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愣接过场部总机传达的电话通知,说省里两名干部要到三连检查工作。他放下话机,正懵懵发愣,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如何迎接和如何准备,忽听办公室门口吉普车喇叭响,急急忙忙走出去。王肃已经下了京吉普,后面紧跟着下来一老一小。看来,这定是电话里说的省里来的两名干部了。
莫说王大愣,就连王肃也感到突然,事先没有通知,下火车到驻县办事处也没打招呼派车接,到了他的办公室后一亮介绍信,不由分说就要直插三连立即开展工作。他只好安排人一面要车,一面让总机挂电话给三连,也没说是什么事情。至于前来的主要意图,还是在吉普车突突突地行进中,省里的同志简明扼要地说了个大概。
王肃给王大愣介绍着:“王连长,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省知青办的郝主任。这位是农场局的陈处长。”然后又向省里的两名干部介绍了王大愣。
每介绍一个,王大愣都一扫脸上的威势与愣气,鸡啄米似的点头哈腰:“欢迎,欢迎,非常欢迎……多多指导,多多……”
他们一起走进王大愣的办公室,王大愣刚倒上水端到郝主任和陈处长面前,王肃便开门见山地来了个开场白:“老王啊,今天省里两位领导来到你们三连,主要是来调查一件事情,澄清一下是非……”
“好啊!”王大愣回到自己桌前,想知道他们前来的目的何在,心急且切,又有些紧张,竟忘了坐下:“我们一定创造方便条件。”
“这就对喽!”王肃开始介绍他们的来头:“郝主任他们今天来你这儿,是为着这么个事儿。你们连队的知青李晋给省里几个方面的领导写了上访信,报社的记者还转给了局领导一份,这些都是一个内容,反映说,他和叫丁悦纯、马广地的知青遭受迫害被关进了私设的公堂。省几个方面的领导都批示要求省知青办和农场局抓紧调查处理,明确提出要结果,就成立了这么个由省知青办郝主任和农场局政治处陈处长组成的调查组,至于怎么开展工作,下面就听省两位领导吩咐了。”
郝主任笑笑说:“王主任,别总这么省领导、省领导的,咱们是革命同志。”
“郝主任,”王大愣却有点沉不住气了,不等郝主任正式开篇,用带有奚落的口吻急不可待地说,“太笑话了,哪来的私设公堂?他们都在二连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
王肃听王大愣这么一说,放心了许多。他乘车往这儿来时,真担心这王大愣私设小号关知青,现在算是松了口气:“他们没在连队?”
“没有!”王大愣理直气壮地说,“根据他们所犯的错误,需要送到场部在二连办的学习班。我们从发现他们作案到送进学习班,没动他们一手指头,这个有好多人可以作证。”
王肃一听,来了精神头:“这些知青中也有些不怎么的的,要是胡写乱写欺骗省里领导,在学习班里可就得更要好好教育教育他们了。”
“郝主任,”王大愣谦恭地请示,“那,我就把他们仨砸撬商店的情况汇报汇报吧?”他心里有鬼,边说边打量着对面这位约有五十多岁,满头白发,大方脸,浓眉善目的老干部。
“不用了,”郝主任说,“我们准备先找三名写上访信的知青谈谈,然后再找你们和有关的同志。”
王肃一听,心里好大不悦,但表情和言语都没表现出来:“这样也行,上级领导有群众观点是对的。”
王大愣又想画圈儿,把这两名干部圈进来:“那就去车把李晋他们仨接回来?”
“不用了,”郝主任说出那不轻不重的三个字后很轻松地表示,“用不着那么麻烦,我们去看看,顺便和他们谈一谈就行了。”接着便问同行:“陈处长,你看怎么样?”
“可以。”年轻的陈处长表示赞同,“根据上访人提的问题,一一调查验证。”
王肃着急地说:“那,我陪二位领导去吧?”
郝主任不慌不忙:“如果王主任忙的话也免了,给二连打个电话,用连队车把我们送去就行了。”
王肃心里很不托底:“那怎么能行……”他前几天指示场“一打三反”办公室要在学习班“严管严罚”、“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谁知道情况能怎样呢?
陈处长问:“离这儿多远?”
王肃回答:“也就七八里地。”
“那就吃完饭再去,我现在就去安排。”王大愣处处寻找机会,一再联络感情。
郝主任又偏偏要抓紧:“吉普车十多分钟就到,到那儿吃吧。”
王肃坚持不住,王大愣挽留不住,郝主任说走就走,吉普车直奔二连学习班而去。
王肃对学习班做了“要把阶级斗争的弦绷紧”的指示后,场“一打三反”办的主任来落实时就如何“绷紧”问题一一布置后,虽然提了些不要打伤打坏学员、要在灵魂深处开展思想教育和攻心战术的要求,但从郑风华、李晋一次次被调到办公室挨打开始,恐怖的空气在弥漫着。
郑风华被打得头破血流回到号室,遇到了瘦猴,知道了真相,悲喜交加,翻来覆去地不能入睡。
他听着瘦猴发出的呼噜声,觉得是那样可笑、可气、可恨!就是因为他们砸撬了商店,李晋、马广地、丁悦纯和自己,才吃了这么多苦头,当然,没有这个因由,王大愣还会寻别的因由,见缝下蛆,而藏以祸心。庆幸的是这个包藏祸心的因由已在这阴暗潮湿的小黑屋里败露。那么怎样才能揭露眼前的这个家伙,使李晋等顿然雪耻呢?
他冥思苦想,盘算了一个又一个方案:趁这家伙熟睡,带着赃款去向李峻揭发?不,这李峻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居心叵测,一旦从瘦猴嘴里审不出实情,说不定反倒给自己再加罪名;那么,跑到场部公安分局去报案?时间紧迫,跑不掉抓回来会引火烧身、导致更大的灾祸临头……
他最后拿定主意:明天早饭后到上班时间,趁李峻和红胳膊箍审瘦猴的时候偷偷跑到二连收发室,给张晓红打个电话,请他主持公道……虽然自己和张晓红之间有了隔阂,相信在是非分明的事实上,靠着往昔的情谊,他还是会帮忙的……
不料,在食堂吃过早饭,他和几名学员就地被留下帮厨摘芹菜叶。吃完中午饭,炊事员和监工的民兵一嘀咕,干脆不放他们回去休息,又分配他们劈起柈子来。
民兵坐在墙根的一个方凳上,叼着烟卷,捧着一本厚书边看边监工。
郑风华在焦急中度过了一分又一分,一秒又一秒。瘦猴可能早被审讯完了,回到号室,他就会向自己讨要赃款,到手的证据又将亲手交出……他心急如焚。
落日已往西山后沉落了一半。
“报告执勤!”郑风华捂着肚子,躬着腰走到民兵跟前,“我肚子咕咕叫,要拉肚,想去找点纸上厕所。”
民兵眼一斜棱:“他妈的,懒驴上磨屎尿多!找什么手纸?在地上捡根小棍得了!”
“不行,不行,这是拉肚。”郑风华请求,“我实在忍受不住了。”
民兵说:“滚,快去快回啊!听到了没有?”
“一定。”郑风华捂着肚子,哈着腰,快步走了。他知道,一进连部大门口,在门里的墙角一张破桌子上放着一台电话,随手一摇就是场部总机。
他佯装去号室取纸,躲开民兵的视线,一个九十度大拐弯,朝连部跑去。
“喂喂,场部总机吗……”他拿起话筒摇下机把,一下子就接通了总机,“请给我接一下张晓红副主任的办公室。”
“喂,张晓红吗?”
“是啊,你是哪位?”
“晓红,我是郑风华呀!我也被关进了二连学习班。”郑风华气喘吁吁地说,“我已有证据在手,三连商店确实不是李晋他们砸的,请你能亲自……”
“啊?”张晓红听着听着,突然从听机里传来“叭嗒”挂落话机的声音。他急忙呼叫:“喂喂喂,喂……”话机里只有单调的蜂音了。
原来,民兵以为郑风华顺路边捡点纸,可放下厚书左右前后撒眸不见人影,跑回号室,又到厕所一看也没影,听一个小孩说有人往连队部跑了,便上气不接下气地追来,果然见郑风华在这。他一把抢下话机,不问青红皂白,抡起胳膊,“啪啪”就是两记大耳光。
郑风华捂着腮:“你——”
“我怎么的?”民兵逼近着怒视郑风华,“你他妈的撒谎撂屁的,再跟我瞪个牛卵子眼睛看看!”说着,冷不防一个快拳,把郑风华打得仰脸朝天,后跌了个跟头。民兵还觉得没出气,抬起脚来边踢边骂:“他妈的,不识抬举的玩意儿!给你点儿脸,你就往他妈的鼻子上装!非教训教训你不可……”
“喂——怎么回事?”随着喊问,王肃陪着省里的两位干部走来。年轻的陈处长边问,边看清踢人的小伙子戴着红胳膊箍,上端写着一行小字:小兴安农场毛泽东思想学习班,靠下是两个金黄大字:执勤。
红胳膊箍一看质问他的是个年轻的陌生人,骄横地反问:“你是干什么吃的,管闲事不怕风大扇了舌头?”
他只顾踢骂郑风华,没听见吉普车在门口的刹车声,也没注意陈处长身后还有两个人正在靠近。
王肃本来礼让郝主任先走,他跟在后面,现在是一步跨上前去,气得胡须抖动,腮帮发颤,满脸怒气,使劲一跺脚:“放肆!”他极力克制着才没有骂出来,从喉眼迸发出的声音,比骂人还要酸涩:“我不是一再强调,这学习班里不准乱打人吗?主要是触及灵魂,解决思想问题……”
民兵一见是王肃,身后跟的人长相举止都很有气派,猜测来头不小,靠旁边一站,脖一缩,低下了头,吞吞吐吐地说:“我……我们……李总管说你有指示,要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就得狠点实行……群众专政!还说,人是哭穷,不打不成,教育那玩意儿不是万能……”
“住口!”王肃再也忍不住了,“纯粹是他妈胡扯!”
陈处长扶着郑风华慢慢站起来,郑风华问:“你们二位是……”
陈处长说:“我们是省里派来的调查组,准备来这里开展一项工作。”
“省里来的?”郑风华脸上闪烁出喜悦的光芒,“我有件事情想找你们谈谈。”
郝主任走过来问:“你是学习班的?”
郑风华点点头。
郝主任问:“你们学习班有个叫李晋的三连知青?”
“有。你们是为李晋的事来的?”郑风华惊喜若狂,问后不等回答,便往前凑凑,两个眼角闪出两朵泪花,“我要谈的就是他的事,我进学习班也是为他的事,我有十分紧急的情况,必须现在就谈!”
“你叫什么名字?”
“郑风华。”
“那好吧,”郝主任转脸向王肃说,“王主任,请找个办公室,我们先和这位叫郑风华的知青谈谈。”
“郝主任,休息休息再谈吧?”
“不,”郝主任一再坚持,王肃领头刚要往里走,二连的指导员、连长听通讯员报告说王肃赶到,忙出来迎接,在走廊碰了个对面。王肃吩咐他们倒出两个办公室,一间给郝主任、陈处长和郑风华谈话,一间留给自己。
郝主任坐定后,让郑风华坐下,笑容可掬地说:“我姓郝,是省知青办的负责人……”接着介绍了陈处长,并把来的意图简单说了说,告诫郑风华实事求是地介绍情况,要为说的每句话负责任……
郑风华非常激动,从贴身兜里掏出一千多元钱,先从昨晚号室新来的瘦猴说起,接着又谈了李晋进学习班,逃跑被抓,自己又如何受株连的前前后后。
郝主任听得很认真,不时插话,负责记录的陈处长时而让郑风华放慢速度,时而询问一些具体情节……
“郑风华提供的情况非常好,”郝主任让陈处长找来王肃,说,“我们本以为要做很多调查,如果刚才听到的情况真实可靠,调查核实的主要线索就很清楚了……”
王肃不自然地时时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请你协助一下,立即安排得力的公安干部审讯学习班昨天收容的一个叫瘦猴的青年人!”郝主任吩咐起来,“然后派人到三连通往场部的那段路的桥下,看是否有瘦猴交代的赃物……”
王肃点点头:“好。”
接着,郝主任提出,立即安排人找学习班的李晋、丁悦纯、马广地依次来办公室谈话。
农场公安分局接到王肃的电话,两名干警很快赶到,将瘦猴和他的同伙分别进行审讯,不到一小时的工夫,那些人就各自供认了自己的犯罪事实,而且与郑风华所告相吻合。另有两名干警去桥下取回了赃物,两名罪犯在事实面前供认不讳,乖乖地在审讯笔录上签字并摁了手印。
王肃显得很尴尬,认为事情已完,向郝主任检讨自己的官僚主义作风,并表示要吸取教训。他陪同一宿以后,邀请郝主任、陈处长去场部指导工作。郝主任提出以后还要返回三连到商店、畜舍再搞些调查和取证,以便确保处理这件上访案万无一失。他们请王肃先回去,有事再联系。
王肃怀里像揣了个兔子,忐忑不安地一人回场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