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了,并没有什么响声惊动。睁开眼睛的刹那,她感到些异样。像是做了个梦?自己戴着耳机坐在机台上,跟谁通话,一个熟人……太模糊了,它多半是回忆不起的。于是,像往常一样,她向窗外望去。
天色微明,雨濛濛的,渐渐止住。远山十分朦胧,只是一片浑然的绿色。屋檐上的水凝聚着,有节奏地滴下。她可以想象出门前那一排整齐的积着清亮雨水的小坑,坑底的沙石清晰可见。这是她来的第二年盖的房子,好厉害的滴水,已经把水泥穿透了。
寂静。山谷里那种特有的含着草木清香的和潮冷的寂静。
房间里,除了上夜班的小陈和小赵,其他人都出操去了。刘家玉第一次没有按时起床。这是她在部队的最后一天。
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排绿色牙缸,墙上整整齐齐地挂着一排绿色挎包,墙壁雪白,只有一张关于内务卫生的条例贴在门背后。这些与生活成为一体的整齐而又单调的摆设,今天似乎突然变得陌生了,仿佛它们在表达着与往日不同的内容。是什么呢?似乎比它们的形式本身丰富得多。
她要复员了,一个参军八年的老兵。
昨天,她已把一切手续办好,东西也全部整理好了。明天早上,只要把背包一打就可以上路了。那么简单?她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前些天,当连长把这个决定告诉她时,她一点儿也不意外,甚至连预想中的高兴都没有,仿佛这只是一件必然要做的事。桌上站立着一个与这间屋子不十分协调的吹得胀鼓鼓的塑料梅花鹿,那是两个新兵送的,亏她们想得出来,专门托司务长去县城买的。不过刘家玉挺喜欢。别的同志也送了不少东西,光钢笔就有四五支,笔记本也有一打,好像她是去上大学,其实这是一种习惯。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一骨碌坐起来,从枕下抽出一个纸包。她爬起来关紧房门,打开纸包抖出一件连衣裙来。这是条浅蓝色的裙子,上面有着些许暗花,领子是白色的半圆形,比妹妹的那两条都来得素雅。她贴在身上比试着。昨晚吃过饭,副指导员把她拉进她家,屋里乱哄哄的,一盆衣服还泡在水里。副指导员把灌好的奶瓶塞进孩子嘴里,从箱子里拿出纸包。“这条裙子是我去年探亲时买的,穿了一回,你拿去吧!”刘家玉没有接,她推辞着,她知道副指导员比她还小些,爱人又是地方上的。“我一时走不了,又拖个孩子,哪还能穿它?我也是图新鲜,从来没穿过就想试试。”副指导员笑着,把裙子塞进她怀里。其实她也一样,除了在幼儿园,以后就再也没穿过了。
她想了想,把裙子套到身上,取镜子上上下下地看着,可惜,眼前没有一面穿衣镜。领子的确好看,那么新颖别致。可她有些别扭,这么多年来,脸盘下总是红领章。那年探家妹妹帮她整理照片时,妹妹那位在大学读中文系的男朋友发表见解说:“仅从照片的服装和头式就可以看出,部队的生活特点就是单调,哦,按你们的说法是整齐划一。”他对刘家玉总有那么点儿不尊敬,可刘家玉却很羡慕他:上大学,多美的事!妹妹怕她生气,瞪了他一眼,刘家玉却淡淡地笑笑:“没什么,他说的不假。”但过了一会儿又回过头来补充了一句,“不过,不全面。”
是的,不全面。至少,他不知道在那单调的生活中,有她丰富的情感。为了这,她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留在这里,送走一年又一年的单调岁月。
以后,对,明天以后,我的服装和头式就不会再单调了。我也可以买自己喜欢的各种样式的服装,还可以烫头。为什么不打扮呢?我还是个姑娘。她摸着自己过了肩的那对连长装作没看到的辫子,悄悄笑了。但马上,笑容在镜子里凝住了,她把镜子扣倒在桌子上。这张脸已经不那么好看了,额头上的抬头纹讨厌地显露着。最近一年,她忽然对年龄敏感起来。以前,人们总搞错她的年龄,把她当做小孩。现在,她从人们拐弯抹角的言语中察觉到,自己的确变老了。探家时,妈妈硬给她塞了一瓶珍珠霜,絮絮叨叨地说她不知道打扮自己。打扮吗?她望着瓶子上“经常搽用可以使皮肤柔嫩洁白”的介绍,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时间似乎成倍地从她的额头上淌过,简直就像屋檐的滴水一样厉害。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再年轻了。这一点,似乎比风湿性关节炎还让她心烦。
“啪啪啪!啪啪啪!”整齐的跑步声。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喊声打破了寂静,连长领着出操的队伍回来了。在这山洼里,几乎没什么平地,连里每天出操的项目就是在山路上长跑。她匆匆脱下裙子,塞回枕下。
“哎,抓紧点,喝水,上厕所!今天肯定要忙。”小林的声音。她领着两个新兵接早班,先回来了。这个有着三年军龄的兵已经是骨干了。三个人匆匆解下武装带,换下胶鞋,一阵忙碌。刘家玉心情复杂地看着她们,就是为了带她们,她才几次推迟了复员。“你不会闹吗?太老实了。”哥哥说,似乎替她打抱不平。可为什么要闹呢?她生性不会吵闹,再说,她知道部队的确是需要她才一再留她的,虽然她只是个兵。
她推门走了出去。天晴了,难得的好天气。和煦的阳光使住在山洼里的人感到特别舒畅。一路上碰到的人都关切地问她是不是今天走,她平静地,几乎是没有表情地回答着问话。她很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感到高兴,反倒隐隐有些不好受起来。
在食堂门口,她碰到了指导员。“这么早就出来查线?”她见他背着工具。“噢,山口那段线路出了点儿故障,昨晚的雨太大了。”刘家玉这才发现指导员的那双脚,全被泥水浸透了,一定是昨天半夜出来的。“怎么样?你都弄好了吗?”指导员反问她。“差不多了。”“明天,正好买煤的车要出去,你可以搭到县城。”“好。”“小林和小方送你吧?还要不要叫两个男兵?”“不用了,东西不多。”“好,那好。”
指导员干吗总是这样带着歉意跟我讲话?好像是他让我在这山里多呆了两年。刘家玉望着指导员走进连部的背影,不由得想,其实他自己苦头还吃少了吗?来到这儿已经十一年了,除去出去学习的一年,也呆了整整十年,胡子拉碴的,其实才三十岁。他是湖南人,据说前年他等了五年的未婚妻来部队结婚,走到半路上就踅回去了。她在火车上看到一个年轻的母亲,把自己的座位腾出来让小儿子睡,自己半跪着靠在一边,一夜就熬红了眼睛,脸色十分憔悴。联想到自己以后也要过这种日子,她受不了了。指导员没有埋怨她。可今年元旦,她终于还是来了。看来爱情的力量还是足以与严峻的生活抗衡的。刘家玉很为指导员高兴,并且还常常想,假若是我,我也能经受住考验的。
可是,爱情究竟是什么滋味儿呢?她忽然又略感心烦地想到了这个问题,这还是她昨晚理信时引起的思绪。她的那只小木箱,装着八年来她的全部信件。当寝室里的人都看电视去的时候,她从床下把它拖了出来,她想一个人静静地从这些信件中去回味八年来她与外界的联系。在按时间顺序捆得整整齐齐的信件中,她一眼就找出了“他”的信,那个曾经在刘家玉心目中有过特殊色彩的人的信。当时同学们都纷纷来信,谁不羡慕她呀,全校才有两名女孩子当上了兵。可他的信尤其多,但仅仅过了一年多,他的信就开始少了……也许他听说了女战士在服役期间不准谈恋爱,也许他还知道她几年之内不会复员,也许是因为各自生活内容的变化,他已经不能理解当兵的她了……反正,信逐渐地冷淡,不知不觉地,断了。起初刘家玉还有那么些烦恼,久而久之,也就淡了。那年回家探亲,他显得有些拘束,告诉她“五一”将要结婚。刘家玉很大方地表示了祝贺,还送给他一束很好看的红玫瑰。从此以后,她心里没再出现过有特殊色彩的人了。部队的纪律,使她紧闭着爱的心扉,但和所有的姑娘一样,她也有着自己那束透过小窗的阳光。
很明显,随着时间的推移,信一捆比一捆小了。到了这两年,忠实的妹妹也因为有了男朋友而变“懒”了。爸爸虽然时时想着她,可毕竟工作太忙。于是,她与外界的联系就像一根拉长的线,越来越细了。她一封封地烧着信,想到自己就要投入到山洼以外那个已经离她越来越远的生活中去,心里忽然有一种很难说清的滋味儿。
从机房的窗下走过,窗内传出总机房那种特有的嘈杂。一垄茂盛葱郁的竹子把它修长婆娑的影子投映在玻璃窗上,她就在这玻璃窗内坐了整整八年。忽然,刘家玉听到了一个很不顺耳的声音:“听不清楚就别讲,我也没办法。”她忍不住进去了。“小林,你怎么能那样跟用户说话?”“谁叫他讲私事的?老占着我的长途线路。”“那你也要好好说呀!”刘家玉知道的确有那么些不自觉的用户,借着军用电话不收费的光,老办私事。可她从来没在机上跟用户发过火,大约是养成习惯了吧?开展“三满意”话务员评选活动以后,她几乎月月都是。再难的电话,只要拿到她手上她就能接通;再繁忙的工作日,只要她坐上机台,一切都会变得井然有序,所以人们总爱习惯地说,快,把刘家玉叫来。昨天,分队长把几年来用户写给她的表扬信都找了出来,说让她带回去作个纪念。要知道让那些打惯了电话的人来感谢总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们是想象不出电线那端的总机是如何为了一个电话而累了一身汗或喊哑了嗓子的。她抬起头来,机房四壁十分辉煌,挂满了奖状和锦旗,有上级发的,有友邻台站和用户送的。她们这个连,人虽不多,却担负着繁重的通信联络任务。尤其她们话务台,有时候忙起来可以叫人腰酸背痛,头昏脑胀,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可她们一直是先进集体,曾荣立过两次集体三等功。
“赠011号话务员,极端负责,极端热情。”这一张,是专门送她的。那一次,飞机场遇上了真正的敌情,正该她值班,她准确无误地接通了全部电话。在顺利完成了任务后,机场给她送来了这个配有镜框的奖状。她还为此立了三等功。她觉得有些惴惴不安。因为,倘若是别的同志值班,刘家玉相信她们也会像自己一样圆满完成任务的;再说,要没有和她一起值班的两个同志协助,承担了别的电话,她也不行。还有机务站的同志,维护排的同志和守在哨所的同志,谁没洒下汗水呢?我们守在这儿,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她取下耳机,慢慢撕去了贴在听筒上的写有011号字迹的胶布。这是她当新兵时就用的耳机,从没坏过。卡头的钢丝上,被她用蓝白两色的雷管线缠了一下,显得挺漂亮。像往常一样,她擦了擦听筒和送话器,然后戴在了头上。红灯不断地闪亮着,今天的电话的确多,但小林和两个新兵已能应付自如了。刘家玉有意识抢接了两个,语气比平时还要和蔼。离别总使人多情。偶尔遇上耳熟的友邻总机和话务员,她就在心里默默地说,再见了。她知道要不了几天他们就会发现她离开了。谁不熟悉她的声音呢?空闲时“碰”上了,他们会像熟人一样跟她聊几句,虽然她和他们从没见过面。
连部的灯亮了,她迅速插上塞子。“刘家玉在机房吗?”耳机里传来连长的声音。刘家玉笑了起来,最后一个电话,竟是找她的。很久以前,她也接到过一个找她的电话。“我是北京长途,我找你们那儿的刘家玉。”尽管千里线路改变了爸爸的音调,可她还是一下子听出来了。“爸——”她差点儿叫出来,但一下顿住了。“好,请您等一下,我给您接到连部值班室。”她摘下耳机跑步到了值班室,拿起听筒的第一句话就是:“爸,刚才就是我呀!”
她来到连部,连长正站在那儿等她。“你坐,坐。喝水吧,我才泡的茶。”连长怎么了?他们是同年兵,从来都是随随便便的,今天怎么突然客气起来?连长没有理会她的诧异,拉开抽屉,把几本书捧到她面前。《高考复习资料》:数学、语文、物理……“送给你。”“连长,别取笑我了,我这辈子不再打算读书了。”“不,我不是取笑你。”连长没有笑,眼睛转向了别处。“小刘,咱们是一起当兵的,说起来,我对不起你。头一次你想考被我挡住了,第二次我又没同意,第三次谁知又出了那档子事。”他的手下意识地翻着书,不看她一眼,自顾自地讲着:“都怪我当官太早,总是从连里情况出发,从没有为你设身处地地想过……”“算了,连长,别说了。”刘家玉低下头。一想起考大学,她心里就不是滋味儿。招生制度改革的消息一公布,她就动心了。上大学是她从小的愿望,她是那么渴望读书。可是……机会一次次过去了。那年,眼看她就要超过报考年龄了,连里总算同意了她的要求。通知她时已经只有二十多天的时间了,她按捺下兴奋的心情,开始了紧张的复习。分队的伙伴儿们都为她高兴,她们进出寝室都轻手轻脚的。文书把连部的钥匙交给她,让她晚上熄灯后就去那儿看书。有时她一直看到夜班交接的时候,炊事班的就会给她带上来一碗夜餐面条。这一切使她更发奋了,她相信自己能考上,上学时她从来都名列前茅。可就在这时候,上级来了个调令,要她——一级操作能手——去参加军区的军事技术表演大会,时间是一个月。关键的一个月呀!刘家玉既没有办法推迟考试,也没有办法不服从命令。她简直呆住了。从连部出来,她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了,跑到山上痛哭了一场。难道不该哭吗?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那么委曲,那么不幸。
……哭啊,哭啊,直到天色黯然。她让风把脸颊的泪水吹干,理了理头发,朝山下走去。远远地,她看见路口上站着个人,像在等她。她认出是指导员,顿了一下,便从另一条岔路走回去了。她怕听人们的劝慰,那样她只会更伤心。寝室里空无一人,都上文化课去了。桌子上摆着一碗鸡蛋面。她退出门,正好碰上了连长。没等连长开口,她先说道:“连长,我想挂个长途。”入伍这么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提这种要求。连长同意了,还亲自告诉了长途台。电话接通了。“爸爸”她刚喊出口,声音就哽咽了:“什么事,小玉?复习困难大吗?”“我,我不能参加高考了。”泪水又流了出来,她一边擦着泪一边艰难地把事情告诉了父亲,“我以后再也没机会了……”父亲沉默了。隔了一会儿,他缓缓开口说:“小玉,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的事情吗?”“什么事?”“有一次,电影制片厂到你们学校挑五十个小朋友去拍电影,坐上车的时候,突然发现多了一个。老师很为难,不知让谁下去好。小朋友们紧张地互相看着,生怕让自己下去。这时候你站起来了,一句话没说,下了车。”爸爸为什么要说这个?“刚上中学的时候,你有一次骑车出去看见一位老大娘摔倒在路边,你就下车来扶她。过路的人以为是你撞倒的,都指责你太不小心,你一点儿也不辩解,把老大娘扶回了家。还有一次……”“爸爸,别说了,我懂了,懂了。”她像耳语似的说着。她知道类似这样的事,爸爸还能讲出好几件。是的,她从来就不是个爱计较的姑娘,她平静下来了。
一个月后,当别人等待录取通知书时,她拿着奖状回来了。她取得了少有的好成绩。营里、连里都高兴极了。她只是淡淡地笑着。尔后,又开始了以往的生活。她没能复员,提干的年龄也超了。
可是,这一切能怪连长吗?他留她,绝非为了自己。再说,八年来他自己又何曾离开过连队?对上大学,他恐怕连想都没想过。除了三个月的教导队集训,他那在全营占首位的业务技术,都是靠自学得来的。因为我们是军人。刘家玉很清楚这一点。
“连长,这怎么能怪你?”她抬起头来,以自己平静的语气宽慰着连长。连长感激地看着她,虽然他知道她不会抱怨,可还是从心里感激她,她失去和得到的,毕竟相差太大了。“这套书送给你作个纪念,也许你以后还能用着它。”
是啊,说不定回去后还能上个电大什么的。妹妹来信讲,她正在听电大的课,家里专门为此买了电视机。自己回去后也该扎扎实实地、系统地学一下高中课程了,然后再选修别的,不然到了新单位什么也干不了。二十六岁了,还不算晚。想到新单位,她忽然有些感伤。地方上对当兵的那种成见,她是领教过的。那次去参加比赛的路上,她和一位女大学生坐在了一起,这使她本来就抑郁的心情更沉闷了。对面一位中年人很有兴趣地一直跟那位大学生交谈着,从大学生的思想状况,谈到大学的课程。后来,他出了一道趣味数学题让她做。刘家玉听他说了题,也不由自主地演算起来。那位中年人一眼瞥见,非常诧异地问:“你也会吗?”刘家玉脸刷地红了,可她一句话也没说。在那个大学生解出题的片刻,她也解了出来。但她没有一丝高兴。她把演算结果捏成一团,丢出了窗外。
她抱着书回到寝室,上夜班的两个姑娘已经起来了:“刘姐,你明天真的要走吗?”她们似乎不太习惯寝室里缺少这样一位大姐。
刘家玉含笑点点头,替其中一个理好军装的领子。“刘姐,你没穿腻歪吗?老穿军装?”“后悔吗?当了这么久的兵?我妈说我要能考上大学,肯定不让我当兵。”刘家玉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们,她忽然觉得自己从还没认真地想过这些问题。后悔吗?当她回家探亲,看到同学们一个个都有了安稳的工作、称心如意的对象,特别是当她受到别人的那种冷眼时,她就后悔自己当兵了。也许,不当兵,她会有一条更幸福的路。要不,少当几年,她也能改变命运。可是,当她一回到连队,一回到这个远离北京的山洼,她就忘掉了一切,汇入了连队紧张的又是习惯了的生活节奏中。生活本身把她定在这里了。她平静地送走了一年又一年的青春岁月。
腻歪没腻歪?后悔不后悔?刘家玉觉得无法用这样简单的词汇来表达她的感情。至于军装,她倒是谈不上特别喜欢,但却有一种特殊的爱。的确,它们不那么好看。尤其是裤子,妹妹常拿来开心。她穿上妹妹的直筒裤,两条腿顿时修长了。妹妹提起她的军裤笑着说:“要叫我穿上这裤子去找对象,准吹!”“可我又不找对象!”她一下扫兴了,重新穿上自己的裤子。她早就听说要换装了,可现在仍是听说,看来她是等不上了。
集合哨音响了,是开午饭。
走进饭堂,连长他们已经在等她了。每年送老兵,全连都要加餐,今年虽然只有她一个,也不例外。她不太自然地走到连干部们中间。和别的桌子不同的是,他们桌上有两瓶啤酒。司务长撬开瓶盖,白沫子一下冲出,连忙倒进杯里,又漫到了桌上。“好啤酒!”几个人同时叫了起来。“当然,我专门去县城买的,还开了个小小的后门呢!”司务长得意地笑笑,把第一杯推到了刘家玉面前:“欢送咱们的兵奶奶,不用好酒壮行还成?”大家都笑了,随即又有些担心地看着她。兵奶奶?刘家玉稍稍怔了一下,简直要把这绰号忘了,那是去年老兵临走时给她留下的,以后几乎没人这样叫过她。她也笑了,可心里有些堵,端起酒喝了一大口。“来,我先敬你一杯!八年来你为我们连立下了汗马功劳。”指导员把酒杯高举到她面前。“别吹了,我们这些小当兵的,能立什么大功劳?”她故意用玩笑的口吻说着,想掩饰刚才那一瞬间的不快。
连长、副指导员、司务长、分队长,还有李技师,都向她举起了酒杯,她一一地喝了。忽然,穿过指导员的肩头,她看见有两双调皮的眼睛在向她示意,是小黎和小方,那两个送梅花鹿的小鬼。她走了过去。“刘姐,给,鸡翅膀。”小黎用筷子夹起来:“我奶奶说,吃了鸡翅膀会梳头,祝你回去后每天都把头梳得漂漂亮亮。”“还要穿得漂漂亮亮。”小方抢着补充。“去去”,班长向她俩挥了挥手,脸色郑重地舀了一勺汤,“刘姐,让我们以汤代酒,你们快站起来呀!我代表我们全班衷心祝刘姐回去后……”“找个好工作!”“找个好对象!”小女兵们七嘴八舌地说开了。“去去”,班长又挥了挥手,“不对,应该是……”“祝刘姐找到希望的一切。”小林忽然说。“对了”,班长很满意,“刘姐,祝你回去后找到一切,希望的一切。”说罢她认真地把汤喝了。刘家玉很感动,也学着她的样子和大家一起把汤喝了。
回到座位上,她还感到眼圈有些发热。指导员突然说:“噢,我怎么忘了,副连长还要敬你一杯呢!”副连长这个月在哨所蹲点,他特意打了电话回来。刘家玉微笑着,又端起酒杯。渐渐的,脸红了起来。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爸爸让她喝酒的情景。爸爸是个很风趣的人,他说要把他的“小家碧玉”培养成能精通棋琴书画的才女,还要让她有那么点儿女诗人的风度,于是他教她喝酒。可她连酒味儿都不愿意闻。看着她呛红的脸,爸爸笑坏了,也罢休了。他没想到他的“小家碧玉”竟当了大兵,而且一当就是八年,在部队里,她反而学会喝点酒了。因为一年难得的两次会餐,大家总是要开心一番的。
“小刘,回去后,抓紧解决个人问题吧!”连长忽然冒了一句,并不抬头看她。她脸红了,幸好本来就很红。去年探亲前,副指导员对她说:“你可以考虑了,你和别的战士不同,指导员和连长都让我关照你一下,营长上次也问起过。”刘家玉很感动,可她不知道该怎么考虑。交一张穿军装的照片到婚姻介绍所去吗?简直不能想象。她不愿意被人当做东西挑选,更不愿意再看到别人因她是个当兵的而投来蔑视的眼光。
突然,她的脑子里闪出一线火花,但没来得及捕捉住,就消失了。“要不要我帮忙?我爱人在北京,他们厂子大,人多。”李技师见她不说话,好心地凑上来。“算了吧,人家小刘就不是北京人了?从小长到大呢!同学都数不清。”分队长带着明显的宽慰语气插进话来。是啊,她有那么多同学,小学、中学、还有幼儿园。可是……她能跟他们说男同学几乎都结婚了吗?“谢谢你们。”她低声说了一句,随即抬起头来,向大家露出一个坦然的笑容。
他们在怜悯我。不必这样,我相信经过我的努力,一切都会失而复得的。我要像小林她们说的那样,去找到希望的一切。只要去找,总能找到的。再说,八年来我一直都生活得紧张而又充实,我从没感到过人们常说的那种空虚。我不会后悔的。
“因为你生活得很认真。”像是谁在她心里说话。她有些惊慌,微微晃了晃头。蓦地,那线火花又闪出来,紧接着,她想起他来——对她说这话的人。这个人是她哥哥的同学,在云南一个农场工作。去年回家探亲,她几次碰到他,当别人大谈工资、家具以及服装时,他却很有兴趣地听她讲部队生活,并且从没有嘲笑过她半句,这是除了父母以外唯一的人。
饭堂里已经空荡了,她执意留下来打扫。炊事班长是个比她还要老的兵,不过已转成志愿兵了。他总是乐呵呵的,像所有电影里的炊事班长一样。“小刘,这一走,咱们恐怕就再也见不着喽”他虽然还在笑,音调里却带了些感伤。他们俩一起在这山里呆了八年,就像亲兄妹一样。刘家玉一下子觉得有些不好受,勉强笑了一下。“我,我会来看你们的。”她很真诚地说。“别说傻话了。”为什么是傻话呢?刘家玉觉得很委曲,她在这儿呆了八年,不是八个月八天。而这八年,十八岁到二十六岁,正是一个姑娘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她把它留在这儿了,融进这绿色的山洼了。即使她不回来,她的梦魂,她的泪水和她的思念,也都会执著地朝着这儿,和这个山洼终生牵挂的。为什么是傻话呢?泪水在她眼里打起转来,那种隐隐的依恋终于清晰地涌上了心头。炊事班长察觉了,连忙把话岔开。“等以后我们去北京玩儿,可别不接待哟!”他的妻子过来了:“你还能去北京,一辈子呆在这儿吧!”她把孩子递给他,抢白了一句,但又并无怨意地朝刘家玉笑笑。她常来这儿,已经和战士们很熟了。刘家玉克制住自己,笑着对他们说:“你们明年就来,好吗?我在北京等你们,到那时你们的宝贝儿子就能跑路了。”炊事班长看了妻子一眼,开心地笑了。刘家玉从他手里接过了才满周岁的男孩,轻轻地亲了一下。
儿子吗?我也会有的,而且,我还将是个很好的母亲。
带着些微的醉意,她向山上走去。这是一条她们打猪草时常走的小路。太阳已经属于春天了,使人感到热烘烘的。她取下帽子,辫子垂下来。不时掠过的风,吹着她发烫的脸颊。回首望去,营房已在脚下,连部后面的向阳山坡上,又晒满了被子。这是连里的规定,只要一出太阳,就集体晒被子。山里实在有些潮,尽管上级专门给他们配备了棕垫,可仍需要大量的阳光。被子也是一片绿,不过有几床已经开始发白了。若是往日,她的被子会是当中最醒目的,几乎看不见一点儿绿的影子。她很喜欢,那年换新被子时都没肯换。“这山里雨水好,把被子都洗白了。”刘家玉总是这样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告诉新兵。“不过,把山倒是洗绿了。这山,比我来的时候绿多了,真的。”
积在草上的雨水打湿了她的两条裤脚,她低下头把它们挽起。忽然,她看见了映山红,那枝干上也有了米粒大的芽苞。无论再高的山,再深的谷,也都会有鲜花开放的,这些可爱的花并不因为生在寂寞的山谷而拒绝献出自己的美丽。她这才明白,她为什么要上山来。每年映山红映红山时,她都要上山来,采一束插在窗台的玻璃瓶里。她特别喜欢这花,那么红艳,那么美丽,一开就那么多,那么热烈。今年是等不到了。北京也有,人们都叫杜鹃,可没那么多。她忽然又一次感到了惜别的惆怅。真的要走了吗?要离开这儿吗?这儿的一切?期待了几年的复员,临到真的要走了,她才知道自己是多么舍不得。八年,八年啊,一切都要在今天终止了吗?
她继续向山顶走去。那儿,有一个战士们自己命名的风景区。去年探家,哥哥和那位同学陪她去故宫玩儿。爬景山时,哥哥惊异地发现妹妹的登山速度比他快得多。刘家玉却不经意地笑笑:“我们连也有座景山呢!比这儿高多了。”在确,站在这儿跟站在景山上真有几分相像。只是景山上收进眼底的,是整个故宫,而这里,则是整个营区。她伫立着,久久望着这一片无法与故宫相比的建筑群。每次去故宫玩儿,她都感到一种令人压抑的庄严。可是在这儿,她却有一种人生的自在、自信和随便。因为在这里,她付出了汗水,付出了青春,付出了感情……
“皇帝并不幸福。”在真正的景山上,她对哥哥这样说。“那么你呢?”哥哥带了几分讥讽。刘家玉不想回答,但哥哥那位同学说:没有谁的一生可以说是完满无缺,但只要他“认真地生活着,总是可以引以为自慰的。”刘家玉从心里感激他,他点出了她还不甚明了的东西。或许,就因为这话她才时时想到他。
一种要开创新生活的激动情绪驱散了仅有的一点儿惆怅。她站在山顶想向四周大喊几声,但没能做到,四周太静了。她只是向着这山,无声地笑了一下。低下头来寻找一棵理想的映山红。她要挖下来带回北京去,据说这花是很容易栽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