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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爬上了头顶,焦灼地照耀着黑土地上无边无际的翡翠般的幼苗。(*0小-}说-+网)开春以来还没有下一场透雨。由于去年秋雨封地,冬天又连落大雪,庄稼地里还没显出旱情,但干燥的空气使人感到有几分烦闷。

    薛文芹一声不吭,拽着钱光华走回连队,径直来到钱光华家门口,伸手开了门。

    听到门响,卧室里传出了问话声:“谁?”

    钱光华的妈妈一脚卧室门里,一脚卧室门外,脑袋刚倾探出来一看,吓得急忙缩回身去关上卧室门,侧身用肩膀头顶住门,“哗啦”一声上了栓。

    “光华!光华!”钱妈妈喘着粗气,吓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快把……那疯子……给我领,领……走。”

    “伯母,”薛文芹扭转身插上外屋门又返回来,和风细语地冲着卧室门说,“你别怕,我没疯,真的没疯!”

    她的口气和语调和蔼、亲切而持重。

    钱光华呆呆地站着,一时也被弄懵了。一路上,他只是被拽着走,一句话也没有说。

    钱妈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趴在门上透过一条缝隙看见薛文芹虽然扎红抹绿,披头散发,面容却带恭顺地微笑着:“伯母,我真的没有疯,都是装的,你别怕……”

    “文芹,”钱光华双手抓住她的肩膀,“你真的没疯?”

    薛文芹笑笑说:“你看,我这不好好的嘛!”说着,把挂在后背的批斗牌子和挂在胸前的炸药包一一摘下来扔到了地上。

    薛文芹问:“喂,你说我装得像不像?”

    “像,太像了。”钱光华惊喜得神情有些紧张,“可把我吓坏了,急懵了!”

    卧室的门栓又“哗啦”一声被拉开,钱妈妈急急忙忙走出来,攥着薛文芹的一只手:“姑娘,你真是装的?”

    “嗯呐,”薛文芹笑笑,“是装的。”

    钱妈妈感慨不已:“我说姑娘啊姑娘,天塌下来也就是顶着呗,你干什么要装疯卖傻呀?那天晚上连部就传来信儿,说你俩被抓起来了,我和光华他爸爸一宿没合眼……”

    当时,老两口听说儿子在外面干了缺德事被抓了起来,双双捶胸顿足,简直无地自容,又是疼,又是恨,发狠和这儿子一刀两断,却又惦着去探听探听消息。眼下,见儿子回来了,一切就都抛之脑后了。

    “妈,”钱光华委屈地说,“你别听他们造谣,我们俩只不过是在一起坐坐!”

    薛文芹把另一只手放在钱妈妈攥着的自己的手的手背上,恳切地说:“伯母,我们真的没有什么事呀!”

    “姑娘,”钱妈妈苦口婆心地说,“我们家光华他爸爸历史不干净,担不起什么灾祸,从针鼻那么大眼里刮出的风能吹咱个跟头,树叶子掉下来能砸破头呀!”

    薛文芹心一酸,眼圈红了:“伯母,我也就是为这个。我和光华虽说认识时间不长,但是真心相爱。那天晚上,王大愣把光华留下禁闭起来,放我回了宿舍,我躺在炕上蒙着脑袋,一宿也没睡着,心里就琢磨,听王大愣、张副连长说的那些话,摆的那架势,就要坏菜。我想已经这样了,咱没干什么缺德丢脸的事,他们倒把我们的脸给败坏了,还怕啥呀!反正他们嘴大,咱们嘴小,我左思右想,就在他们给我败坏了的脸上,又厚上一层皮,豁出来了。他们要批斗光华,我就给他装疯卖傻大闹会场,看谁来气,我就装疯报复……”

    钱光华听着听着,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止不住簌簌往下滴落起来。

    “哎呀,姑娘,”钱妈妈使劲攥攥薛文芹的手,眼圈湿润了,声音哽噎了,“原来是这么回事,把我们老两口蒙在鼓里了。快,快洗洗脸吧!”

    她说着要去倒水,不知是高兴,还是心酸,眼泪再也止不住,终于掉了下来。她赶紧用袖头拭干了泪汪汪的眼眶。

    “不,不,”薛文芹一把抓住钱妈妈,摇着头说,“伯母,不能洗呀,我把光华从批斗会场上拽回来,他们不会这么罢休的,我还得留着对付他们呀!”

    “快,快——”钱妈妈回转身拉着薛文芹的手,就往卧室里拽,“进屋,快进屋唠吧。”

    她把薛文芹拉进屋,让到炕沿上坐下,惊慌过后,心却怦怦怦地跳得厉害,冷静中产生了无穷的后怕:眼前这一小阵子是行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打发?薛文芹要是暴露了装疯卖傻的真相,别说钱家担不起,就是薛文芹也吃不了兜着……

    “文芹,你装得像是像,可是好吓人呀!”钱光华既有感慨、埋怨,又有疼爱,“我在连队把头屋关着,从窗户里看得清清楚楚的,你要真把人家梁玉英、张副连长砍个好歹,可就糟糕了,那一锄头对准下去,把我的胆都像震裂了纹似的!”

    薛文芹笑笑:“哎呀!你以为我是真的呀?嘿,要是讲赛跑,梁玉英那小个儿,还是我的对手?我就是留着步,让她在前边跑,假装撵不上;砸张副连长时,也是瞄空砸的!”

    钱光华说:“那可把梁玉英吓破胆了!”

    “我知道,”薛文芹嘿嘿一笑说,“小时候我俩就在一块儿玩,她抗吓。”

    爱情的火焰在钱光华胸里热烈地燃烧着。

    “演戏!你可真能演戏!”钱光华感叹着,“咱俩相识好几个月了,我一点儿也看不出你有这本事。我以为你是真疯了呢!这两天晚上,我的心像刀剜着一样难受。我坐在那儿琢磨着琢磨着直淌冷汗,我想了很多很多,想到在连队脸丢净,想到你爸爸妈妈听说你疯了,要是来到这里,我该怎么交代呀……”

    薛文芹腰一挺,尖刻地说:“瞧你那个样,简直吓堆了,脚正不怕鞋歪,苍天有眼,胆小鬼!”

    她虽然那么说,话语里还带有责备,但,她再一次稍细打量钱光华,却觉得他那么可爱:除了个头健壮,长相帅气,黝黑的脸膛上眉毛和胡子浓黑得更加英俊,又不失给人以坦率、耿直的直观,黑油油的头发蓬乱得得体,配着那身小帆布衣服,很是对称,土里土气中闪着憨厚、诚实的神采。

    “哎呀呀,姑娘,”钱妈妈扫一眼窗外,没发现什么,给儿子打开了圆场,“我不是说了嘛!我们家担不住灾祸呀!”

    “伯母!”薛文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知道,我知道。”

    钱妈妈:“你不一定知道那么详细……”她讲着讲着,老泪纵横起来,伤心地感叹起往事:“我家你伯父,有点儿文化,大跃进大炼钢铁那年,公社书记抽他到公社大炼钢铁工地的广播站当记者……”

    钱光华截住妈妈的话:“妈,别说了,薛文芹知道,我都和她说过。”

    钱光华和薛文芹即将确定恋爱关系的时候,他详细讲述了自己的家庭。钱光华一再问薛文芹,和一个就业农工子弟而且是被人口口声声称为“二老改”的子弟谈恋爱,怕不怕受连累。薛文芹慷慨地回答:不怕!因为你们全家外皮是黑的,但内瓤是红的。

    当时,薛文芹对钱光华父亲的案情感到非常奇怪,甚至难以置信。那些办案的人员,怎么能因为以广播站长为首的一伙人被侦破为反革命集团后,却没有发现钱光华爸爸有何瓜葛,就认为是“大大的不可能”呢!经反反复复,左调查右调查,仍无可疑线索时,竟在他写的一篇广播稿里发现,把每段开头一句话第八个字连缀在一起,凑成了“打倒共产党”的反标,于是,他也被打进监狱。现在,想想来场后的批斗会等一些情况,特别是自己也被抓阶级斗争抓到了头上,掂掂自己这些事,她完完全全地相信了。

    “姑娘,”钱妈妈再次瞧瞧窗外,思前想后,焦虑和担起心来,“眼下这一步是行了,以后怎么办呢?”她也坐在炕沿上,侧转过脸,眼睛发直地瞧着薛文芹忧心忡忡地说:“姑娘,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王大愣那伙子人不是那么好蒙混的呀!”

    钱妈妈年纪六十挂零,鬓发已经斑白,颜面枯萎,苍老的脸颊上布满了粗粗细细和纵横交错的皱纹。两眼虽显得有些呆滞,但不乏纯朴中的善良。

    “伯母,”薛文芹很自信地表示,“你放心,我来应付!”

    她那微薄的嘴角,俊俏的眉梢,荡漾出泼辣的微笑,胡乱搽抹的颜色,遮挡去了姑娘的几分,姿色与漂亮,那顾盼撩人的眼睛闪烁着炯炯神采。她十多岁的时候,本是个春柳般苗条的小姑娘,娇气腼腆,由于父母离异的前两年三天两头吵吵闹闹,她常跟着哭哭啼啼。有几次家里被砸得锅破碗碎,爸爸妈妈只顾怄气,哪里还顾得上她?常了,她开始学着自己照顾自己,挑水、烧火、做饭、买粮买油买菜……

    父爱母爱,渐渐地在她身心里淡薄和消失着,但她变得豪爽了,坚强了,遇事有主意了。

    “文芹,妈妈说得对,”一丝后怕升上钱光华的心头,“王大愣不是那么好蒙混的,想想以后怎么办吧。”

    薛文芹眨眨眼睛说:“打算装疯卖傻时,我就从头到尾都想好了。就这么办……”

    钱光华和妈妈听着她的叙述,琢磨着,补充着。他们觉得,事到如今,也只好顺水推舟,就势发展下去。

    “嘟嘟嘟……”

    薛文芹拽着钱光华走后,王大愣吹起了开工哨,知青都迅速返回地头,列成长龙似的横队排好垄,在贫下中农的指导下,开始继续铲地。

    王大愣在地头上留下张副连长、肖副连长,还有张晓红、梁玉英等几名排长,坐在草地上研究起如何处理这一突发事件。

    大家发言很热烈,但众说纷纭,甚至发生了争执,一时没有形成统一的意见。有的说,昨晚刚搜捕到他俩时,薛文芹就口口声声咬定是她主动追求钱光华,钱光华呢,又咬定是他主动找薛文芹。这样,就很难裁判是钱光华拉拢腐蚀知青,也很难裁判是薛文芹“混线”。有的说,去精神病院联系住院问题既然已妥,干脆当机立断,赶快派人把她送去。有的反对,薛文芹是因搜查而精神失常的,让她稳定几天,兴许能缓解下来;再说,就这么送走不行,应该与家长打个招呼,争取和家长一起研究治疗方案,否则出了问题,谁也担当不起责任。有的还担心,薛文芹这样闹来闹去,会不会出人命……

    众说不一,王大愣竟一时拿不准主意了,直到送午饭的车来了,还没有形成较统一的意见。

    王大愣凭着多年在这方土地上形成的威势,几次想来个快刀斩乱麻,给他个一锤子定音。听反映说,知青们对这件事议论纷纷,特别是李晋,公开嚷嚷,说薛文芹是无辜而被逼疯的,要向农场局革委和省革委写控告信。他知道李晋的煽动能力很强,心里忐忑不安起来,几次找张副连长和跟随搜查的五名知青民兵,询问抓薛文芹和钱光华时,他俩是不是在搞不正当关系,结果都矢口否认。只有张副连长理解王大愣的意图,上纲上线扣了不少帽子,其实不过是钱光华的手伸进了薛文芹的后背……

    他后悔一时要抓郑风华,要杀鸡给猴看,捆绑禁闭得过于鲁莽了,但嘴上无论如何也不能耍熊,最大也不过掌握适度来点软处理罢了。再有一点担心的是,钟指导员去场部参加夏锄生产工作会议去了,他对这件事的处理肯定也要持不同意见……别人发言时,他左思右想,一想到王肃,心里觉得底气就足了。

    “王连长,你快看——”梁玉英手指着大道上说,“钱光华自己跑回来了!”

    参加地头会的人一起顺着梁玉英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发现,钱光华正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满脸汗水、血污交融地跑来了。

    他一直跑到开地头会这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王连长,不、不好……了……”

    他气喘吁吁,吐字艰难的样子,叫人听来十分着急。

    “哎呀!”张副连长站起,立棱着眼睛,“你停停喘口气,慢点说!”

    钱光华浑身松软地一屁股蹲坐在地上,连喘几口粗气,用袖头揩一揩血汗交融的额头,站起来说:“薛文芹把我拽回连队,又拽着我进了我们家,问我敢不敢和她结婚。我摇摇头,她从我家外屋拿起菜刀要杀我;我妈拦了一下,又要杀我妈。我妈被吓得立时昏迷过去,我把她背进小医院了……”

    “薛文芹呢?”王大愣担心她撵到这儿来,又把夏锄搞个乱七八糟,“她现在在哪儿?”

    钱光华说:“躺在我家炕上,非让我厮守她不可,我一动,她就又闹又骂,还吵吵着要杀人……”他用手轻轻摸摸腮帮上一个小伤口说:“要不是我闪得快,就没命了。”

    在处理人的问题上,王大愣第一次感到这么头痛。

    他担心地问:“你注没注意,不知道她身上有没有雷管?”

    “没有,”张晓红插话,“打完井,雷管都让我交给保管员了,就那几包炸药忘交了。”

    “我是趁她睡着把她锁在屋里跑出来了,”钱光华谈虎色变的样子,“真有雷管倒好了,她炸别人,她自己也好不了,这桩事情也算平息了。叫人犯愁的是,她一会儿摸刀,一会儿拿锄,弄得人人都不安宁。”他喘口粗气接着说:“我偷着跑出来时她是睡着了,要是醒了再砸窗户跑出来,说不定谁要倒楣。连长,快开批判会吧,开完了我好回去……”

    “我看算啦,别树什么靶子开批判会了,弄不好,打不着狐狸还惹身骚!”张副连长有点气囔囔的样子,“要开就这么开,一样能开出劲头来!”

    梁玉英心有余悸,想起那天早晨被撵得到处乱跑的狼狈相,心就不由自主地怦怦直跳:“王连长,薛文芹已经跑出来了,今晚连里得帮我们看着点,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回我们宿舍!要是回去,把我们吓也吓死了!”

    “连长啊——我来提个建议,”马广地正蹲在垄头刮锄板,站起来扶着锄杠,脑袋往那边一伸,显出神秘的样子说,“薛文芹的爷爷可是个老公安——响当当的派出所所长,偌大个矿,站在这头一跺那头就颤乎,在乌金市也是根棍儿。薛文芹是他的宝贝孙女。我听说薛文芹的一个叔叔还是省里的大干部。我说这些是为你们好,薛文芹这事可要处理好哇!要不就会沾大包,吃不了兜着走啊!”

    马广地这么一说,在座的几个几乎都有了顾虑,王大愣也一时没了主意。

    张晓红打破沉默:“我看,薛文芹是刚犯病,不要再刺激她,就交给钱光华照顾,兴许慢慢能好,暂不要往精神病院送,也不要通知家长。”

    “行,我同意!”张副连长接着张晓红的话音抢先发言,“就让钱光华看着她,算他出工也行。”

    “不不不,这可不行!”钱光华表现出很为难的样子,“我们家总共就那么点儿地方,往哪儿放个疯子呀!再说,我妈怕得要命,连长……”他瞧瞧张副连长,又瞧瞧王大愣:“可不能这么决定啊!”

    王大愣倏地站起来,两眼一立棱:“吓,你他妈惹的祸,你还怕上了,这罗乱事不交给你交给谁?我告诉你,这是连队交给你的一项重大政治任务,要看好管好薛文芹,出了问题就拿你是问!”

    “这……”钱光华为难地低下了头,任凭王大愣训斥,吞吞吐吐地应酬着,“是,是……”

    张副连长借着王大愣的话题发挥开来:“去去去,快去吧!有什么情况要及,时向连队报告。”他停停接着又说:“实话告诉你,这事千万不要给薛文芹的家长写信,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钱光华唯唯诺诺地欲走开又停住,指指胸前挂着的牌子问,“这,这东西……咋办?”

    张副连长不耐烦地一挥手:“去去去,你爱咋办咋办!”

    旁边假装刮锄板的马广地一听,缩一下脖,做个鬼脸,哈下腰铲起自己的垄来。

    钱光华在心里偷偷笑,故意缩缩着,小步颠着朝连队走去。

    他上了沙石路的大道,又颠了一阵子,回头一瞧已不见王大愣等人影了,从脖子上摘下纸牌撕成两半,使劲往空中一掷,那碎纸牌恰巧被飘来的一个小旋风卷着,随风螺旋式地向天空飞去,越飞越高,越飘越远……

    钱光华情不自禁地望着旋风鼓起掌来,顽童似的跳着,拍着巴掌。他跟随爸爸来农场安家落户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

    薛文芹被锁在屋里,躺在炕上琢磨着:倘若钱光华这次去七号地不成功被他们识破扣住,就设法把他救出来连夜逃走,两人可以到深山老林的边上,找个有水的地方,盖上个小草房,在门前开出二亩地……

    她脑海里正翻腾着,忽听门口传来脚步声,接着就是钥匙击撞锁头的声音,急忙坐起来要下炕,人还没进屋就急着问:“光华,怎么样?”

    “妙主意!妙主意!”钱光华一脚卧室门里、一脚卧室门外地回答,“他们全信啦!”

    “嘻嘻嘻……”

    薛文芹刚笑出一点声来,钱光华用嘴努努外边,捂住了她的嘴说:“嘿,别太放肆了!”

    薛文芹催促说:“快去洗洗脸上的鸡血吧!”

    经过这场闹剧,钱光华在薛文芹面前不再那么忸忸怩怩,变得开朗大方多了,脑袋像开了窍,也像见了世面。

    “嘿!”钱光华用食指刮了一下薛文芹的鼻子说,“你这一个主意不要紧,我受点儿皮肉之苦不说,我家那只红冠子大公鸡也倒血霉了。”

    原来,钱光华临去七号地时,薛文芹狠狠心,用镰刀尖在他额头上划个小口子,然后让钱妈妈抓来那只红冠子大公鸡,在它身上放了些血,给钱光华脸上手上抹了个淋漓尽致。那额头靠鬓角处,还有一撮鲜血模糊的头发,丝毫看不出破绽。接着,他就把薛文芹往屋里一锁,搀扶着欲昏欲迷的妈妈去了连队小医院,便挂上纸牌朝七号地跑去。

    薛文芹让钱光华用手指头刮了一下鼻子,刚笑出声来便捂住嘴止住了,指指窗外那只站在鸡窝上的大红冠子公鸡说:“喂,给它把米吃犒劳犒劳吧!”

    “好。”钱光华响应一声,刚要转身往外走,不知什么时候,妈妈进了仓房,捧出了一捧草籽随手扬到了鸡窝跟前。

    大红冠子公鸡受惊地愣了几下,听钱妈妈朝屋里走去,一扑闪翅膀飞落下来,嗒嗒嗒嗒地啄吃起来。

    钱光华和薛文芹推开卧室门迎出去,你一句我一句地学说着,心里都憋不住直想乐。

    “伯母,”薛文芹抱着钱妈妈的一只胳膊说,“这主意妙极了,你当初还直担心哩!”

    “哎呀呀,你们这些年轻人哟,脑瓜子真冲,”钱妈妈笑眯眯地摇晃着脑袋说,“当然,那是旧社会了,我们像你们这般岁数的时候,叫别人作践得就像没心眼的傻子,就是给黄连喝,也得自己捏着鼻子往肚里咽。你就比方说这婚姻大事吧,那老人给你找鸡你就得随鸡,给你找狗就得嫁狗,就凭妇女翻身解放这点,我就说,还是这新中国好,共产党好!”

    “哎呀,伯母——”钱妈妈刚坐到炕沿上,薛文芹往她跟前一坐,亲昵地抱住她一个肩膀,乐开怀的样子说,“你这反革命家属也这么热爱新中国,热爱共产党哇!”

    “嘿!”钱妈妈也不知是鄙夷地对谁“嘿”了那一声,斩钉截铁地说:“你伯父讲话了,他们爱怎么判就怎么判,压根儿咱也没把自己当反革命。整咱们的那些胡来的人,不是共产党,是共产党的败类!”她心有余悸地一转话题:“我信你伯父这些话,不过,那些胡来的家伙也够吓人的。”

    “有什么吓人的!这回我算想好了,咱们对的事他们要熊咱,就和他们干!能明干就明着干,不能明着干就暗地里干。”薛文芹松开钱妈妈,在她面前一挥拳说,“嘿,都是两条腿支个肚子,谁怕谁呀!”

    钱妈妈一皱眉头说:“姑娘,话是这么说,但往往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呀!你伯父多少年动不动就拍着胸脯落泪,干吃了这么个哑巴亏。所以,有理也常常当没理的结果预计。比如说昨晚,我们老两口听说你俩叫民兵抓了起来,说什么也不信咱的孩子能干那缺德事,可是,又得往有那事上去估摸风险……”

    他们正说着,钱光华的爸爸下班回来了。

    钱伯伯在连队木工房工作,昨晚一宿没合眼,又加上干了一上午木工房的粗活,进屋时显得格外疲惫,听他们这么一说,浑身轻松了许多。他又担心:天长日久,纸是包不住火的,露馅了怎么办?再说,装疯卖傻也不是常事。

    他们忧心忡忡,开始思考起未来。

    傍晚。

    钟指导员从场部参加完为时三天的夏锄生产工作会议回到连队,一下大客车,竟惊呆了:薛文芹脖子上挂着炸药,后背挂着一个从连部新捡来的批斗牌,手里挥舞着一把亮闪闪的镰刀,从钱光华家呼呼地跑出来上了大道。钱光华紧紧地追赶在后面。

    这时,参加夏锄的知青们正举着彩旗、语录牌,站着队往连队走。

    薛文芹迎冲上去,边冲边挥舞镰刀,整齐的队伍顿时哄乱了,知青们扛着锄,四处躲跑起来。当她要追上两名年龄小的上海女知青时,钱光华使出拼命的劲几个箭步冲上去紧紧地拦腰把她抱住了。她使劲挣开,侧转过身举起镰刀对准钱光华就砍,钱光华一躲一闪,她连砍了两个空,气喘吁吁地躺在地上不动了。

    “起来,起来!”钱光华连拉带拽地哄着,“回家躺在炕上好好睡去。”

    “什么?你……说什……么?”薛文芹一骨碌坐起来,仰脸又低头地嚷嚷起来,“给我……滚……要是不革命,就罢你娘……娘的官,就……滚,滚你……妈的……蛋!”

    一群看热闹的小孩子渐渐往前凑和着,等薛文芹忽地一下子站起来,吓得他们嘴里一边起着哄,呼啦啦散开了。

    钱光华从薛文芹手里硬夺过镰刀,一只胳膊挎着她架起来。她像醉汉一样被钱光华搀扶着晃晃荡荡地走着,嘴里哼唱起了曾一度时髦的一支歌:“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中国的赫鲁晓夫……”

    这一切,王大愣、张副连长、张晓红等都看得清清楚楚。

    王大愣冲着钱光华轻轻喊了一声,钱光华没有听见,他也就算了。本来他是想把钱光华调过来,再嘱咐几句严加看管的话,一看这种局面,也就罢了。

    这一切的一切,钟指导员都清清楚楚地看在了眼里,他虽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却预感到了问题的复杂性。

    他参加完场部这次夏锄生产动员大会,如果心底是一片天的话,就像半边罩上了浓浓的阴云,半边又拓开了朗朗的晴空。当会议一开始王肃作动员报告时,不点名地批判了有的连队干部带头扭转知青接受再教育的大方向,搞什么“献计献策座谈会”,说这是什么“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狂热病”。政治处吴主任听到这里插话检讨,说自己路线斗争觉悟不高,场革委会派自己组织听一下座谈会情况,不但没把这种“小资产阶级狂热”引向正确轨道,反而给予了肯定和支持,说明自己中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流毒很深,愿意吸取教训,坚决站在对知识青年进行再教育的革命路线一边……

    钟指导员在再也抑制不住感情冲动的情况下,借集体座谈讨论的机会,慷慨激昂地进行了发言,他援引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和毛泽东对知识分子的论述,从分析我国知识分子、特别是这些知识青年的现状到贫下中农的现状,把知青这种远离城市来到边疆,勇于拼搏进取,愿把知识和青春奉献给边疆的满腔热情称为“知青精神”,把贫下中农那种艰苦朴素、吃苦耐劳、纯真善良的品德称为我国劳动人民的优良传统,响亮地提出,只有使二者辩证有机地结合,弘扬这一个“精神”和“一个传统”,才能真正加快开发建设边疆的步伐……

    他越讲越激动,一边援引理论,一边列举事实,在激昂而不可控制的情绪下,尖锐地指出了劳改监狱转变为国营农场后,这里贫下中农队伍结构的特殊性,以及部分劳改干部管教犯人的简单粗暴的作风与当前做好知青工作的不适应性,因而提出,农场面临着一个十分紧迫的任务,就是要探索如何做好知青工作的新途径,否则,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将在农场这个特殊环境里酿成不可预料的悲剧与下场……

    钟指导员的发言,首先在十几名由知青下乡带队干部任命的指导员中间引起了共鸣,座谈会上泛起了私下议论的小小涟漪。仅就这一点,王肃就暴跳如雷,猛拍一下桌子,连喊出“肃静”“肃静”之后,便开始了如雷贯耳的骂娘。谁知,越骂效果越不好,那些带队干部面面相觑后,竟一起冲他怒视而来,在他讲话即将收尾时,竟争相做出要发言的架势。王肃没有想到,这些城里来的干部没有“坐地炮”干部好骂,他预感到不妙,便狡谲地缓和了态度,自圆其说地化解着刚才挑起的矛盾:并不是说知青所有的献计献策都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狂热病”,而是指那些脱离实际的,确实不可行的……

    带队干部们的情绪随着王肃的缓和而缓和,但,钟指导员看出,自己已经成为王肃眼中的钉子了!

    场部三天会议,本来就使钟指导员感到压抑,眼前看到薛文芹这番疯疯癫癫的情景,就像在压抑的心窝里又堵上了一团乱麻,憋闷得喘不出气来,虽然是朗朗晴空,却有一种暴风雨要降临的味道。

    他咬咬牙立下决心:哪怕天塌下来,只要能顶就顶住;哪怕在这里只当一天指导员,也要为这些“还是孩子”的知青们负责一天。

    他眼瞧着薛文芹被钱光华架走了,心里像针扎了一下。在来边疆的知青专列上,薛文芹是一个泼辣、爽快而又有些组织能力的姑娘,是他提名让她担任了排长,凭自己当时的洞察与想象,她将是个有作为的姑娘,没想到她的前途竟是这样下场!

    高空中展翅飞翔的一只雄鹰的鸣叫,把他从凝神的思索中惊醒,他挺直腰板朝宿舍走去,打算吃完晚饭后立即向连队班子传达会议精神,接着就调查薛文芹的事情……

    如血的残阳,斜射着漫天匝地的光芒,那墨蓝色的天空在随着残阳西落而渐渐变黑。山,田野,连队,变得渐渐昏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