神木县,集香楼的顶楼雅间里,熏香萦绕,紫檀木的八仙桌上,摆着十来碟精致的小菜,玉白色的细长酒壶里是最正宗的杏花村酒。
看着面前盘子里的一坨坨银锭,范贤安心里肉疼得很,可面上还是得堆着笑,一边倒酒一边朝边上坐着的中年男子奉承道,“刘大人,这是小人的一点心意,还请笑纳。”
刘知远拿起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的范贤安,并没有喝酒,反倒是把玩起酒杯,由着里面的清澈酒液翻动,直到拿着酒壶的范贤安额头冒汗,方才缓缓道,“范掌柜,你这一点心意似乎有些少,不够诚心啊!”
身为神木卫的指挥佥事,刘知远管着卫里兵械粮草的采买,虽说他手上没有多少兵权,甚至那大头还要被上面的指挥使吃掉、再分给几个同僚,但这仍旧是个肥差。
神木卫和绥德商帮有合作不假,但是那等涉及的粮草兵械的分肥,都是内定好的,卫里从上到下,上至指挥使、下至仓大使,谁该拿多少,都有定数,但是眼前这范贤安和他之间,却是私底下的生意,刘知远当然不会满足眼前那盘银钱,不过区区两百两罢了,他要的更多。
“大人想要多少?”
范贤安放下酒壶,问话时的声音都有些发颤,需知他可是冒了不小的风险,动了运往神木堡那边的粮食,这一笔粮食倒腾转卖,总共也就赚个五六百两,除了眼前这位大爷,他还要打点商号里的下属,不然万一消息走漏,捅到他那个六亲不认的堂弟耳朵里,他怕是连活命都难。
“这军粮里面掺沙土,本官可是冒了掉脑袋的风险,你这点心意翻个倍,不算过分!”
刘知远悠悠然地说道,然后喝下了杯中酒,而这时候的范贤安已经被气得涨红了脸,可是他只是范记商号在神木县的分号掌柜,在刘知远这位神木卫的指挥佥事面前,当真是狗屁不如。
“刘、刘大人,您这也太狠了,小人这一笔一共也就赚这么点,还有其他地方需要打点……”
范贤安只能低头诉苦,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希望刘知远能稍微退让些,哪怕让个一百两也好。
“啪!”
刘知远手中的酒杯重重地砸在了桌面上,方才还笑眯眯的他此刻凶相毕露,那张油光满面的肥胖脸上五官狰狞,让范贤安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翻脸如翻书。
“范掌柜,你当本官是傻子吗?”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那就最好,本官改主意了,你拿五百两出来,这件事情就算了,要是拿不出来,就休怪本官去找范大掌柜好好说道说道了,这军粮干系重大,你们范家都敢往里面掺沙土,视国法为何物,当朝廷是摆设吗?”
刘知远这番话说出口,范贤安直接傻了眼,人们常说,‘漫天起价,落地还钱。’,他只是透了那么点意思,眼前这位刘佥事就直接掀桌子,彻底连面皮都不要了,这五百两送出去,他不但毫无赚头,甚至还要倒贴,这是何苦来哉!
可是刘知远的威胁言犹在耳,一想到那位堂弟的狠辣手段,范贤安也只能答应下来,“刘大人息怒,小人照办就是。”
“嘿,这才对嘛,范掌柜,这钱财乃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说是不是,五百两买你的命,你说值不值?”
刘知远的胖脸舒展开来,露出了庙里弥勒佛般的笑脸,只是他那胖嘟嘟的白皙大手却是拍着范贤安的脸上,啪啪作响。
“值,值。”
范贤安心里如堕冰窖,这个时候他再后知后觉,也清楚自己是被眼前这位笑面虎的刘佥事狠狠摆了一道,从他找上门开始,这位刘佥事就已经吃定了,只可惜他当时猪油蒙了心,想要在那笔陈粮上动手脚,暗中捞上一票。
“行了,滚回去,记得赶紧把钱送过来,过了今晚,可就不是五百两这个数了!”
刘知远粗暴地将范贤安给推了个趔趄,就差补上一脚让他真的滚出去。
“是,是,小人这就回去取钱。”
范贤安失魂落魄地出了雅间,身后传来刘知远的得意大笑也浑然不觉,彷如行尸走肉一般出了集香楼。
“老爷,那范家不是好惹的,这么做是不是有些……”
范贤安刚走,那雅间后的屏风里便闪出名消瘦的五旬老头,长的不算高大,但是瞧着就是一脸精明样子,他出来自是捧起酒壶为刘知远倒酒,言语间亦是小心翼翼。
“老刘,你是不是觉得这么做不妥,会得罪那位范大掌柜?”
看着管家给自己杯里满上酒,刘知远却是冷笑了起来,“我晓得那姓范的有牌面,就是指挥使大人和他也是客气,不过这一回却是我拿住了他范家的把柄,不过区区五百两罢了,我没管他要个一千两,已经是老爷我宅心仁厚了。”
老刘没有吭声,自己虽是府里大管家,可他早年毕竟只是在刘家乡下的庄头管着佃户们,哪里懂得那官场上的东西,要不是自己当年在这位老爷少年时帮衬过几把,如今这管家的位子怎么也轮不到他头上。
既然老爷这样说,那就一定有老爷的道理,老刘只是安静地倒酒夹菜,不时让集香楼的厨子换菜,这一顿也都记在那位范掌柜头上,自然是要捡贵了的点,往多了的点,自家老爷这种坑完人的时候一般都是胃口最好的。
……
夜幕下的神木县,哪怕已经飞雪连天,可是依然能瞧出几分热闹来,城里点灯亮火照得通明的地方不在少数。
站在城头上,高进俯瞰整个神木县,只见内外城池间泾渭分明,夹在外城和内城间是一片漆黑,没有半点动静,可偏偏那里才是神木县里人口聚居的所在。而内城里面,便是灯火通明不夜天,万历年的余辉照耀下,这神木县哪像是边陲之地,倒像是人们口中的江南城镇。
“这神木县太平了十多年,未遭刀兵,才有此等热闹景象!”
高进身边,范秀安指着那内城里灯火最亮之地道,“那里是整个神木东路最大的销金窟温柔乡,凝香阁,这神木县里上至指挥使和那位县爷,下至总旗班头都是那儿的常客。”
“那一处是集香楼,他们的厨子最全,从淮扬菜到鲁菜都能做,味道也算正宗。”
看着范秀安如数家珍般介绍着神木县内城里那些灯火通明之地,高进却始终未曾听到范记商号的名字,要知道神木县是整个神木东路的中枢所在,这里不但设了神木卫,能够汇聚的兵力上万,便是城中人口在延绥镇里也是数得上号的。所以这神木县的范记商号也必定是范家在神木东路的重要所在。
“我范记商号的驻地不在内城,而是在这外城。”
范秀安挥手指向了那漆黑一片的内外城之间,他和高进眼下所踏足的城墙正是内城墙上,那本该驻守此段城墙的把总则是领着队兵卒在不远处为他们放哨。
高进看向那漆黑不见半点光亮的城区,范秀安的话语在耳边响起,“这神木县人口近三万,过半都是在册兵丁极其家眷,光靠神木县能收到的税粮,压根就养不活这满城的人口,我范记商号几乎把控神木县的粮草供应,若是将驻地放在内城,哪有那么大片地方能用。”
神木县两道城墙,外城破旧不堪,入夜前,高进他们赶到时,那把守城门的是个百户,范勇上前塞了银子,便将城门开了放高进他们入城。和外城截然不同,内城的城墙既高且坚,而且早早就关死了城门,范秀安带着高进来到这北面的城墙处,使人喊话才有那城墙上的把总派人放了吊篮下来,接他们上去。
高进手下的队伍藏在了外城里的一片废弃民宅,离着范记商号的驻地不远,王斗看着离开的范勇,又瞥了几眼那留下的老掌柜几人,忍不住朝陈升问道,“神神秘秘的搞什么鬼,你说那姓范的拉着二哥去了什么地方?”
“你问我,我问谁去,且安心等着就是,哪来那么多废话,等会儿有的是你使力气的时候!”
陈升白了眼王斗,这厮的耐性连杨大眼都不如,那大眼贼如今都是在那里调试弓弦,仔细得很。
“哼,不说就不说,二哥就是偏心,只拿你当心腹,却信不过我。”
王斗颇有些吃味地说道,如今只要高进这位二哥不在,陈升便成了他们这伙人里发号施令的,偏生杨大眼那厮也不闹,仿佛是认了一般。
听到王斗嘀咕,陈升也不在乎,谁让二哥当初回堡寨最先找的是王斗这满脑子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家伙,这厮便觉得合该受二哥重用,地位不该在他之下。
陈升的目光看向了远处黑暗里那模糊的轮廓,他知道二哥和那位范大掌柜去了内城那边,虽然他也略微有些担心,但是以二哥的本事,就是那姓范的起了坏心,二哥也该有脱身之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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