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客车缓缓开出小兴安农场驻县城办事处,很快出了县城,驶上黑嫩国防公路飞驰起来。(*小}说+网)
郑风华回到市里直接找到市和矿的领导,邀请来了有丰富办矿经验的梁伯伯。他俩下火车后急急忙忙来到办事处上了这接站的大红客车,在车厢后面并肩坐到了两个空位上。
车厢颠簸着,田野、电杆、树木、村舍嗖嗖地往后闪去,一种欢愉掺杂着惆怅的思绪在郑风华心里波澜起伏着,震荡着……
当他离别农场,乘上风驰电掣般奔向家乡的列车时,真是归心似箭,恨不能一下子扑进家乡的怀抱。离家才半年多,却像离开了好多年。火车一驶进乡土,他就探头窗外,让风拂面,空气像有股甜滋滋的味道渗透着肺腑。那一幢幢楼房、一座座工厂、一座座井架和矸石山,都显得那么亲切!可是,到家没几天,他又思念起连队来,思念起伙伴们,思念起那令人陶醉的碧绿田野。当他踏上返回的列车,又是归心似箭。
市和矿的领导如此关怀和支持,使他得到了很大的满足和无限温暖,矿领导一再表示,如果需要钻探人员和钻探机械,接到信件或电话一定随时安排。任务完成得如此顺利,使他非常高兴。可是,也有不顺心的事。他临出发前,到一些伙伴家去,主动介绍情况,问一些家长是否捎什么东西,那些父母和他亲近得就像见到了自己的亲生儿女一样,问长问短,留着吃饭,光他们委托捎带的东西就装了满满两大提包。他赶到白玉兰家时,却吃了不冷不热的“温水面”,在进退两难的窘态中,只好扫兴离开……
大红客车在黑嫩国防公路上颠簸行驶了三个多小时,窗外闪过了小村屯和一片片小田地后,便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的田野。
郑风华已经看出来,大红客车已经驶进了小兴安农场的领地。
“梁伯伯,”郑风华指着车窗外像闪闪飘动的田野说,“你快看,这就是我们农场的土地啦!”
在这看不到头的无边田野里,最撩人心醉的是流云闪光的淡黄色麦田,飒飒的爽风中,庄稼正日趋成熟,玉米叶出了红缨,大豆棵上挂满了弯弯的豆角儿……
梁伯伯本是农民,“大跃进”那年到矿山的,望着这茫茫田野,也很激动。他眯起眼睛,自言自语地说:“真叫我好开眼哇!”
这里还有他的一个亲人,他的孙女也在三连,就是排长梁玉英。这眼前宏伟的气势比孙女给他写信描绘的可要气魄多了。
大客车驶进场部,下去了一些乘客,车继续向东片的连队前进,闪过四连机耕队农具场时,郑风华自豪地给梁伯伯介绍那是联合收割机、割晒机,那是播种机、中耕机,那是双轮双铧犁……还没等把那排列整齐的一行行农机具介绍完,大客车已远远地甩掉了农具场。
梁伯伯兴奋地点着头。
大客车继续前进,向三连驶去。前面是一座隆起的小桥,多年失修,桥面凸凹不平,桥中间有个窟窿可以望见桥下的流水。大客车徐徐爬上桥面,滑下桥坡时突然一颠,把郑风华颠起了座位,他使劲把住了前排的座位,虽然身子被颤悠得站了起来,脑袋总算是没顶撞到车棚。这么一站起来,他发现水里桥梁旁站着赤膀的十多个人,脸上、手上、肩上沾满着污泥和汗水。在这些面孔中有几个面熟的,他一下子就想起来了,是连队批判会上批判的那几个人。他断定,这是二连学习班被改造的“重点人物”在维修这座土桥。
太阳向西天斜滑着,轻风吹拂着片片棉絮般洁白的云朵,朗朗晴空,衬得田野更广阔了。
“梁伯伯,”郑风华坐稳后,将头探出窗指着前面说,“那就是我们三连。”
梁伯伯站起来探过身子去,从郑风华让出的空里把脑袋伸出窗外,刚扫一眼三连的外貌,就被前面路旁停着的大解放夺去了视线:那上面站着四五个人,一个穿夹克衫的人站在路中间正挥手招停,一看就知道是司机。
郑风华认出来了,是王明明。
“喂,郝师傅,”王明明向驶到跟前探出头的大客车司机打招呼,“帮帮忙吧!”
“怎么啦?车有毛病?”
“不,连队让我执行紧急任务,我忘看油表了,刚走到这儿车就没油了。”
大客车缓缓前进着,到和大解放平行、油箱对着油箱时,司机一面摘挡,一面探出头来,嘿嘿一笑说:“哎呀——我说臊司令,不对吧,是不是光想漂亮的大姑娘啦?”
“哎,别瞎扯,”王明明对这种玩笑虽然很恼火,但又不敢表示出来,苦笑着说,“开玩笑也得分怎么开法!”
大客车司机见他苦笑中带点一本正经的酸溜溜,心里很不高兴,想拿他一把:“怎么?大实话不愿意听,好……”说着就要挂挡启车。
“唉唉……唉……”王明明连忙挓挲开手挡车,“咱哥们儿没说的。”心里却在骂:“他妈的,谁给老子把舆论造得到处都是……”
大客车司机得意地一笑,往靠背一仰,点着了一支烟。
王明明急忙打开大客车的油箱盖,插进去一根细油管,把这一头含进嘴里使劲吸一口后,赶紧插放进大解放的油箱,汽油像涓涓细流从大客车油箱里流了过来。
郑风华和梁伯伯等几名乘客走下车来,想活动活动,刚往前踱了几步,瞧着大解放车厢上蹲坐着一个人,一下子愣住了。
“李晋,马广地……”郑风华盯着他们戴的手铐,情不自禁地呼唤着靠了过去,“你……们……”
大个子干警从车厢另一头走过来,轻蔑地冲着郑风华说:“去去去,离这儿远点!”
梁伯伯也愣了。
“没问题!”李晋哈哈大笑,“郑风华,你放心吧,他们怎么把我们仨抓去,还得怎么再放回来,等我们有发言权的时候,再好好说道说道。”
“老实点!卖什么狗皮膏药!”另一名干警抬脚对李晋就是一脚,“少他妈废话……”
李晋“哎哟”一声疼得一欠屁股,那干警正又要落脚,李晋突然举起带铐的手高呼起来:“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接着对从车厢里挤出来的乘客喊:“革命的同志们,你们看哪,我喊毛主席万岁,他要打我呢……”
这一招,是李晋在城里时和一个小单位的“当权派”学的,人多时这么干,很灵。那干警在众人面前落下了脚。
丁悦纯在一旁哭丧着嗓子说:“郑风华,你给我们伸冤呀……”
他没等再说下去,那大个子干警凑过来使劲瞪了他一眼,他便赶紧把话咽了回去,瞧瞧郑风华,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转。他的家和郑风华家住得不远,相信郑风华回故乡一定会回自己家去看看的,爸爸、妈妈、弟弟和妹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想到这里,委屈、孤独、思念亲人的心绪一起涌上心头,那噙着的泪珠滚落了出来。
“郑风华——”马广地又开了口,“我们实在是太冤枉啊!”
大个子干警大吼一声:“都给我住口!”
李晋斜眼瞧瞧他,嘿嘿地冷笑了一声。
郑风华心里不是滋味地望着他们,不知如何是好,为难地只发愣。
李晋他们仨昨晚被隔离过了夜,今天上午开始,王大愣一再打电话恳求公安分局把他们仨关进收容所,公安分局几次派人到收容所查看,实在找不出铺位,只好派昨晚值勤的两名干警又来到三连,作为可判的“重点人物”押送到二连学习班,并做以交代。
“上车啦,上车啦!”大客车司机的呼喊震醒了处于呆立发麻状态的郑风华,他转身一看,乘客都已上了车,只有梁伯伯站在他身后。
“风华,”梁伯伯又催了一句,“快走吧,要开车了。”
大客车启动了。
郑风华和梁伯伯脚前脚后上了车。
梁伯伯问:“那三个戴手铐的,也是知青?”
郑风华说:“是,还是咱们市的,也是我们三连的。”
梁伯伯问:“也不知是犯了什么罪?”
郑风华长吁一口气,摇摇头。
前面一段路坎坷不平,大客车尽管放慢了速度,仍在摇晃着身子。
郑风华感到一阵头晕胸闷,把头探出了窗外。发现十三和十四两个女排正在六号大豆地铲横头、拔大草。他手指着呼叫梁伯伯:“梁伯伯,你快看,咱们市的知青正在那儿干活,你孙女也在那儿!”
梁伯伯把身子探了过来。
在城市里,大客、轿车和吉普在繁华热闹的中心大街穿梭般来来往往,是那样司空见惯,平常而又平常。在这里,一辆大客偶然驶过,却变得新奇起来。
在六号地横头干活的知青见大客驶来,都拄着锄瞧起来。
“爷爷——”梁玉英瞧准探在窗口的梁伯伯后,猛然甩开锄头,呼喊着朝大客车跑来,“爷——爷——爷——爷——”
这是惊喜而疯狂一样的呼喊。
“师傅,”梁伯伯朝驾驶室摆摆手,“请停一停行吗?”
大客车戛然停住。郑风华跟在梁伯伯身后下了车。
梁玉英呼呼跑来,躲过开走的大客车,竟像七八岁的孩子一下子扑到了爷爷的怀里。
“爷爷,”梁玉英使劲抱住梁伯伯的一只胳膊,两眼闪着欣喜的泪花,“郑风华一回去我就猜差不多你能来,两次做梦都是你来,你真的来了!”
梁伯伯笑笑说:“那是我给你托的梦噢!”说完,和梁玉英一起笑起来。
他止住笑声,微微眯起眼睛,双手轻轻抚摸着孙女的额头和脸蛋儿,心疼地说:“英子,瘦了,也晒黑了。”
“我锻炼得结实了!”
“是是是,”梁伯伯连连点头,“是结实了。”
“爷爷,”梁玉英仰起脸,撒娇地说:“我现在可能吃啦!”接着问:“你猜我一顿能吃几个馒头?”
梁玉英是梁伯伯三个儿子中唯一生养的独生孙女,从小娇生惯养,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小时候,她养成了爱吃零食的习惯,一到吃饭时就不好好吃饭,直到上学了还是大人哄着让她多吃点饭。她呢?常常是馒头蘸白糖或蘸芝麻酱硬往嘴里送。到了初中毕业时,吃东西仍不泼辣,身体比较弱,一闹流感,她是准没冒。下乡后,家里人一直不放心,梁伯伯这一见面,又一听,非常高兴。
梁伯伯伸出两个手指头:“这些!”
“嘿!这哪到哪呀!”梁玉英露出骄傲的神情,“最多时吃五个!”
“真的?”
梁玉英点点头。
“哎呀,成饭桶啦!”梁伯伯高兴地拍拍她的肩膀:“是结实了,农场锻炼人哪!”
“梁伯伯——“”
“梁——伯——伯——”
“梁伯伯,”十多名房前房后、一左一右的女孩子都一起跑着围了上来,“我们都成饭桶啦!”
她们紧紧围着梁伯伯问长问短。
郑风华趁机把梁玉英拽到一边,悄悄地问:“你知道不,李晋他们仨怎么啦?”
“连队商店被盗,”梁玉英说,“丢了钱、毛毯、衣服,听说副食部还丢了老白干和猪肉,是他们仨干的。”
郑风华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雷击了一下。在他的印象里,或者说给别人留下的印象,李晋是有点发“屁”,但他无论如何不会干这种事情,至于马广地、丁悦纯那可就没准了,难道是……
他吃惊地问:“公安局抓他们有证据吗?”
“当然是有。当初我也不大相信,这多给咱知识青年丢脸……”梁玉英把听说的一股脑儿掏了出来,“他们好大的胆,把偷的猪肉拿到木工房用水桶煮熟后,就着老白干……”
郑风华问:“真的?”
梁玉英说:“今天早晨吃完饭出工前,王大愣集合全连知青到商店和木工房看了现场,那骨头还鲜亮亮的,还有炖好的半水桶猪肉……”
“我刚才遇上他们仨了,都说冤枉。”
“是的,”梁玉英讲了听说的一些,“不到晌午,场部公安分局的就来了,听说审一盘又一盘的,他们仨谁也不认账。”
郑风华望着遥远的已经灰暗的天空,凝神思考着,判断着,脑海忽地闪出两件记忆犹新的往事。有一次,他和李晋去县城,李晋曾慷慨解囊,把四十五元钱给个两名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地坐在路边求救的南方灾民;在商店游逛时,李晋抓住了一个正向一位老太太兜里伸手的小偷……
难道李晋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