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场部工作组走后,王大愣精神焕发得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把胡子刮了个溜溜光。常人是借酒浇愁,他是喜上饮酒,由过去晚饭的一顿,变成每天三顿都要各喝三盅,一天从早到晚红扑扑的脸膛总是油光闪亮,就连那铁青的下巴都染上了红晕。

    下午,各排知青都在自己的宿舍,通过门口挂着的小喇叭,听场部广播大会。要是往常,王大愣早该倒背着手这宿舍转转、那宿舍走走了,可时下,他坐在一排听了会议的开始,就舍不得离开了。小喇叭里传来的王肃的声音是那么亲切、中听。想起有人给农场局革委写上告信一事,他真有些后怕,要不是王肃召自己先去单独谈谈,而是农场局或场部直接派来工作组,那可就坏了菜!他想来想去,王肃谈话的绝妙就是那个“听说”如何如何,这里真真体现了王肃的良苦用心,令他王大愣感激不尽。

    他坐在门口的小喇叭底下,聚精会神地听着。这次广播大会的主要内容是王肃代表场革委会对清理阶级队伍工作作公开动员,号召全场各单位要向北京“六厂二校”学习,划清阶级阵线,牢牢掌握人民民主专政的强大思想武器,对各种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阶级敌人实行强有力的专政。

    广播大会结束后,经王大愣提议,立即召开了连务会议。认真划分了连队的阶级阵营,以民兵组织形式进行编制,以便内部使用和掌握,推翻了过去研究的那个把连队人员分成一、二、三类的做法。把纯牌的贫下中农、雇农出身的编成了一个武装基干民兵连;把中农、小业主类出身或出身好、直系亲属有问题的编成了一个普通民兵连;把下乡前和来场后有不轨行为的和就业农工一起编成了一个候补民兵连。整个连队按民兵建制算场部民兵师的一个营。会上制定了如何训练和发挥武装基干民兵作用的规划。饭后,就由钟指导员召集武装基干民兵连开会,从第二天早操开始单独训练,到一定时候,把连队的一百多支枪都发到他们手中进行操练。那两个民兵连不予以公布,内部掌握……

    连务会统一完意见后,王大愣披着衣服,哼着小调,倒背着手,神气十足地朝家里走去。

    他一拽门,香喷喷的小鸡炖蘑菇味迎面扑来。

    “香香香!”王大愣抽搐两下鼻子说,“我在院门外就闻到味了。”

    “哎哟哟,还香香香的呢!”丁香用嘴努努王明明房间,“咋就不挂着咱家还有个愁愁愁呢!”

    刚才,丁香正在外屋厨房做饭,见王明明出车回来,和他搭话,他爱搭不理的样子哼哈了一声,毛毛草草擦洗一把脸,就闷闷不乐地进自己房间去了。丁香从门缝一看,王明明正躺在灯下摆弄白玉兰的照片,从那神色,就知道儿子看中的这个姑娘还没有搭上边,不觉心里也发起愁来。

    丁香用烧火棍往灶坑里推进一大撮麦秸,掀开锅盖,用炒铲搅翻了一下锅里的小鸡、蘑菇,随着锅下一股旺火苗,锅里蒸腾出一大团热气,裹着浓郁的香味在屋里飘散着。

    “我说呀,”丁香带有不满的口气说,“明明的终身大事,你得大上点儿心啦!”

    王大愣心里高兴,又闻到喷鼻的香味就想喝酒,对老伴的不满没太往心里去,只是站在外屋中间的灶旁跺跺脚,叹口气:“哎呀,该做的我已经做了,条件也创造了,我这一连之长,总不能把姑娘找来,亲口给儿子来提媒呀!那样,还成什么体统!”

    “哎呀呀,”丁香唠叨起来,“谁让你亲自去提媒!这事儿,成了我一块心病。明明这孩子你也知道,他认准的事就得去做,不干的,九头犟牛拽着他他也不去。看来呀,这回真的是非白玉兰不娶啦,哎……”她叹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愁死人啦,怎么办哪!我就是怕时间一拖长,她和那个郑风华,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呀!”

    王大愣兴奋的心也沉寂下来:“喂,我说呀,你不是说叫杨丽丽给白玉兰掏掏耳朵吗?”

    “嗨,行了行了,你可别提那个杨丽丽了,靠着破鞋扎了脚!”丁香连埋怨带贬斥,“你瞧那个杨丽丽,看着又精又灵的,平常啊,小嘴叭叭叭,甜哥哥蜜姐姐的;一到办真事,就鼠眯了!我找她问过一回,说什么,她一透话题,那白玉兰就支挡箭牌。我说她,你不会把挡箭牌扒拉开,再引出来……”

    “也别这么说,”王大愣截住丁香的话,“我看丽丽这姑娘挺精灵的,我从场部回来,找她一说那十名知青输血后休息十五天的工资的事,她半宿工夫,就把工资账目弄得利利索索,要不就……”

    “过去的事就算了!”丁香又用烧火棍往灶坑里推一撮麦秸,不耐烦听王大愣再说下去。“你还得想法让明明和白玉兰有多接触的机会。你把白玉兰调到机关又怎么样?明明出车到县里,一去就是一天!”

    王大愣边往卧间走边说:“那,你说怎么办吧?”

    “我看,要想的话,办法是有的,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丁香嘟嘟着,搬起小炕桌放到屋里炕上,拿完碗筷,又盛了满满一盘子蘑菇炖小鸡端上来。

    他俩说的话,明明在他房间侧棱着耳朵听得一清二楚,听妈妈喊他吃饭,就麻利地过来了,心里嘀咕着些主意,想把话题继续深入下去。

    王大愣把酒倒满了透明的小玻璃酒壶,放进大茶缸里,然后又拿过暖水瓶,倒进半茶缸开水,边去抽屉里取小酒盅,边说:“我看这样吧,一会儿吃完饭,我让人把白玉兰找家来,让她汇报汇报那个专案搞得怎么样了……”

    “爸爸,我看行,”王明明一听,有了精神头,“以后,有工作可以让她来家里谈,我妈也热乎点,赶到点上,也弄点好吃的,留人家吃点饭什么的。”

    丁香见儿子有了笑脸,神情也焕然起来:“那倒行,为了能娶个好儿媳妇,那算个啥……”

    王大愣拿过酒盅,脱掉鞋上了炕,盘腿往小炕桌旁一坐,说:“明明,那你就去告诉她一声,说我找她有重要工作要谈!”

    王明明想起输血那天他把白玉兰骗到家锁上门,她却夺窗而逃,心里有点儿疙疙瘩瘩,难为情地搔搔头皮说:“爸,那多不好意思。再说,我一看见那些知青在大道上背他妈什么诗,在宿舍里看书弄景的,就从心里往外硌营。装什么假洋鬼子,来接受再教育,顺着地垄沟找豆包吃来了,就好好干活、吃饭、睡觉,睡觉、吃饭、干活得了,有的还唬洋气儿,修水电站、造中耕机……”

    丁香接过王明明的话说:“就是嘛,一个个不知天高地厚,造飞机、大炮得了呗,那屎壳螂子要是能做蜜,蜜还不值钱了哩!”

    “这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狂热病,”王大愣觉得王肃那句话很时髦,捡来后说,“要不怎么需要我们贫下中农对他们进行再教育呢!”

    “该去就去,你是贫下中农,是对他们进行再教育的,”丁香理直气壮地给王明明打气,因为难得老头子这么主动,“干嘛在他们面前躲躲闪闪的,你爸让你去你就去,腰杆直溜点儿!”

    “爸,我不去!”王明明带有几分娇气,“等你把他们再教育好了的吧。”

    王大愣斟上一盅酒:“好,那你就让连队通讯员去告诉她一声。”

    “是!”王明明应诺一声,扭身就往外跑。

    “你看他这劲头,”丁香指着王明明跑走的身影,“明明是非那姑娘不娶了。”

    王大愣端起酒盅喝去一半,放下酒盅说:“眼光不错。白玉兰是个好姑娘,调来连部这么长时间,机关干部都反映她聪明、稳重、礼貌,和机关里的人相处得都挺好。再说,长得确实漂亮。”

    丁香一听,心里更高兴了。

    王大愣自斟自饮,吱咂吱咂地喝起来。丁香则香甜地吃着蘑菇鸡肉,不时咬一口手里白生生的馒头。

    “爸爸,连部通讯员告诉去了。”王明明兴冲冲回来,身子在外屋,往屋里探进脑袋禀告一声,回自己房间洗换去了。

    “明明!”丁香嘴着嚼着鸡肉喊,“快来吃饭呀!”

    王明明光着膀子端着洗脸盆出来舀水:“不饿,你们吃吧。”

    他洗完脸,对着镜子,用指甲轻轻抠掉眼角上的一小点儿眼屎,又用小拇指抠抠鼻孔里的鼻涕渣,又抠抠鼻窝里的那块小黑痣,像要把它抠掉似的,却怎么也抠不掉,便从雪花膏瓶里抠出点洁白的雪花膏在小黑痣上抹擦起来。

    吱咂吱咂,三两白酒很快就下肚了,王大愣从盘子里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刚把筷子伸到菜盘里,通讯员推开门走了进来:“王连长,宿舍里的知青说,白玉兰吃完饭就让郑排长招呼走了。”

    “什么?”直到通讯员又重复了一遍,王大愣才把两道眉毛缩成两个黑疙瘩,放下碗筷,青筋暴暴地涨粗了脖颈:“简直不像话,钟指导员可能在小俱乐部召开武装基干民兵会议。你就说是我说的,让丁向东、张副连长和张晓红各带五名武装基干民兵,立即到连部接受紧急任务!”

    通讯员走后,丁香问:“你要干什么?”

    “简直太不像话,我要好好教训教训他们!”

    “你……”丁香还想说什么,他已经披上衣服朝连队走去了。

    王大愣来到连队小会议室,通讯员已经打好了开水,泡上一杯茶,放到了王大愣每次主持会议都喜欢坐到的那个位置上。

    连队小会议室也就是七八十平方米左右的一间长方形的大屋子。室内,离开墙一米左右摆了一圈简易沙发,沙发前是粗糙而简易的一个个供三人用的茶几。这些东西,都是出自连队木工之手。

    王大愣坐在一进门横堵头的那五个沙发中间的一个上,觉得不舒服,又蜷蜷起腿,让两个脚踩住茶几横撑,双手搂住膝,凝神考虑着怎样布置这场战斗。

    他确确实实是要当一场战斗来向民兵进行布置的。

    钟指导员正领着一百多名武装基干民兵开会,接到通讯员的报信儿,让张副连长、丁向东、张晓红各挑了五名武装基干民兵,到连部小会议室去接受任务。

    三个人带着人来到小会议室,见王大愣满脸怒气,双手抱膝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好像没感觉出这么多人进来似的。

    沉默。寂静。死一般的沉默和寂静。

    在这里,就像形成了习惯性的规律一样,每当这种情况,王大愣就是要面对极不满的事情开始骂娘,然后立即去扭转。比如说犯人在场的时候,他规定的生产任务没有完成,小队长或管教就带领犯人返回了监狱,晚上他从统计员手里接过了日报表,顿时暴跳如雷,破口大骂一顿后,逼着小队长或管教把犯人连夜带出去,直到完成任务再赶回来。

    “伤风败俗!伤风败俗!”他气憋足了,猛地一擂茶几,鼻孔扇动,五官像挪了位,破口大骂起来,“什么他妈臭鸡巴知识青年,还有知识、有文化呢!没知识、没文化还能怎么的!我这三连简直成了破鞋窝……”

    他骂了阵子,缓和下来以后,本想含沙射影地点一点白玉兰连武装基干民兵开会都不去,又一想将来还要给自己当儿媳妇,话到喉咙眼又咽了回去。开始泛指和布置起工作来:“……现在还像话吗?不准搞对象的口子一开,简直是乱了套!还叫什么谈恋爱,是名副其实的乱搞嘛。哪里阴暗专往哪里钻,柴禾垛、饲料房、果树园、窑地……半宿半宿地在那里瞎鼓捣,吓得奶牛挣断缰绳跑了,果树被碰得花瓣满地,家属柴禾垛折腾得像猪打圈,贫下中农很有意见,连队再也不能不管了……”

    他手往外一扬:“今天,武装基干民兵连一成立你们就接受任务,是很有意义的。你们要做到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接着,他就把连队每个容易和可能去人的旮旯和角落,详细地给他们仨分了工,最后说:“总之,抓奸要抓双!”

    丁向东眼巴巴听着,那样认真,当他听到“抓奸要抓双”这句话时,脑皮像是倏地一下有什么东西流过,接着就咕噜起满肚子话,瞧着王大愣说:“孩子他……”那个“姑夫”还没说出口,有名知青“噗嗤”笑出了声,他立时感到这场合这么称呼不对劲,忙改了口。王大愣气得直喘粗气,心里叹了一声:“哎,真不争气!”

    “王连长,”丁向东因精力集中,没有感觉出来,改完口继续说,“听你说这个‘抓奸要抓双’,我想起咱们年轻时看的那出‘小二黑结婚’的戏来。人家那个那个小二黑和小……小小……什么来着?”他拍拍脑袋,忽然醒悟的样子:“对啦,你看我这记性,是和小芹,那对象搞得好好的,爹妈不同意,两个人悄悄拉着手到一个大窑里去商量,金旺看中了小芹,带着四五个人去抓双,还把人家小二黑捆了起来……那咱,咱们不都恨金旺兄弟吗……”

    王大愣眨巴着眼睛,刚显出一点迷惑的样子,立即又变得威势起来。

    丁向东瞧着他说:“那知青到饲料房、窑地去聊聊天,咱们就去抓,能……”

    “哎呀,你这贫下中农的觉悟哪里去了?”王大愣带有责怪的口气,“你忘了,那是反对封建包办婚姻,这是知识青年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脑袋往前一探,用手敲敲茶几说:“你想想,这影不影响接受再教育啊?影不影响扎根农场干革命呀?唉……那还用说嘛!作为贫下中农,脑袋里要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要绷紧……不能有丝毫的麻痹和大意!”

    丁向东眨巴眨巴眼,想说,但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好!”王大愣下命令了,“立即行动吧,找通讯员到仓库里去领枪。我在这里等着你们回来汇报。”

    灰蒙蒙的天空,花花搭搭地飘游着片片浮云,月亮愁眉苦脸似的忽明忽暗,在片片浮云后躲来躲去,像是不愿意见人似的。

    张副连长带着五名武装基干民兵,背着刺刀上膛的半自动步枪朝窑地走去。他正好愿意到窑地去。窑地工作归他主管,前几天到那儿去时,他发现窑内、砖坯棚内的地上铺着一片片草帘子和草,有的遮坯用的草帘子,已折腾碎了。当时,他非常生气,心里断定,准是谈恋爱的知青坐的。眼下,火有处发泄了。

    他打头,大步流星地朝畜舍区走去,从那里下个坡往西一拐,就上了去窑地的直通大道。

    “你说——”他突然放慢脚步,回下头等几个知青跟上来说,“像你们这几个小青年多好,前途无量!咱们说句实话,搞对象就搞呗,可他们深更半夜出去干什么呢?还怨王连长生气,一男一女往个僻静的地方一猫,好说不好听呀……”

    “我看哪,”一名知青说,“搞对象这玩意儿啊,可能有股子邪劲。”

    ……

    “谁?”张副连长忽听前边树趟子里有脚步声,还恍惚看见两个人影,紧握住枪杆问:“干什么的?”

    树趟子里传来了回答的声音:“我们是土窑子村的老乡。”

    “撤谎!”张副连长大声喝道,“土窑子的这么晚到这儿来干什么?准是打冒支。站住,不许动!”

    张副连长冲在前头,像战士发现敌情一样,奔两个黑影走去。

    那两个黑影也朝他们走来。还没碰到一起,其中一个就说:“我们是土窑子的,在猪舍那边的颗粒肥场下了两个狼夹子,想夹只狼,给老娘们治细病。”

    张副连长走上前一看,那年龄,那穿着,果然像土窑子村的老乡。

    “哎——哟——”

    颗粒肥场那边,突然传来了疼痛的叫喊声。

    “不好了!”一位老乡惊慌地说:“快去看看,准是有人踩着狼夹子了!”

    两个老乡撒开腿往那里一跑,张副连长也跟着跑去。

    果然如此,张晓红带领的一组民兵负责搜查晒粮场,当他路过颗粒肥场时,想看看颗粒肥场旁那个临时遮风避雨的棚架子里有没有人。他走捷径,从草棵子里趟过,不料,右脚踩到了狼夹子上。他“哎哟”一声,疼得坐到了草地上。跟随他的五名武装基干民兵闻声赶上来,有的照着手电,有的往下掰狼夹子,等狼夹子一掰下,急忙把他扶了起来。幸好,狼夹子的一个角,只夹住张晓红的半个大拇脚指头,因为隔着鞋,只夹了个血印子,没有伤筋动骨。

    这时,张副连长带领的五名武装基干民兵也赶到了。

    张副连长问:“怎么样?”

    “没关系!”张晓红忍着疼痛,推开扶他的民兵,“快执行任务去,王连长在等着听咱们的汇报。”他硬挺着哈腰捡起枪,往前走几步,说:“这点伤算个啥,比起上甘岭战场上志愿军流血牺牲,那不差老远啦!你们都快去执行任务。”说着,一跛一跛地朝晒粮场走去。

    张副连长见此情形,便带领那几名武装基干民兵继续奔向窑地。

    月光迷茫的混沌夜晚,使人产生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

    他们来到窑地的泥沙坑,再往前走就是砖坯场、深水井、泥坯棚,再往前就是红砖场和两个圆形调堡式的大烧窑。

    “慢!”张副连长轻声拦住要大步前去的几个民兵说,“别弄出动静,跟我来!”他往前一瞧,好像那些黑影处的棚架里、坯摞旁、窑坑里……到处都有男女成对的知青在搂抱和窃窃私语。

    他打头,屏住呼吸,轻轻地往前探摸着,一副神乎其神的样子。

    夜风吹拂着坯棚上的苇帘子,发着窸窸窣窣的声音,使得张副连长一会儿停停,一会儿扒拉下身边的几个人,陷入了草木皆兵的境地。他好像觉得哪里都是“双”,可到了那里,却什么也没有。

    “嘘——”他继续在前面探着路,快到窑门口的时候,突然伸开两只胳膊,挡住了左右要前进的随从,给人以明显的感觉:他发现了情况!

    这窑门口,散扔着起窑时破碎的一些砖头,脚下稍不注意就会碰出声音,就会惊动发现的“情况”。

    张副连长在前面,双脚几乎是一寸一寸地探索着前进。

    他们终于到了窑墙跟前。

    他们手扶着墙,静静地听着,窑内传来了草帘被搓擦的声音。

    起完砖的窑洞里果然有人。里边像是根本没有听到窑外的动静,传出了一男一女情情切切的对话声。

    女:“你靠我这么点儿不行啊?怕我吃了你怎么的!”

    男:“嘿嘿,嘿嘿……”随着拘谨的憨笑声,传出了往一起靠拢时屁股搓擦草帘的窸窣声。

    女:“喂,你冷吗?”

    男:“不,不冷啊,啥时候了还冷!”

    女:“我可有点儿冷!”

    男:“你——是不是感冒了,把我的上衣脱给你披上吧?”

    女:“脱给我,那,你光膀子呀?”

    男:“还有背心呢。”

    女:“我的手凉,你就攥一攥吧!”

    男:“好,好。”

    ……

    张副连长静心地听着,一再暗示旁边的几个人不要弄出响来。

    从窑内传来两个人往一起挤凑时,碰动地上的砖头和屁股挪动摩擦草帘的声音。

    张副连长紧贴着窑壁,屏住呼吸,侧耳静听,心里暗暗盘算:抓奸要抓到点子上,让他们在铁证面前无可狡辩。

    紧靠着张副连长的一名武装基干民兵,听那传来的声音,就猜定是对知青,瞧着张副连长的样子,心里很矛盾,忐忑不安。他不想让这对知青丢丑,想用脚弄出点儿动静来给里边传递一下信息,可偏偏脚下又没有砖头。他们一个挨一个贴得很紧,他几次动弹都被张副连长发现了,伸出了一只手紧紧抓着他,想干咳一声,犹犹豫豫又不敢,怕被扣帽子。

    浮云飘游着,扩散着,渐渐连成一片,遮住了月亮,幽静的夜空像黑绸缎子一样柔软而安谧。

    窑内又传来了继续对话的声音:

    男:“你的手不凉啊?”

    女:“哎,你呀,憨得可爱!”

    男:“你说什么?”

    女:“算了算了,你把手拿回去得了,哎——我今天好累。”

    男:“我身上有的是力气,没觉累过,要是能替你累就好了……”

    “嘿嘿嘿,”女的笑声止住后,发出了幸福满意的嗔怪,“你呀你,真是个你……”接着传来长长的深呼吸和感叹声:“今天,我们和郑风华那个排在这里脱砖坯,本来定额是每人一千块,两点多钟就齐刷地都完成任务了。你说多有意思,排长没发话,那李晋却来了情绪了,提议每人再贡献二百块……”说着说着突然问:“喂,你认识李晋不?”

    男:“谁不认识他呀!不就是那个贴海报开讨论会的嘛!”

    女:“对,你说他多有意思,扯着嗓子和大家说,场部政治处吴主任把座谈会情况一汇报,准同意那些好建议,多脱些砖坯烧成砖,再盖家属房,按竺阿妹设计的干,以后知青结成的小夫妻,就开始住城市化的新房子……你说咱俩能不能捞着一个?”

    男:“要捞一个那敢情好了。”

    女:“盼着吧。明天要是不下雨,我们争取每人再贡献二百块!”

    男:“你,你……别太傻了,总在那里和大泥。我干过,那是窑地最累的活。换着干,码码砖坯,给推土的装装车……”

    女:“瞧你说的,那怎么行,我是排长,得挑累的抢重的干呀。”

    男:“……天傍黑你下班我看见你时,你都成了土人。”

    女:“和泥这活,用小车推土的挑土的往泥场一倒时,风一吹,细土面眯得不敢睁眼睛,回宿舍连头带身子,三盆水还洗不净!”

    男:“哎呀,你不说我还忘了。给……”

    女:“什么?”

    男:“纱巾。”

    女:“纱巾?太好了。哪买的?”

    男:“嘿嘿……托人从县城捎来的。”

    女:“你真行,想到我心里去了,我正想买一块,干活时蒙上脑袋就不眯眼睛了……喂,你猜,我一天吃几个馒头?”

    男:“六个?”

    女:“不对。”

    男:“八个?”

    女:“早晨吃三个,中午吃六个,晚上吃五个!”

    男:“哎呀,你一天吃十四个馒头,二斤八两。”

    女:“嘿嘿……回家和我爸爸一说,他准不会相信呢。我在家时,看着爸爸下井挺累,自己不能帮着干家里重活,心里可难受了。这回,不像刚来时了,干一天活,晚上腰酸腿疼,现在觉得浑身有的是劲,吃饭觉得也香!等回家,我替爸爸挑水,买粮扛一大袋子,叫他看看……”

    男:“到时候,我陪着你回去!”

    ……

    张副连长怎么听,也觉得不到火候。听着这些闲言碎语,他心里想,难怪王连长总那么强调,深更半夜的不好好休息,能不影响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吗?能不影响明天干活吗?你听听说的那些玩意儿,哪有一句正经玩意儿……

    他们几乎都猜出女的是谁了,就是男的还摸不着一点边儿。

    窑洞里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传来了女的惊叫声:“哎哟哟……不好,有虫子爬到我衣服里去了。快!快快!我求你,快帮我抓出来……要咬我的肉了……”

    男:“在哪儿?在哪儿?”

    女:“快,在后脊梁上爬呢,快从后面往里伸手!”

    男:“这……这……”

    女:“这什么,快点呀,又跑到肩膀头上了……手再往上一点儿,再往上……”

    ……

    张副连长听到“再往上”三个字,觉得到了火候,分别向随从的五个人施了暗号,首当其冲地一个箭步跨到窑门口,打亮了手电,一束明亮的光芒立即把紧靠窑壁两个人影的轮廓从黝黝夜色里显露出来,正像他们猜出的,女的是排长薛文芹,看那男的,却是就业劳改子弟钱光华。

    两个人坐在厚厚的草上,薛文芹跪在地上弯腰低头,钱光华双手伸进她的衣服里,正在她后背上摸索虫子。由于薛文芹的布衫瘦小,钱光华双手伸进去后,她裸露着腰带以上一片后脊梁。

    手电筒闪亮的一刹那,薛文芹急忙扭过头,钱光华急忙抽回手,用胳膊遮挡着刺眼的光芒。

    薛文芹往下拽拽衬衣和后衣襟,随即转过身子,和钱光华并坐在一起,脸冲着窑门口,没有动。

    “好啊!”张副连长大喝一声,“钱光华,是你呀!你这个劳改子弟拉拢腐蚀知识青年,这可是个阶级斗争问题……”

    钱光华战栗中已经认出是张副连长,薛文芹眨巴了几下眼,羞涩和惊慌中愣了愣,才认出是扎根誓师会上在主席台就坐的老贫农——张副连长。她平时很少见到他,他主管机耕队和窑地。他是个在上级面前唯唯诺诺、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干部,动辄王连长怎么说,如何如何。他文化水平不高,只念过半年夜校识字班。照当地有的群众说,他腹内空空,却总是板着脸装出威严的样子,正规场面讲话,喜欢拿个讲稿,不懂不认的字还不问,又能摆出一副“官”的气魄来。据说知青没来场时,有年春天,机耕队召开春耕生产动员誓师会,他让机耕队统计员给自己写了个讲稿,一再嘱咐稿子要写得有点“劲”,那年代,讲话、发言喜欢引用毛主席诗词,统计员挖空心思写好稿交给他,他也没提前看一遍,结果把“狠抓革命,猛促生产”念成了“狼抓革命,猛促生产”,把“苦干巧干”念成了“苦干23干”,把引用的毛主席诗词“战士指看南粤,更加郁郁葱葱”,念成了“战士指看南澳,更加有有忽忽。”引得哄堂大笑他还不知是怎么回事,高高的个子往地上一站,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气,一个劲训斥大家:“静!肃静!要懂礼貌……”

    眼下,他仍是那副尊严相:紧板着面孔,长瓜脸上骨骼分明,腮帮肉随着说话一扇乎一扇乎的,像是一副天生的奉承相,几句话开头之后,便是张口闭口不离王连长:“薛文芹,亏你还是个排长!王连长不是说了吗,你们知青来农场的首要任务就是接受我们贫下中农再教育,王连长说话怎么就不听呢,那王连长苦口婆心地白说了……”

    身后的五名知青谁也不吱声。

    张副连长继续训斥:“我们大伙儿可是都看着了,你们挤在一块儿嘀嘀咕咕在干什么!正像王连长说的,那是谈恋爱吗?是乱来!王连长说了……”他打着手电朝前走几步,踢了钱光华一脚,说:“走,到连部去,这回没说的了吧?抓了双!”

    钱光华从惊慌中渐渐清醒过来,大祸临头的预感袭上心头,犹如中暑发疯一样,身子往前一仰,双膝跪地,艰难地翕动着嘴唇,声音有些颤抖:“全……全全是我的罪,不,不关她的事,你放了她,是我有罪,罪该万死……”

    他本来是个仪表堂堂、健壮英俊的青年,身材瘦长,斯斯文文,目光炯炯有神,平常,一张脸上接人待物总是含笑,劳动起来闷哧闷哧像小牛犊子一样肯出力,没有必要的事很少与他人言语。他是青年中的风采人物,就是因为跟着判了五年劳改的爸爸在这里就业,显得比别人矮了一截似的。平时,他胆小怯懦得连树叶落下来都怕砸破头,哪经得起眼前这暴风骤雨般的袭击。他跪着,双腿不禁瑟瑟地颤抖,两眼噙着羞愧惊心的泪珠。

    “关你什么事,站起来!”薛文芹忽地站起来,顺手拽一把钱光华,冲着张副连长说,“是我找的他,跟他一点儿关系没有,你处理就处理我吧!”

    “至于处理谁,怎么处理,我们要向王连长汇报,那得听王连长的!”张副连长虎视眈眈地说,“走,跟我走!”

    薛文芹、钱光华被张副连长和五名背枪的武装基干民兵押着,朝连队走去。

    像黑绸缎一般柔弱、安谧的夜空,变得浓黑了。山和树,田野和房舍都朦朦胧胧,把遥远的北大荒农场,遮掩得像一个混噩的梦境。

    王大愣在连队小会议室原位上坐着一直没动,等待着结果。

    更夫和通讯员在场区游动着,传来消息说,张晓红在带领武装基干民兵搜查时,不巧被狼夹子夹住脚,带着伤继续执行任务去了。他一下子想起了王肃讲的那番话,心里做出决定:应该尽快找钟指导员商量,把张晓红提拔起来……

    接着,又传来消息,负责搜查家属区附近麦秸垛的丁向东那组,只是在几处麦秸垛里拱跑了几头偷宿的猪。

    他花费这么大心血,正懊丧没有结果,随着走廊传来纷杂的脚步声、拽门声,扭头一看时,张副连长把钱光华推搡着进来,继而又推进了个薛文芹。

    他本意是能抓住郑风华和白玉兰,希望白玉兰能在悔过之下和郑风华断绝关系,便可让王明明不必花费太大心思,乘虚而入。他万万没想到抓住了这么一对。他瞪一眼被推进的一男一女,特别扫了钱光华一眼,心里琢磨,即便没有大文章可做,还有小文章可做:杀鸡给猴看!

    张副连长往前走几步向王大愣报告:“王连长,抓住双了!”

    “噢——”王大愣淫邪地笑道,“劳改崽子还和知青厮混一块儿去了……”

    张副连长讨好地说:“王连长,真像你说的,哪是什么谈恋爱,简直是乱搞,薛文芹让劳改崽子把手伸进衣服里,说是抓什么虫子!简直是狗扯羊皮……”

    除了张副连长的声音,其他一切都是静的,静得出奇。一股窒闷的空气在这小会议室笼罩着,使人感到喘息困难,仿佛一场瓢泼般大雨将要流注下来。

    薛文芹嘴嗫嚅着,心里有许多话都说不出来,像有堂堂正正的道理,又摆不出来。她恨自己念书少,想自己要是有李晋、竺阿妹那样的口才就好了。

    她感到眼眶发热、发潮,嗓子眼发干、发涩,扬起泪光莹莹的脸说:“王连长,这事确,确……实怨我,你就饶了他吧……”

    “少说废话,他有他的罪,拉拢腐蚀知识青年;你有你的罪,阶级立场不坚定,不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与男人鬼混!”王大愣用不容置辩的口气武断地说,“有句俗语:一个巴掌拍不响啊!”

    张副连长疾言厉色地应和:“王连长说得对,一个巴掌拍不响。你还是大排长,王连长那么强调不让搞对象,就是不听,叫你上东偏上西,叫你打狗偏骂鸡。夜不归宿,男男女女鬼混,跑麦地,践踏了青苗,钻牛舍,惊跑了奶牛,这纯粹是破坏抓革命促生产,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王连长,张连长……”钱光华进屋一看这气氛就抽答起来,涕泪交加地说,“我有罪……真的怨……我,她是排……长,别影响……了……她……”

    他说着,刚要跪下,被张副连长一把薅住:“他妈的,少给老子整这一套……”

    钱光华凄楚地嗫嚅着,悔不该接受薛文芹热烈的爱情,悔不该薛文芹在路上碰上他一约,就跟着来到窑地。泪水在他的心窝里翻滚,不住地涌上眼眶,顺着脸颊簌簌地往下流淌着,眼前展现着一幅幅可怕的场面:挂牌子、挨批斗、拳打脚踢……爸爸妈妈痛哭失声,死去活来……

    钱光华的话,字字句句像尖刀一样在薛文芹颤抖的心尖上一刺一刺;张副连长的话,字字句句像针尖一样在她颤抖的心尖上一扎一扎。她悲愤交集,泪水溢满了眼眶。往昔,多少次批斗会上(包括在学校时)她都喊得震天响,要说谁反对毛主席、党中央,要说谁反对毛主席提出的“抓革命,促生产”,她简直恨得咬牙切齿!刹那间,她自己被划进“阶级斗争新动向”的圈子里了,她迷惑了。她扪心自问:自己并没有要破坏“抓革命,促生产”啊,自己并没有要和钱光华鬼混啊,而是一心一意地追求他,要和他结婚,和他一起安家……

    她那善于表露感情的眸子里的莹莹泪花,已经闪现出了冤,也闪现出了恨。

    “王连长!”薛文芹从求饶中挣脱出来,连她自己也不知哪来的胆量,哪来的这么多话,“我们没有罪,钱光华的父亲曾是劳改犯不假,可是早已刑满释放就业,有了公民权,何况钱光华还是个子弟;我们不是鬼混,是堂堂正正的恋爱……”

    “嘿!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就业就没事了?他人还在,心不死!你竟敢宣扬阶级斗争熄灭论!”张副连长狡黠地截住薛文芹的话,“还不是鬼混,钱光华那手伸到你……”

    这时,通讯员猛地推开门闯进来,急火火地报告:“王连长,你不是找白玉兰吗?她在水房。”

    “和谁?”

    “郑风华。”

    “你听谁说的?”

    “我去打水亲眼看见的。”

    “就他俩?”

    “对。”

    “没惊动吧?”

    “没有,我打一壶水就走了。”

    “你说我找她了吗?”

    “没有,我是来问问你还找她不,要是找,回头就去喊她。”

    “你回去吧,不找啦。”

    通讯员走后,张副连长在继续训斥薛文芹和钱光华,猛猛地上纲上线。

    王大愣脑瓜子里的高粱米花咕噜噜翻腾起来:那水房子里只有郑风华和白玉兰两个人,准没什么好事,悄悄地盯着,也准能抓住“双”!

    他又想:眼前这对“双”,要从阶级斗争角度去抓才有价值,先让薛文芹回宿舍睡觉去,把钱光华禁闭起来,明天派人调查调查,看看他俩成对这事儿和钱光华的爸爸有关系没有,要是有一点儿关系,就更有说的了!

    “把钱光华留下禁闭反省……”王大愣从沙发上忽地站起来,“薛文芹可以先回宿舍睡觉!”

    薛文芹极力争辩:“王连长,确实和他没关系,要关就关……”

    “你别不识抬举!”张副连长命令两名知青把钱光华架走,催薛文芹说,“快,快回去!”

    “走!”王大愣一挥手,“你们都跟我来!”

    王大愣走在最前头,张副连长和那五名武装基干民兵跟着,匆匆忙忙地朝水房走去。

    连队水房是紧贴大食堂后墙搭起的一个长长的偏厦,里面靠墙并排垒起六个锅灶,都安着特号大铁锅,专烧开水供知青灌暖水瓶,保温水供知青洗脸擦身子。里面有一张破烂桌子和椅子,是烧水工坐坐休息的,这里的水是不随便打的,开水每人每天一暖瓶,温水每个排早晨两挑,晚上下班后四挑。不放水的时候,这里没有人,锅都是空空的,只有早四点和下午三点开始,这里才有人烧水,其他时间门总敞着,电灯总是亮着。

    “停!”王大愣在浓厚的夜色里朝身后的人摆摆手,让他们靠拐角处站住,自己蹑手蹑脚地朝水房门口走去。

    “王连长!”白玉兰听到轻轻的脚步声,朝门看去,正好看见王大愣贴着墙窥探进半个脑袋来,没介意,笑吟吟地打招呼,“这么晚了,你还没休息?”

    “啊,啊啊……”王大愣就势走了进来,“随便走走,以为这里有坏人呢。”

    这时,王大愣才发现,那张破桌子上摆着一些表格、名单。

    郑风华从坐着的破椅子上站起来,兴奋地对王大愣说:“王连长,钟指导员交给我一项任务,说是连队要组织知青开展丰富多彩的文体活动,让我统计各排爱好围棋、象棋、乒乓球活动的名单,你看——”他指着桌子上的一份份名单让王大愣看,接着说:“钟指导员说,从挂锄开始,利用麦收结束,大田没开镰,以及秋收结束、新年等时间,组织开展这些活动比赛。还说要利用小学校的篮、排球场地,搞各排比赛。你看——”他又指指一些表格说:“这是我俩编的十六个排篮、排球循环淘汰比赛表。”

    “握……”王大愣拿起来瞧瞧图表,抬起头来瞧着白玉兰问:“怎么不到你办公室里去?”

    白玉兰笑笑:“杨丽丽连她的财会室和‘一打三反办公室’都占上了,和炊事班的几个同志在清点菜票和饭票呢!”她指着王大愣手里的图表说:“王连长,知青们兴趣可浓了,咱们一定想法把这些活动开展起来……”

    后面这席话,王大愣没听进耳去,仔细琢磨着。

    他想起来了,从家里到办公室,在连部走廊里,是仿佛看见财会室和“一打三反办公室”里亮着灯,也仿佛隐隐约约听见里面有喊喊喳喳的说话声。

    “好,可以考虑,”他尴尬地点点头,“等开连务会时研究研究……”他说着一转身走出水房,朝候在墙拐角的张副连长等人一摆手,扫兴而去。

    张副连长和跟随的武装基干民兵回去休息了,王大愣又回到小会议室继续等待另外两个组回来汇报,屁股刚挨着沙发,钟指导员开完武装基干民兵会议来到了这里。当时,他并不知道王大愣调用正在开会的武装基干民兵是去搜查在野外谈情说爱的知青,听王大愣说完后,心里很不高兴。他第一次以指导员的身份批评了王大愣几句,王大愣哪里肯服气!两个人闹了个半红脸。钟指导员一气之下回宿舍睡觉去了。

    王大愣瞧着钟指导员的背影,气炸心肺地暗自琢磨:哼,上次同意修改连队那份决定,就是做了最大的忍耐和让步,这回,只要抓住“双”,不管你姓钟的说什么,也要上到“纲”和“线”上来认识和处理!

    他琢磨着,想起钟指导员如此器重郑风华,心里产生了疑忌。记得场部政治处吴主任在钟指导员刚来场找他俩一起谈话时曾说过,钟指导员从乌金市刚来农场,情况还不熟悉,连队的全面工作不论是政治的、生产的自己要多考虑考虑,他觉得应召开会议,立即讨论申报提拔张晓红的问题。张副连长在配合他管教犯人时是得力的助手;将来,培养好了,张晓红必定会是配合他管好知识青年的得力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