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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多少事,欲说还休(二)

    ,最快更新几度春半,几许秋凉最新章节!一日午后,家里人都在各自屋内午睡,院内的那棵桑树上几只知了不厌其烦的叫着,给这午后的小院增添了一丝暑气和烦乱。碧君收拾好厨房之后,将家人的一堆换下来的衣服装进一只大竹篮中,又将篮子挎在胳膊上,然后悄悄走出了院门,来到了离家几百米远的一条小河边去洗衣服。这条小河河水清澈,河边长满了没人脚踝的绿草,草间开满了一朵朵淡蓝色的无名小花,远远看去,那草地绿的鲜灵,那小花开的生动,就像绿手巾上包着一颗颗蓝色的宝石,在阳光下闪耀着清亮又神秘的光芒。在小河的不远处,是一片柳树林,林子倒不大,但是却能避暑气,微风一吹,柳条轻轻飞舞,舞的人心里也立时轻柔松快了许多。

    这里是碧君最喜欢的地方,静谧而美好。特别是在这慵懒的午后,这里就更加的无人打扰,每到此时此处,碧君才会觉得自己的身心是最轻松最自由的,她才真正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福子。

    清粼粼的河水向前快乐的流淌,碧君手中的棒槌一下一下力道均匀的击打在揉成一团的衣服上,碧君的眼前幻想着一幅自己心中渴望已久的景象。眼前的她不再是这个普通的小姑娘,而是身着凤冠霞帔立于舞台中央的戏中女王,她美丽,她骄傲,她立于万人中央,受人追捧,受人赞扬。想着想着,碧君一时兴起,放下手中的棒槌和衣服,站起身来,动情的唱起《红鬃烈马》中王宝钏的唱词:讲什么节孝两双全,女儿言来听根源。大姐许配苏元帅,二姐许配魏佐参。唯有女儿我的命运苦,彩球单打平贵男。先前道他是个花男汉,到如今端端正正、正正端端、驾坐在金銮......唱的正好,忽听身后有人高声叫好,这一声“好”吓地碧君心里着实吃了一惊,她慌忙转头一看,哦,却原来是子声师兄。碧君有些难为情,她低下头用手拽了拽衣襟,轻轻地叫了声:“师兄,你怎么在这。”子声走到碧君不远处,一边蹲下用手中的柳条随意的拨水,一边笑着说道:“知了吵的人心烦,想着到河边清静清静,却不想听了小福子这么好听的一段戏,真是没有白出来溜达。”碧君听子声如此一说,脸上更加难为情起来,她羞涩地说道:“师兄,我唱的不好,你可千万别笑话我。”“谁说你唱的不好,我看你唱的就很好,你这年纪不光嗓子好,又能够把音韵唱的这么工整,实在是很难得了,照我说你现在就可以挑梁唱主角了。”子声真诚的说道。

    “师兄,你真觉得我唱的还成吗?”碧君眨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天真的问道。

    “我怎么会骗你,呵呵,傻丫头。”子声边说边用手在碧君鼻尖刮了一下,脸上满是对眼前这个小妹妹疼爱的微笑。

    碧君也笑的比方才更灿烂了,她一边笑一边望着远处的天空喃喃的说道:“师兄,你说天的那边是哪里?”

    子声也望着远处温柔地回答道:“天的那边就是北平啊。”

    “北平,是过去皇上住的地方吗?”碧君好奇的问到。“对呀,是皇上住过的地方,那有紫禁城,有金水桥,有颐和园,有圆明园,还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地界。”子声在回答碧君的同时,自己的眼前浮现出了许许多多有关北平的画面。

    “师兄,那北平有唱戏的戏台吗?”碧君一边继续洗衣服一边问道。

    子声笑了一笑,顺势躺在草地上,一只胳膊放在脑后,一只手拿着一根细长的柳条随意的摆弄着,他的眼睛望着湛蓝的天空说道:“有啊,北平的戏园子可多了,旁的不说,就天桥那一带光戏园子就有二十来家,一家挨着一家,不光有唱京戏的,还有唱蹦蹦的,唱梆子的,唱坠子的,唱秦腔的,一天光听戏都听不过来。”

    “师兄你知道的可真多,我要是能去北平的戏园子里唱一回戏,死了也值了。”碧君无比憧憬的说道。

    子声被碧君冒着傻气地话逗的又笑了起来,他用手中的柳条轻轻拨了拨碧君的发辫,打趣她道:“小福子,你的话我可记下了,赶明儿你要是真在北平城唱了戏,我看你有几条命去死,我到时候可追到你身后边索命去,哈哈。”

    碧君也被自己冒着傻气的话语逗笑了,她边笑边回头问子声:“师兄,你和师伯为什么不在北平唱戏呢?”

    子声眉宇间闪过一丝惆怅,他若有所思的说道:“能在北平扎稳脚跟不容易啊,在那不光要会唱戏,还要有三头六臂,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更要躲地过明枪,防地住暗箭,反正我爹是不打算再回那唱戏了。”

    子声的话让碧君有一些害怕,方才对北平美好的向往被一扫而光,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前浮现出一片血光,她害怕的说道:“师兄,你说的让人害怕,我不要去北平唱戏了,我只会唱戏,旁的什么都不会,我只有一条命,倘若真的丢在那,那多不上算啊。”子声听了碧君的话复又笑了起来,他安抚碧君道:“小福子,别胡想了,我是吓唬你的,你是天仙下凡,有福星罩着你呢,别怕。”

    两人正说笑着,忽然子声猛的站起身,一边脱鞋一边快速的跳进河水中,用手捞起一件飘进河心的衣衫,他站在水中大声说道:“傻丫头,褂子都被吹跑了,要是丢了看你回去怎么跟婶娘交代。”子声一边说一边将衣衫丢向碧君。碧君慌忙站起来一把接住,一个趔趄险些落入水中。子声看着她呆呆的样子,笑的更欢了。碧君放好衣服,假装生气似的用手向子声的身上撩起水来,子声也站在那边用水还击,两个十多岁的少男少女就这样在清清的河水边,在泛着蓝光的野花丛里嬉戏玩耍起来,身后柳树林微微摆动,小鸟儿欢快的鸣唱,一切都是那么清新那么明快,这也是碧君心头永远铭记的一幅图画。

    从那以后,许多个午后时光,碧君和子声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子声给碧君讲天南海北的见闻,讲戏文里的故事,再往后一些,子声还给碧君搭戏,和她一起排红鬃烈马,和她一起唱四郎探母。碧君虽说跟着父亲学了很多出戏,但是从没和生角搭过戏,在这小河边,在子声师兄的帮衬下,碧君终于知道了与人如何搭戏,不知不觉间又长进了许多。一天,在排完一段戏后,子声鼓励碧君道:“福子,这一出《红鬃烈马》你已经能在台上唱了,肯定能唱出彩儿来。”

    “师兄,你说真的?”碧君还是有些不自信。

    “你若唱不出彩儿来,我把脑袋拧下来给你当球踢。”子声开玩笑道。

    “师兄,我也记下了,我若唱不出彩儿来,我就等着你自己把脑袋拿来,哼。”碧君也打趣着说道。

    “好,一言为定,哦,对了,福子,你答应我一件事成吗?”子声望着碧君认真的问道。

    “师兄,你说什么事情。”碧君也望着子声的眼睛,略有些意外的说道。

    “以后,你别老叫我师兄师兄的,这个称呼我不大喜欢,干巴巴的。”子声抿了抿嘴,又笑了起来。

    “那我叫你什么呢,从师祖那论起来我是要叫你一声师兄的,况且我哥哥也叫你师兄呀?”碧君的一双明亮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充满了不解和疑惑。

    “我是说旁人可以叫我师兄,你叫我平哥哥吧,这样才显得你和我像亲兄妹一样,福子你说如何?”子声温柔的说道。

    碧君故作深沉的看了看远处,也不答话,然后背着手默默地向路边走去。

    子声见她走的有些远了,忙快步追她,边追边大声问道:“问你话呢,你到是答应不答应。”

    碧君转过头,一张透着婴儿肥的小脸上挂满了笑容,一张娇嫩的小嘴巴微微撅起,俏皮的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子声,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她一边笑一边大声说道:“知道了,平哥哥。”说完,碧君一溜烟的跑回了家,留下子声一个人站在原地一个劲儿的直笑。方才碧君娇俏的身影和一声俏皮甜美的“平哥哥”让十七岁的子声心头一震,他重新打量起这个还有几分清涩和懵懂的小福子,她的美丽,她的聪慧,她的淳朴,已经深深烙印在子声的心间......

    时间一天天推移,筱丹凤和闫剑云二人在张家口的名声越来越响亮,戏园子的生意也愈发的红火起来,大家都说这才是棋逢对手,龙凤呈祥。子声自倒仓期过后,也在父亲的精心栽培下已经能够上演《长坂坡》之类的武戏,因他扮相俊美,工架稳重,虽然还略有些清涩,但是也渐渐受到了戏迷的追捧。筱丹凤也有心提携自己的两个孩子,可是由于佑君一直不喜欢唱戏,虽然作为父亲丹凤是尽力栽培,可是儿子就是心不在焉,唯独只喜欢缠着自己的舅舅学拉胡琴,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时日一长丹凤也只好任由他的性子去了。因此,筱丹凤将十二岁的碧君推向了前台,在开锣戏后唱《三娘教子》和《破洪州》等早轴戏。碧君虽说年纪尚幼,身量还有些弱小,但是青衣戏、武旦戏都深得其父真传,人们都说碧君在过几年定能大火。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喜气,特别是子声和碧君都满心憧憬着成腕儿成角儿的日子。

    虽说在戏台上唱上了主角,也受到了座儿们的认可,可是碧君一回到家中,依旧是母亲眼中那个不受待见的赔钱货。家里其他人下了戏回到家中都有母亲准备的夜宵吃,而唯独碧君没有,她每日下了台回到家中还要静悄悄的走进厨房,去收拾洗涮一番才能去做自己的事情。子声看在眼里,气在心上,他不明白婶娘为何对待自己的亲骨肉如此的冷淡,而师叔又为何如此的纵容。

    一天演出回来,碧君因为给众人上茶点的时候不小心将汤水撒在了桌子上,被母亲站在廊上咒骂了半天,碧君强忍委屈匆匆跑到厨房,闷着头去收拾堆在锅灶上的盆盆罐罐。丹凤本来和剑云正在谈笑,忽然听见妻子骂个不停,他皱了皱眉,起身走到廊上,温和地劝解妻子:“孩子也累了一晚上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别置气了,早些歇着吧。”他不劝倒好,这一劝反倒激起了妻子心中更多的怒火,她冲丈夫没好气地说道:“你倒会做和事佬,一个赔钱货你当个宝贝似的惯着,我是打不得骂不得,就差天天含在嘴里护着了,咱们拢共一个佑儿,你管过吗,你心疼过吗,你也太偏心了?”

    屋内的剑云父子见丹凤两口子在廊上拌起嘴来,自知这家务事不便插话,只好悄悄走出正屋,回自己房内安置了。丹凤见让师兄看了笑话,心中既尴尬也有些生气,长长的叹了口气,也懒地再与妻子纠缠,自顾自地往卧室走去。丹凤的妻子杜氏素日是掐尖要强惯了的,她从不知什么叫见好就收,她见丈夫竟然把自己一人丢在廊上,心下更恼了,她上前一把扯住丈夫的袖子,大声说道:“你莫走,我来问你,佑儿是要扮相有扮相,要个头有个头,你为啥不让他去唱早轴戏,非要放着自家的儿子不捧,非要让福子登台唱,你存的什么心,难道福子比佑儿还要亲吗?”

    妻子的话惹恼了丹凤,他一转身猛的甩开了妻子的手,他用愤怒的眼神压低声音说道:“你满嘴胡说些什么,福子和佑儿都是你我的孩子,你忘了你都答应过我的话了吗?佑儿那两刷子能唱一折戏吗?他喜欢跟你哥哥学拉琴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什么非要东拉西扯的伤人的心!”

    “伤人的心?你还知道伤人的心?我伤你哪了,来我看看,我只告诉你一句,日后给你养老送终的是你我的佑儿,那福子就是个赔钱货扫帚精,你趁早别想着享她的半点福,这么些年我也是受够了!”

    丹凤知道再这么分辩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对于杜氏这样胡搅蛮缠的女人,他也实在没有耐心和精力与她纠缠,气哼哼的回到了书房,独自安歇去了。杜氏也不去睬他,嘴里骂骂咧咧的走进正屋吹了灯烛,关好门窗,一边往自己卧室走一边冲着还燃着油灯的厨房恶狠狠地骂道:“福子,你死到里面了,磨磨蹭蹭,这灯油不要钱吗?才唱了几天戏,就真的当自己是千金小姐了吗?”杜氏骂完又狠狠的往地上啐了一口,然后歇着去了。

    父母的争吵,母亲的羞辱,长久以来的压抑与委屈,让年幼的碧君再也支撑不住了,她吹灭了油灯,哭着跑出了院门。在暗中一直观察动静的子声见碧君哭着跑出了门,连忙快步跟了出去。碧君一路跑到平日常去的小河边,扑到一块大青石上放声哭了起来。子声站在不远处,靠着一棵柳树,静静地注视着碧君,心中除了同情与心疼,更多的是疑惑与不解。师叔与婶娘的话,让他觉得在年幼的碧君身上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往。

    夜有些深了,河风吹来,微微有些凉意,草丛里的蛐蛐儿叫的此起彼伏,除此之外周遭再也没有什么动静。

    碧君哭累了,人也乏了,但是心头的大石头压迫的她喘不过气来,她原以为自己乖巧听话,多干活,少说话,至少能在这家里平安的长大,如今看来,任凭自己再怎么样努力,在母亲眼中都是一文不值,自己永远都是一个吃着闲饭浑身霉气的赔钱货。

    就在碧君不住的抽泣时,面前伸过一只手,手里递过来一方手帕。碧君心头猛的一惊,她抬头一看,月光下一张温柔的面容印入眼中,原来是平哥哥。碧君也不去接那手帕,只是别过脸去继续默默的哭泣。子声蹲下来,扳过她的身子,用手帕轻柔地为碧君擦起泪来。碧君含羞起来,忙接过子声手中的手帕自己擦拭起来,一边擦一边轻声说道:“平哥哥,谢谢你,我没事。”

    “还说没事,你方才那哭法,眼睛定然肿成桃子了,看你明儿怎么上台。”

    “明日我也不上台了,让我哥哥唱吧,那样我娘才会高兴,我爹爹才能少为了我受些闲气。”

    “福子,婶娘为什么如此对待你,你身上究竟发生过些什么事情,能告诉我吗?虽然我帮不了你多少,但至少我是这世界愿意对你好的人,我希望你过的好。”

    子声的话温柔又亲切,犹如清风拨动人心弦。碧君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又重新安静的坐在了草地上,望着天上的一轮圆月,像是对子声又像对自己轻轻地说道:“我是谁,我究竟是谁呢?”

    子声默默的坐在碧君身旁,也望着那轮皎洁的月亮,轻声说道:“福子,告诉我吧,千难万苦不能总压在心尖上,说出来吧,哪怕这世上没有一个愿意听,至少我愿意。”碧君转头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子声,月光下子声的眼睛是那样真诚,像闪着星光一般,给人温暖与光明。碧君轻轻点了点头,向子声诉说起自己那一段不堪回首的童年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