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我是康德拉季耶夫么?”
那个没落贵族的影子,在韩潮晕眩的脑海里浮现出来。他看得清清楚楚,彼得堡式的四轮马车,载着伯爵和娇小的卡德林娜,顺着公园里小河旁的石子路,蹄声得得地朝正在修建中的花园街五号场地来了。
那条小河被侨民们叫作丽娃栗妲,是白俄们最爱逗留的地方。他们带着眷属,打着阳伞,在河边摊开绣花餐巾,听着留声机放出的音乐声,吃着自制的果酱,和自家烤的面包圈。女人们没完没了地唱,男人们没完没了地喝。一些醉鬼,索性浸泡在小河里,像受伤的狼那样嗷嗷地嚎。
韩潮那时弄不懂,为什么白俄那样嗜酒如命?每喝必醉,每醉必闹。而且他们喝酒的方式也很独特,例如在婚礼上,就没完没了地喝酒,无尽无休地跳舞,从早闹到晚。可也有简便到在马路商亭里,买一杯酒,二话不说,倒进嘴里就走的。也许和他们故土的严寒有关系吧?酒可以说是白俄的第二生命,一见到酒,便迈不动腿了。唯一的例外,在韩潮的记忆里,恐怕就是贝希科夫了。他老是举起酒杯,领着大家朝他老子喊“虎拉”,自己却滴酒不沾。所以,他永远保持着一副清醒的头脑,清醒到他老子挑不出他一点错来。只要河边石子路上一响起马蹄声,只要醉鬼们停止嚎叫,慌不迭地爬上岸向沙皇后裔行礼,贝希科夫,那干瘪的臭虫,便闪电般地冲过去,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迎接。
然而,有永远挑不出错的人吗?智者千虑,尚有一失,何况这么一幢二十层楼的建筑物。
再精明,再老练的丁晓,也不可能把临江大厦工地所有的漏洞、马脚,都针线绵密地裹藏起来,以致别人看不出一点破绽。他多少有些失算了:第一,无论如何估计不到老爷子会下来私访;第二,更料想不到的,是老爷子竟有精力一层楼一层楼地看上去。按照常规,到了这等级别,这把子年纪的领导干部,偶尔下来,也都是坐在沙发上听汇报者多,有兴趣看看的话,多半是有重点、有选择地浏览而已。可韩潮,他老人家竟然从大厦背面的防火梯一步一步走下来,走到真正可以称作后院的丁晓领土的核心地带里。
唉!欧阳,你还张狂个什么劲呢?
丁晓站在管理处的窗前,瞅着颤颤巍巍的韩潮,和那喧嚣热闹的自由市场,岂止一箱一箱白花花的来航鸡蛋呢?还有猪下水,还有啤酒。天哪!怎么搞的?还有刚开箱正在组装的飞鸽牌、永久牌自行车呢!
妈的,这些无论如何不该让这个绝对正派的人看到的东西,偏偏让他看到了。
欧阳!你还蹦跶,还唱,存心要出我的洋相么?你没瞅见老东西在防火梯上吗?啊——只见韩潮两腿一软,这个曾经在鬼子眼皮底下,放火烧了日本军妓院的敌工部长,终于颓然地瘫坐在防火梯上。
丁晓的心突然一热,“但愿”这两个字,情不自禁地从嘴里滑了出来。然而“但愿”以后的下文是什么?谁也无从揣测。大概是“但愿他老人家千万别出意外”吧?说不定也许是“但愿这老不死一口气憋过去,再也起不来”吧?不过,我们还是尽量把人往好里想吧,这不是欧阳泪流满面地往防火梯冲上去以后,我们的副市长也急匆匆地走出管理处,连忙大声疾呼地张罗急救了嘛!
是这样,马失前蹄的事情,谁都会不幸碰上的,当年贝希科夫几乎每根神经都绷紧了,不也有一回失误,以致康德拉季耶夫暴跳如雷,差点没把房子给拆了么?
谁也没想到伯爵会在房子快完工的时候,拖来了那张打台球用的绿呢桌子,而且一定要原封不动地放进地下室里去。
“胡闹,老毛子酒喝多了!”
贝希科夫怔住了,这是他的疏忽。现在,神仙也找不到办法,把这张巨大的橡木桌子,通过那狭窄的门廊和细长的穹形甬道送进地下室去。
火冒三丈的康德拉季耶夫,跳嚷着对贝希科夫说:“哪怕拆掉房子,也得把台球桌子放进地下室去,要是磕坏碰破一点,剥你的皮!”
韩潮听不懂发脾气的伯爵,吵嚷些什么,但看到六指师傅幸灾乐祸的笑容,贝希科夫背对他老子时那又急又恨的神色,猜得出老毛子准选择了绝对荒谬绝伦的做法。
拆那样坚固的建筑物,恐怕同盖它一样不容易。工匠们无所谓,干一天活,给一天钱。可腰脊椎弯得像虾米的贝希科夫当然不能同意,也许那时,他已经暗中转移了财产,跟他老子捣鬼了。
即使是一头蠢驴,也会懂得房子比桌子值钱。但康德拉季耶夫是伯爵,伯爵说出来的话,即使是错的,也得错下去,错到底,百折不回。直到碰得头破血流,他那马屁精儿子还会给他打圆场的:“伯爵怎么会错呢?他永远是正确的!”
人脑袋要热起来,也实在可怕,什么事情都可以干得出来,伯爵既不是第一个,也决不会是最后一个。
譬如吕况——昏迷中的韩潮忽然又想起了他,那是个多么有学问的人啊!旧社会临江师范的教员,经史子集,科学理论,马列主义,他肚子里装得比谁都多。但是,在那脑袋发热的年代,他居然也违反科学,在一建公司抓什么日砌万砖的新纪录,抓三日一房、五日一楼的高速度;在水运部门,抓什么以水代油、以矸代煤,千吨轮运万吨货等等敢想敢干的奇迹……类似的“卫星”,他还放了不少。那时的《临江日报》,也同全国一样,红字大标题,天天在版面上出现。
韩潮是盖房子的匠人出身,求实精神或许出自天性和职业习惯,一亩地打几万斤粮,出乎常识之外,他不敢质疑。可日砌万砖,他实在不能相信,拿临江话讲,也“来(读上声)玄”得太没边没沿了!连盘一盘这一万块砖,还得大半天呢!然而,报纸上的头条新闻,套红标题,能是撒谎么?于是,半夜里,悄悄地来到吹得最邪乎的一建公司的建筑工地,一块一块地数砖,才相信自己体温正常,而吕况已经烧到说胡话的程度。
“你算了吧!老吕,不怕大风闪了舌头!什么卫星?牛皮吹得太没边,太邪乎啦!”
“老韩,怎么?你怀疑?”
“咱们马上去一块一块过数!走!”
吕况摔开他的手:“我用不着数,绝对的正确。老韩,你也不应该怀疑。”
“你还是个共产党员吗?说假话!”他大声嚷着。
“现在全国都在放高产卫星,临江没有被开除出中国,它不放能行么?再说,对这些处于萌芽状态的共产主义新事物,要学会往远看,要看到它的未来,要把发展也估计进去!”
韩潮怔怔地望着吕况,不知该说什么好。
但是伯爵讲不出吕况这一套理论。他只会吵嚷、叫喊,而且立逼着贝希科夫拆房子。臭虫简直像热锅上的蚂蚁,恨不能咬那蠢驴一口,但当着老子的面,仍是谦恭温驯,屁滚尿流地赶快应承。
六指师傅嘿嘿一笑。贝希科夫是何等聪明的角色,凡是这类人,在玩弄心机、察颜观色、反应敏捷上,都有过人的天赋,他听出那笑声里有某种解决的可能性,立刻扑过来:“你有高招?”
师傅不动声色:“倒是可以试试!”紧接着,便提条件,“不过,得请大伙吃一顿,起码,猪肉粉条,管造!”在临江话里,“管造”就是“管够”的意思。
贝希科夫想不到条件如此之低,于是慷慨地许诺,而且还答应事成以后,让人们敞开肚子,加餐一顿临江家常美味——血肠白肉。
韩潮至今还记得六指师傅。一个多好的手艺人,没有他不会的行当。唯一的缺陷,就是眠花宿柳,把挣得的一点钱全送到八道街去了。就在那次被侦缉队追踪见了一面以后,韩潮再未见过他,后来知道他跳江了。虽然他是师傅,是长辈,但也有些不敢恭维之处。韩潮是个很重感情,很念旧的人,至今也没忘了这位六指师傅,可他也只尊敬他应该尊敬的地方。
六指师傅对贝希科夫说:“得让伯爵大人回去,在他眼皮底下,我变不了戏法!”
“那什么时候能让他来?”
“明儿晚上,早了不行。”
就这样,他们饱餐了一顿猪肉粉条以后,六指师傅像拆卸钟表似的小心细致,揭下绿呢,把整张桌子拆开,有的索性锯断,弄到地下室里,再装拼鳔接起来。然后,打磨上漆,重新贴上绿呢,整整忙活了一夜一天。
第二天,活还没有干完,康德拉季耶夫就坐着四轮马车,往花园街五号场地来了。也像是韩潮悄悄去临江大厦工地一样,是烈日当空的正午时分。
贝希科夫在作弄他老子的手段上,可算是登峰造极。他掌握他老子喜欢别人顺从和捧场的致命弱点,所以,当马车在丽娃栗妲河边石子路上出现的时候,韩潮亲眼看到,一下子从小河里爬上来那么多不知是真的酒鬼,还是假的酒鬼。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个个轮流着趋迎上去,向伯爵祈求祝福,吻卡德林娜的手,送上面包和盐,向他俩忏悔,虔诚地画十字;或者诉说自身的不幸;或者请他们给自己的孩子命名;有的索性跪在马车前不起来,拊胸大叫,要求伯爵率领回到俄国去打布尔什维克。
短短的几百米河畔小路,硬是被他的同胞纠缠得寸步难行。贝希科夫假装发火,踢那个非要消灭布尔什维克的白俄,叫他让路。
为那一脚,贝希科夫得付加倍的赏钱。
愿意受恭维,被崇敬,或许是人之常情,而康德拉季耶夫,尤以为甚。他被他儿子精心导演的戏剧所陶醉,捋着胡子,高兴得几乎掉泪,忘记了那张台球桌子。
一直到傍晚时刻,他才看到曾经大卸八块,而刚刚恢复原状的桌子。左看右看,实在找不到什么明显的破绽。六指师傅会讲俄语,他马上颂扬了伯爵一通,说大人如何如何圣明,大人说能抬进,桌子就不敢不进。大人肯定早就预见到了,大人的眼光是看得多么远、多么准啊!拍马屁也是需要一点学问的,贝希科夫大概觉得六指师傅这方面的水平稍低,就说:“你们以为伯爵看不出你们搞的什么鬼?不过他像天上万能的主一样,总是原谅你们罢了!乌——拉!”
“看在主的面上,我饶恕你们!”伯爵顿时觉得自己像上帝了。
“乌拉!”
伯爵终于高高兴兴地走了。
想到这里,晕晕乎乎的韩潮,脸上竟出现一丝鄙夷的笑意。
冲上防火梯来,一直扶住韩潮的欧阳慧,这时连忙问道:“韩书记,你好点了吗?”
他弄不懂那张亲切的脸上为什么沾着泪痕?也许因为那俄国血统的脸庞,使他想起来了。“我决定要见一见奥立维,我得问问,说不定那臭虫还活在世上吧?”
那还有错,肯定活着,这种人生存能力最强了。
你说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