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藏那个地方,常会有一些很奇特的事发生。比如那里的树,要么无法生长,一旦长起来就是参天大树,树干如天椽,树冠如天伞,像一片树林似的覆盖着大地;再比如那里的花,要么不开,开起来定是硕大而鲜艳,在耀眼的阳光下,呈现出你无法想象的美丽。因此我一直有个感觉:任何生命在西藏都是极端的,要么不能成活;一旦成活了,就会比别处的更茂盛、更顽强。
这肯定就包括人了。
人到了西藏后,常常会走样。本来很理性的,可能会变得激情澎湃;本来很稳重的,可能会野性张扬,总之和原来的自己不大一样了。据说有位作家走了一趟西藏之后,无限感慨地提出了新的“三防”主张:防感冒,防日晒,防爱情。前两防显然是对付大自然的,而后一防就是对付人自己了。一旦对付人自己,就变得很难。所以这位作家把口号提出了,却没能做到。他被晒得黢黑,感冒严重到天天输液,最后终于和护理他的女护士发生了感情。
不过这样的事在西藏,还是显得很平常。
我啰嗦了这样多,还没有进入故事,真是不好意思。我想说的是,由于那些奇特的事件到内地后,内地的人总是不大相信,于是就变成了传说。
我就讲其中一个吧。
这个传说开始的时候,军分区的宣传干事夏天正在一边防团进行采访。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就是这个传说的传播者。他进藏六年了,因为采访而四处奔波,因为四处奔波而听到许多故事,一部分被他写入了文章,一部分被他做了口头传说。他喜欢人们睁大了眼睛听他讲故事的样子,也喜欢人们在追问他故事是否真实时,漫不经心地回答一句:信不信随你。
这天中午,夏天正在团招待所赶一篇新闻稿,有人敲门。他刚问了一句谁,团政委就推门而入。这让夏天意外。团政委的神情失去了往日的沉稳,进门就非常直截了当地说:夏干事,我有个非常好的新闻线索要告诉你——政委顿了一下,夏天连忙拉了一把椅子让政委坐。政委不坐,他盯着夏天一字一句地说,我刚才接到一个电话,是分区打来的,他们说,我们团六连连长的家属跑进来了。
夏天大惑不解,一个连长的家属跑进来了算什么新闻线索呢?他们这个团不是一年到头都有家属跑进来吗?整个西藏军区一年到头有多少家属要跑进来呢?顺便说一句,西藏的人习惯把到西藏去叫做进西藏。人们见到一个刚到西藏的人会说,你进来了?如果要走,也会说,什么时候出去?好像西藏是里面,内地是外面。
夏天发现政委眼睛发亮,政委平日里总是眉头紧皱的,发亮的时候很少。这就更让夏天不解了,是不是这个家属跑进来与众不同?政委果然说,你知道她是怎么进来的吗?她没有坐飞机,她是一路搭便车从川藏线走进来的,走了差不多一个月!
哦,这倒是有些奇,夏天想,现在即使是经济再困难,进拉萨总还是要坐飞机的。陆路太难走,也太耗时。
她为什么不坐飞机?夏天问。如果是为了亲身体验西藏的艰苦,或者是为了表达自己忠贞不渝的爱,那……也许是个新闻线索。
政委说,具体情况不清楚。好像是半路上把钱掉了,反正她已经走了大半个月了,从山东老家出发,走走停停,据说现在身体已极为虚弱。你想想,一个女人,为了探望她的丈夫,竟然不辞辛苦地从川藏线走进来,难道不感人吗?
夏天连连点头,他知道川藏线很险,现在这个季节又是泥石流又是塌方。就是有专车也得走上十来天,何况一个单身女人,又是搭便车。这个女人的确够勇敢,够能吃苦的。
政委说,分区的同志讲,她一路上遇到许多危险,几次都差点儿丢命,现在已经病得很重,在发高烧。分区的同志劝她不要急着往前走,先在那儿住院治病,把身体养好了再说,但她坚持要走。她说她必须马上见到宋铁军……
夏天一惊,宋铁军?怎么是宋铁军的家属?
政委说,上周刚下的命令,宋铁军现在就是六连连长。
原来是宋铁军!这下夏天来情绪了,宋铁军是他军校的同学。这小子什么时候结婚的?还娶了这么个英勇无畏坚贞无比的女子?夏天又替老同学高兴,又有几分好奇了。因为当初在学校他们谈起这个话题时,宋铁军对爱情显得很悲观。
政委说,他是你同学,这就更好办了。这样,今天下午你就去六连,先找宋铁军采访一下他和他家属的恋爱史,了解清楚背景材料,搞一个提纲出来。我这边马上派车去接他家属,等俩人一见面,你就马上把文章补充完整,用特快专递或者传真发出去。这回,一定要好好为咱们团树一个军嫂典型。
夏天大声答道:是!
我已经看见那个女人了,她提着一只旅行箱,肩上挎着一个包,她的行头根本不像一个要在荒山野岭中做长途跋涉的人,好像是去机场的感觉。但她枯槁的面容、歪歪倒倒的步履,一下就能让人感觉到,她的的确确已在荒山野岭中跋涉多日了。那只带轮子的旅行箱,轮子早已被她拖得没了踪影,就是箱子本身也伤痕累累,有个角还被磨穿了洞。据我的经验,那是在车上被反复颠簸而致。
此时她刚从一辆拉木头的卡车上下来,边走边朝后张望,寻找着下一辆与她去向一致的汽车。她满面灰尘,头发脏得已经打了结,嘴唇干裂,唯有那双眼睛还是亮的,闪烁着一种叫做坚毅的光芒。她已经学会了喝酥油茶,吃糌粑。当她又饥又渴的时候,总是能够得到那些热情善良的藏民们的帮助。他们把她看成是朝圣的人。
她也算得上是个朝圣的人。
我们再回过头来说夏天。
夏天坐着团里的吉普车往六连去。这是政委特派给他的,否则只有等到后天才能搭上团里给六连送油送米的大卡车。
夏天坐在车上,身子被吉普车,准确地说,是被那条著名的搓板路颠得歪来扭去,有几回身子腾空而去,脑袋狠狠地撞在了车的顶棚上。但司机老兵照样加速,好像他开的是架飞机,轮子不离开地面不算本事。
尽管夏天被颠得片刻不得安宁,但脑子仍一刻不停地在想着宋铁军。
他想的无非是这么几点,一,宋铁军到底娶了个什么样的女人,竟做出这么悲壮的事来(夏天受了政委的感染,已经觉得这事有几分悲壮了)?二,他们之间的感情到底深到什么程度?三,宋铁军是不是已经很久没有探亲了,把他妻子惹得如此冒险进藏?作为新闻专业的毕业生,夏天知道,政委所提供的这个新闻线索,其价值的关键在于他们之间的感情。夏天决定把老同学的灵魂深处挖一挖,没准儿还能给他提供一些文学创作素材呢——夏天在新闻报道之余,偶尔也写写。
吉普车到达六连山脚下,就再也无法往上开了。剩下的路只能是迈动双脚走上去。连里派了一个战士下山来接夏天,那个战士要帮夏天背相机和挎包,夏天执意不肯。再怎么,自己也还是个年轻人嘛。但是没想到,两公里的直线距离,竟走了整整四十分钟,还浑身是汗,到达连队时,夏天的照相机和挎包已全都在小战士的肩膀上了。
时值黄昏,宋铁军却不在房间里。值班战士告诉夏天,连长在菜地。
夏天被领到所谓的菜地,就是个塑料棚,只有两米宽五米长的样子。他跟着战士钻进棚子,见宋铁军正蹲在那儿,跟一个肩章上已长满皱纹的老兵一起,在为蔬菜——具体地说是在为一只茄子打针。夏天好奇地问,这是干吗?防止病虫害?宋铁军说,不。这里的蔬菜老是长不大,结死疙瘩。听人介绍注射激素可以促进生长。夏天说,注射激素?那对人体不会有害吗?宋铁军说,不会,这是专门促进植物生长的激素。夏天说,效果怎么样?宋铁军说,从其他连队的经验看,效果很好。
宋铁军说完这句话已注射完毕。他把手上的茄子放下抬起头来,他一抬头就愣了,说,原来是你小子!夏天笑道,那以为是谁?宋铁军说,我也不知道是谁,只说团里派了一个干事来采访。你怎么跑来了?夏天说,我刚从分区下到你们团,就被你们政委派来了。宋铁军把手上的注射器交给另一个老兵,叮嘱了一番,弯着腰钻出大棚。
宋铁军说,你来采访什么?夏天说,怎么,你一点儿也不知道?宋铁军说,知道什么?夏天说,你家属的事?宋铁军站下来说,我家属怎么了?夏天说,她进来了。宋铁军大惊,她进来了?我怎么不知道?
夏天觉得很有意思,或者说,夏天觉得更有意思了,丈夫都不知道,妻子就进来了。他拽了一下宋铁军的胳膊说,别在这儿大惊失色了,让你的兵看见了,还以为我来向你报告噩耗的呢。宋铁军被夏天拽着往前走,仍回不过神来: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夏天就一五一十地把政委告诉他的新闻线索告诉了宋铁军。
宋铁军不相信。他摇头说,不可能是我家属,一定是搞错了,不可能是我家属。
夏天说,怎么会搞错?人家分区的人打电话来,清清楚楚地说,你们团宋铁军的家属从山东来了。名字没错,老家没错,你说不是你家属是谁家属!你们团还有叫宋铁军的连长吗?
宋铁军拉开抽屉拿出一封信说,你看,我昨天才收到我家属的信,她一点儿也没提她要进来的事。
夏天说,会不会是她故意给你一个突然袭击?
宋铁军苦笑了说,她哪有这种浪漫?再说孩子也才两岁大,她撇不下的。
夏天说,人是会变的,说不定她现在非常想念你。不管怎么说,她已经来了。你们政委要我先期采访,等人一到,就发稿。咱们是老同学,你不会叫我白跑吧。
像我这样一个常年在西藏山川中游历的人,碰上个把稀奇的事是很正常的。比如有一回我趴在地上等落日,一只彩色的大鸟落在了我的照相机镜头前,好奇地往镜头里张望。我紧张地轻轻地按下了快门。后来的情景你们也许猜不到,胶卷冲出后,那照片上五彩斑斓,唯独一根羽毛也没有。
所以当那个黄昏来临,我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坐下来吃干粮时,我看见一个女人在空旷的荒原上独自前行,也没有特别吃惊。我让她和我一起吃些干粮,她接受了。我问她上哪儿去,干什么去?她说,我去看我的爱人。
她就说了这一句话。我想这一句就够了,足以成为她上路的理由了。
后来,她终于找到一辆卡车,可以搭她一段路程。司机帮她把箱子扔上车,她自己则爬到了后车厢。
我想她的心情一定很急迫,否则不会星夜兼程。
宋铁军现在成了我们故事的主角,不管他是否情愿,他都无可避免地要在灯光明亮的舞台上亮相,让众人注目。
此刻宋铁军已被夏天强行地塞回到往事的隧道中。
不过说起他的“恋爱史”,他并没有滔滔不绝,只是只言片语几句话。
宋铁军强调说,我和我家属其实没有恋爱史,只有婚姻史。当初从军校毕业分配进藏的时候,我母亲身体情况很糟,姐姐出嫁了,弟弟刚考进大学。如果我不马上娶一个媳妇回家,就不可能离家进藏。我母亲那时认准了她。母亲觉得她脾气温顺,老实勤快,靠得住……
你母亲喜欢,你本人呢?你喜欢吗?夏天提问。
还行吧。像咱们这样的男人,还敢有多高的要求呢?宋铁军答。
那她呢?她对你怎么样?夏天再提问。
她对我倒是不错,挺关心挺顺从的,用那个话说,叫贤惠吧。
夏天在本子上迅速写下贤惠、母亲、孩子等几个字,又问,她对你到西藏去怎么看?
宋铁军说,应该说是支持的,没拉过后腿。
夏天又在本子上记下了“支持丈夫安心西藏”几个字,然后笑眯眯地说,人漂亮不漂亮?宋铁军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照片:喏,你自己看吧。夏天拿过照片一看,还行,属于那种清秀文静的女子。夏天把照片还给他说,你小子还有什么不满足,要样子有样子,要贤惠有贤惠,还支持你的事业,够得上好军嫂了。
宋铁军说,是啊,说起来是应该满意的。可是……
可是什么?夏天紧追不放。
宋铁军叹气说,我们之间没话说。她每次写信来,除了说我母亲的身体,就是要我注意身体,现在总算多了一个内容:孩子。而我给她写信,就更不知道写什么好了,每次写信成了一个负担。
夏天说,你的意思是,你们之间缺乏感情交流?宋铁军说,不是缺乏,是根本没有。宋铁军把照片放回抽屉,有些烦躁地说,所以我简直不明白,她这么突然跑进来干什么?弄得满城风雨。真是的。我已经告诉她年底探亲了嘛。
夏天发现宋铁军已经把眉头皱了起来,他用笔敲着本子说,喂喂,同志,人家千辛万苦跑进来看你,你可不能嫌。要是我那口子肯这么进来看我,我早就感动得一塌糊涂了。你上次探亲是什么时候?
宋铁军说,去年五月。
夏天又在本子上记下了“一年多没探亲”几个字。
宋铁军说,我也知道她有恩于我,我母亲早年守寡,她对我母亲好就是对我好。所以……我也就……
夏天又追问,所以什么?
宋铁军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所以我只好不谈爱情。
夏天连忙追问,那你遭遇过爱情吗?
宋铁军机警地反问,这也属于你采访的范畴吗?
夏天马上把笔记本一合,说,现在采访结束,咱们老同学开始谈心。反正你说的内容已经够我半篇文章了,等她到了以后我再采访一下她,就可以合成一篇了。
宋铁军松口气说,这就对了,我也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他站起来,拉开那个瘸了一只脚的有些歪斜的床头柜,从里面拿出两个半瓶子白酒说,上次过八一节剩的,咱们把它干了。夏天马上兴奋地说,太好了,咱们可以谈个通宵,叫做对酒论爱情吧。
现在我们来看看这个女人的行进路线。
她是从山东那个美丽的小城威海出发的,然后到济南,从济南到成都,从成都再到雅安,从雅安到康定,从康定到昌都。
之所以选择陆路进藏,正如政委听到的那样,她的钱掉了。在从济南到成都的火车上,她遭遇了小偷,除了换洗衣服之外,几乎全部被偷光。但她没有回头,继续向前。
到昌都后算是进藏了。但进藏之后仍有万水千山等着她跨越。
昌都到林芝,林芝到拉萨,拉萨到日喀则,日喀则到玛拉县,玛拉县到团部,团部到边防六连。如果你面前有一张地图,你会发现她的足迹差不多横贯了西藏。
现在她快要抵达目标了。
夏天和宋铁军那天夜里对酒论爱情的结果是,夏天在喝掉第一个半瓶酒之后,首先讲了自己的恋爱史,讲了他经历的一个又一个女人,最后才讲到如今的老婆,跟长篇那么曲折。最后他总结性地说,有的女人跟你有缘没分,即使再相爱,也只能放弃。
宋铁军点头道,你这个观点我同意,这叫命中注定。不过说是说的简单,真的遇上了,心里还是难受啊……不知是酒的原因还是动了感情,他的两眼潮红。
夏天说,铁军,恕我直言,你心里一定有什么痛苦,能不能告诉我?
宋铁军说,这事已经在我心里憋了一年多了。可是现在家属突然跑进来了,一下子让我觉得很惭愧,人家对我那么好,我还……我怎么有脸见她?
夏天说,你心里有人?
宋铁军点点头:你知道我为什么拖延探亲吗?我就是怕见她,怕面对她……只要一见到她,我就完了……
夏天说,你这个她指的是谁?
宋铁军说,你别这么步步紧逼好不好?
夏天不再说话。
宋铁军摇摇晃晃站起来,打开一个上了锁的抽屉,拿出一叠信,往桌子上重重一搁,然后又倒了一杯酒喝下去,眼睛红红地说,我知道我不能这样,我想克制,所以她写来这些信,我都没敢看,没敢拆。我怕我看了以后,更管不住自己了……
夏天继续沉默着。但他知道,宋铁军的往事之门已经被他打开了,他不用再说什么,宋铁军都会讲述他的爱情故事的。
宋铁军垂着头,好一会儿开口说,我总觉得我和她的相遇,不是上天给我的恩赐,而是一种折磨……宋铁军开始讲他的爱情故事了。不过宋铁军的爱情故事前半部分很平淡,用文学的眼光看,没有什么个性。“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和他是高中同学,上学时他们就彼此喜欢了,可真的谈恋爱时双方父母都反对。她父母反对是因为他考上了军校,他们不愿让女儿嫁给军人守空房。他母亲反对是因为她在家最小,很受宠,怕她娇气,不能做一个贤惠的媳妇。
宋铁军说,你还记得吧,在军校时我们谈起爱情我很悲观。这就是原因。我觉得无法娶到自己喜欢的姑娘……后来为了进藏,为了母亲,我仓促地解决了自己的婚姻。结婚后家属对我不错,我也就慢慢地接受了现实。如果后来我们不再相遇,也许彼此就只成为一段美好的回忆了。可是……偏偏遇上了……
夏天明白,真正的故事开始了。他拿出烟来,给宋铁军点上,自己也点上。
宋铁军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说,去年我探亲结束返回部队时,坐火车从济南到成都。火车在马角坝停靠时,我下去买烟,一转身就碰上了她,巧得不可思议。她是到成都去出差的。要命的是,一见到她我就发现我根本没有忘掉她,我还在心里爱着她。开始我还能够把握自己,尽可能和她说些部队上的事。可是她眼里的那种东西越来越多了,让我无法正视。后来她幽幽地告诉我,她刚刚离婚,就因为忘不了我。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一下握住了她的手。两只手一旦握住,就怎么也松不开了。我们就那么握着,一直坐到天亮,坐到成都……接下来的事,我不说你也能想到。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好像丢了魂似的,听凭着感情的牵引往前走……
夏天把手搭在宋铁军的肩膀上,说,我能理解。
宋铁军接着说,我是第二天凌晨的飞机,她送我去了机场。进安检门的时候,她毫无顾忌地趴在我的身上痛哭,惹得我也热泪长流。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不会哭的男人。坐上飞机后我就开始给她写信,写了许多信誓旦旦的话,我甚至表示马上就离婚娶她,我告诉她她是我这辈子最想娶的女人……可是,等飞机一降落到贡嘎机场,等我一呼吸到西藏的新鲜空气,人马上就清醒了。我知道我不属于她,我不属于缠绵的爱情,我根本不可能和她在一起生活……我撕掉了那封信,重新给她写了一封,我告诉她我对不起她,让她忘掉我,等等,总之全是些废话,没良心的话。我当时想,我进了西藏,回到边防连队,天远地远的,她慢慢就会恢复平静。
夏天忍不住问,那后来呢?
宋铁军说,后来?半个月后我收到她的一封信,那封信读得我万箭穿心。她说她一点儿不怪我,是她自己愿意的,她说她永远爱我这一点无论怎样都不会改变,她说不管将来怎样她都对我们的相遇相爱无怨无悔,她还说她不嫉妒我家属,只要我能好好的,她愿意替我照顾我家里,她还说那一天是上天对她的恩赐,她还说只要我说一句我爱她,她这一生都将是个幸福的女人……
宋铁军的声音哽咽了。夏天感到震惊。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吸烟,以至被烟头烫了一下。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会听到这样一个故事,这样一个故事把他的那些罗曼史比得没了颜色。
后来呢?夏天急切地说,你回信了吗?
宋铁军说,没有。我几次提笔,几次又放下了。想说的话不能说,违心的话我又不愿再说。难道我能告诉她我爱她,她是我此生最想娶的女人吗?不,我没有这个权利。后来她又写信来,我就不敢再看了。我把它锁进抽屉里,但她仍是不断地写,一封又一封……
夏天默默地把剩下的酒全部倒进两个人的杯子里,递给宋铁军。
宋铁军眼睛红红的,和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我看见女人还在路上。
她当然不知道她要去看的男人正与别人做彻夜长谈,她只知道她要尽快地赶到那儿去见他。由于太性急,女人在玛拉县城下车后,并没有去团部。也许她不知道团部在那儿,也许她怕耽误时间,总之她直接去了六连。
所以我眼见着她搭乘的卡车与团部接她的吉普车在路上呼啸着错过。
其实我知道她错过的真正原因。她的身体已极度衰弱,她有一种预感,她快要死了。她怕她不能在活着的时候赶到六连,不能在生命结束之前赶到那个男人的身边。好像只要赶到六连,见到那个男人,她就可以像花仙子找到了七色花一样获得新生。
抱定这样的信念她片刻不停地赶路。
第二天早上夏天是被宋铁军叫醒的。他惊奇地发现宋铁军军容严整,已经出操回来。那样子丝毫也不像昨天晚上和他做过彻夜长谈。这让他佩服。这家伙的军人素质的确好。
但仔细一看还是能看出来,宋铁军两眼血红,跟他们连里那头藏獒似的。而且早饭只是吃了一个煮鸡蛋。当然,夏天也吃得很少。夏天吃得少是因为不习惯,六连的饭无论干稀都有一股子汗臭,特别难闻,不饿急了咽不下去。宋铁军说那是因为粮食无法用车拉上来,不是人背就是牲畜驮。而人和牲畜把粮食背上驮上六连这个山头,必出一身臭汗。汗水点点滴滴地渗进了米袋里,做出的饭自然就有股汗臭,怎么淘洗也不行。
刚吃完饭值班员就叫宋铁军和夏天接电话,说是政委打来的。二人连忙跑到值班室。政委在电话里焦急地说,他们派去接宋铁军家属的车没接到,听说那个女人没在玛拉县城停留,直接往六连来了。叫他们注意接应。政委又说,他也马上赶过来,他要亲自抓这篇报道。他问夏天提纲准备好没有。
宋铁军闷声不响地回到宿舍,打开抽屉,拿出那叠信,稍稍犹豫了一下,终于下了狠心似的拖出洗脚盆蹲到了门后,“啪”地点燃了打火机。这时夏天推门而入,他一眼看见了宋铁军手上的信件,上前一把抢过高声质问道,你这是干吗?
宋铁军垂着头说,你想想,我家属这么千里万里地跑来看我,要是让她知道我心里还想着别人,她不气死?再说要是让政委知道了,我还干不干?
夏天说,那也不能烧,烧了你小子就太没人味儿了。
宋铁军说,我也不想,可是……
夏天一副有难同当的样子说,这样,我替你保存,你把它们包起来,封好,写上日期交给我。等将来你老了,你老婆也不在乎了,我再还给你,怎么样?我保证一封不少地还给你。
宋铁军想了想,点头应允。
两个人做好这件事,已经有点儿心相连的意思了。在西藏那个地方,人和人是很容易亲近的,那是因为自然太强大了,太冷酷了。在强大冷酷的自然面前,人会觉得格外孤独,格外弱小,格外需要温暖、亲近、关爱和互相支撑。这大概就是那位作家说的西藏容易产生爱情的原因之一吧。
我不想再啰嗦了,让我们直接进入结局。
那个历尽千辛万苦的女人终于到了。她几乎是被两个下山接应的战士抬上山的。她的头发披散着,脑袋耷拉在战士的肩膀上。她一上山就被直接抬进了连长的宿舍。那个战士汇报说她一下车就昏倒了。宋铁军一见这样的情形立即焦急起来,让人赶紧把氧气瓶抬来,再找些红景天和丹参片。
可是当他走到床边,想替她盖上被子时,他一下子愣住了。用夏天的话形容,他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似的“啊”了两声,呼吸急促起来。
夏天问,怎么了?
宋铁军说,是她。
夏天马上敏感地意识到,这个她不是他家属,而是那个“她”!他也像被击中似的晃了一晃,然后焦急地问,怎么办?
宋铁军没有回答,他傻在那里。
夏天想了想,走出门去,掩上了门。
但他没有走远,而是守在门口。
这时政委到了。政委满头大汗,汗水甚至从他的大盖帽的边缘渗了出来。他爬上这个山头比夏天多用了五分钟的时间。他一听说“家属”已经到了马上松了一口气。他说我真怕她路上有什么事。他又说夏干事你前期采访如何?他还说先让她好好休息两天吧。总之政委显得很兴奋,兴奋中他一转念又说,不行我还是先去看看她。
夏天不得不把政委拉到一边,小声地对政委耳语了一番。
政委的脸色立刻沉重下来,叉着腰,半天没说话。
后面的情节都是听说的了。
听说夏天还是陪政委去看了那个女人。听说女人苏醒后看见宋铁军,苍白的脸上立刻有了笑容。听说宋铁军埋怨她说,你这是干吗?你跑来干吗?听说女人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说,我来只为了问你一句话,你爱我吗?听说宋铁军当着政委的面,当着夏天的面,清清楚楚地对女人说,我爱你。
听说政委气得直摇头。他走出屋子嚷嚷道,简直是乱弹琴,简直不像话,把我的一切想法和计划都打乱了。这个女人,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听说政委说完这句话,眼圈竟然红了。
当然,这些都已经是听说了。反正夏天不会写进文章里。
只当又多一个传说。高原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