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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顶楼圆窗旁边鸽笼下的一块石板,尽管沾满了鸽粪,韩潮还能结合着记忆,清晰地辨认出镌刻着楼房建筑年份和产权所有人卡德林娜的名字。(*0小-}说-+网)

    他记得半个世纪以前,当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这块石板弄到正在砌砖抹缝的顶楼上,准备镶嵌到迎面的夹山墙上的时候,六指师傅火了,冲他吼着:“你早干什么来着?混账东西,马上就要合顶,这块他妈的墓碑往哪儿安?……”

    那时,叫做柱儿的韩潮也只不过十多岁,身单力薄,背着几十斤重的石板,吭哧吭哧地顺着脚手架扛到顶楼,真是连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没想到还挨了一顿痛骂。别看六指师傅逛窑子,扎吗啡,自己人品很有值得非议的地方,但剋起徒弟来,照样是一副正经八百的神态。而且他的逻辑是,不管有理无理,长胡子的人总是对的,不长胡子的人永远是败诉的脚色。

    “是臭虫——”韩潮满心委屈,指着楼下监工的贝希科夫,“他让我背上来的!”

    “他眼瞎,你也眼瞎吗?”六指师傅从脚手架上探出身去,整个身子全靠一条腿钩住杉条悬在半空,瞟了一眼韩潮,似乎说:“小子,我是凭这一手当你师傅,有资格教训你的!”然后,用流利的但是不准确的俄国话,跟贝希科夫吵嚷一阵,终于拗不过楼下那个瘪皮臭虫,转过身来骂道:“这王八蛋要当孝子,先给他老子把墓碑立起来了!”

    墓碑?真是不幸而言中!康德拉季耶夫确实是在顶楼里见上帝去了。他师傅一句玩笑话,成了巫师的咒语。盖房子的匠人有许多迷信说道,尽管那是彻头彻尾的唯心论,韩潮至今也还记得一点。他想,这些东西之所以在印象里留存,主要是生活偏偏验证了的缘故吧?他望着那几个俄文字母,似乎戴着金冠、穿着洁白的纱裙、站在教堂门前的那位新娘形象,又在脑际萦绕。如果说是有什么不祥征兆的话,那么,从她出现在花园街五号就开始了。

    好像从开始挖地基那天起,她就出现了。那婀娜娇媚、弱不禁风的身影,总是和忙于擘划、发号施令的伯爵不离不分。只要康德拉季耶夫来到施工现场,稍等一会,他那漂亮的未婚妻便坐着马车赶来。于是,伯爵迎上前去,低下头亲她的手。那个贝希科夫,则远远地摘下帽子,虔诚地向她鞠躬。

    脚手架上干活的人准会骂街:“舔屁股虫!”

    然后,她就坐在马车的软垫上,眼泪汪汪地瞅着渐渐砌高成形的楼房。夏天,她打一把阳伞;冬天,裹着毛皮大衣,不知什么时候,不知什么原因,会突然地莫名其妙地伤感起来。

    “瞅着吧!盖房子不图吉利,早晚要落报应的!”

    慢慢地,人们终于弄明白伯爵盖这幢楼房的设想,是要把某处他所熟悉的一幢建筑物,原封不动地搬到临江来。后来,大家到底悟过来,仿造的正是卡德林娜童年居住过的房屋。怪不得在施工过程中,她常常触景生情,伤心落泪。也许人们对失去了的东西,总是有一种眷恋之情,所以她能坐在那儿专注地看上半天,似乎沉醉在往日的遐想里。而且,许多建筑的细节,若与她记忆里那座房子稍有不同,就仿佛会破坏她那玫瑰色的梦似的,坚持非改不可。譬如这块烫金石板,既然已经砌不进去了,完全可以免掉,或者另觅一块地方也是无所谓的,然而贝希科夫摸透他老子的脾气,一句话:“拆!”毫不吝惜地返工。看来,伯爵不惜重赀,目的是为自己心爱的未婚妻,盖这幢她熟悉的房子,使她虽然在异国他乡,也如同生活在原来的环境和氛围之中。

    韩潮想起那封检举信,还放在花房的茶几上,他觉得最好不要让莎莎看到,便抬脚走进屋里去。

    花园街五号就是凭伯爵的记忆、几张褪色的珂□版照片,和卡德林娜本人的不断校正建成的。照六指师傅的话说:“兴许俄国冤大头的钱多得没处花,往水里扔着听响呢!”世界上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盖房法,盖了拆,拆了盖,就像小孩子玩积木似地折腾。然而康德拉季耶夫愿意胡闹,所有人还得捧着,贝希科夫是第一个。韩潮不懂俄国话,他师傅说:“臭虫可真会拍他老子,句句话都像蘸了蜜糖,把老狗熊乐的。”于是,干活的人逐渐摸着老毛子的窍门,知道戗着他的苦处,顺着他的甜头,也都顺竿爬,马屁谁不会拍?把伯爵高兴得直赏大家酒喝。每逢此时,那臭虫举起酒碗,领着干活的人们朝伯爵喊:“虎拉!虎拉!”那顺毛驴被捧得高兴地咧嘴大笑。

    现在,韩潮当然明白“虎拉”就是“乌拉”或是万岁的意思了!然而每一次“乌拉”,就是一次折腾。终于以数倍的时间,数倍的钱盖成了康德拉季耶夫打算结婚居住的房屋。

    五十年代初期,临江来了一些苏联专家,他们对于当时正是市委书记吕况居住的房子,常常表示出一种惊讶的神色。他们议论过,花园街五号和他们列宁格勒郊外的某幢建筑物,简直像一对孪生姐妹似的。韩潮当然相信。因为卡德林娜是王朝后裔,而有钱的伯爵一心想满足她所有的愿望,再加上他爱折腾,喜欢从折腾中寻找乐趣,所以盖了一幢完全相似的房屋,倒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然而,伯爵并未在他为卡德林娜盖成的宫殿里住上多久,便离开了人世。

    那时,韩潮的师傅还活着,他不止一次地说过:“应了吧?我早料到……”花园街五号的厄运,好像从那时就开始了。韩潮又被讨厌的回忆缠住。像是为了摆脱这种纠缠,他快步顺着大理石楼梯,走上二楼,穿过他和吴纬的房间,走进花房。从落地长窗洒进来的明亮阳光,照得君子兰黄灿灿地耀眼。那封言之凿凿的检举信还在茶几上搁着,他走过去,赶紧揣进口袋里。

    韩潮记得,康德拉季耶夫不但有大熊般结实魁伟的体格,那脑袋也着实够聪明的。他信手画出来的房子图样,只要不喝酒犯浑、赌气折腾的话,即使最挑剔的六指师傅,也会真心地朝伯爵竖起长着六指的手叫好。而且,伯爵也完全区分得出捧场的“乌拉”和实实在在的赞美,其实,他并不糊涂。但是,他喜欢“乌拉”,需要“乌拉”,隔几天不“乌拉”一次,他就觉得寂寞。于是,贝希科夫想法制造“乌拉”,讨他的欢心。

    房子的建筑进度慢得惊人,时间全浪费在拆拆改改上面了,因为他画出来的房子图样,并不总是正确的。心血来潮的时候,画得好比天书,凡人根本看不明白。大家明知是错的,也不能逆着他;甚至他自己感到画错了,也坚决错到底。

    韩潮记得他的师傅们,拿到像是鬼画符的样子图,只好叹息:“老毛子喝醉了,照他画的干吧!”

    等伯爵酒醒以后,或者发现错得实在无法再错下去,便毫不吝惜地让工人拆掉重来。每当这个时刻,贝希科夫便引导大伙叫“乌拉”,祝贺他及时看到了,而且是他的眼睛看到的。“到底是爵爷的眼亮,要不然,继续干下去该多糟糕!”贝希科夫在胸前画十字,感谢上帝英明,赐给他一个好父亲。其实,伯爵一开始知道这是假象,但是,他愿意受人恭维,喜欢听奉承话,慢慢地,最初的清醒就被虚荣心所代替,他开始相信确实是自己制止了错误,却忘了制造错误的正是他自己。

    贝希科夫把酒碗端得最高:“虎拉!虎拉!”

    韩潮记得师傅们冲着他那伛偻的脊梁骂:“这个王八蛋,一点也不心疼他老子的钱!”

    正是盖房子的两年,贝希科夫把一份又一份的单据、支票、账款让伯爵在“乌拉”的兴高采烈之中签字,由当时的正金银行办理财务上的事宜。被儿子的忠诚蒙蔽了的老子,根本想不到贝希科夫在捣鬼,把存在银行里的黄金、珠宝,以及其他值钱的东西,一点点转移走了。直到那场按东正教仪式举行的婚礼在教堂结束,回到花园街五号新居里来,成群结队的宾客,吃喝跳舞闹够了以后,老人家才发现儿子不辞而别,踪影全无。气得他火冒三丈,差点蹦上了天。

    ——最大的痛心,莫过于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对自己的背叛和出卖了。不过,到这时候,唾骂不忠诚、不尽孝的逆子还有什么用?首先应该受到责备的,难道不正是自己么?

    伯爵昼夜兼程,赶到了上海,希望抓住这个孽子,恨不能咬他两口,殊不知狡猾的贝希科夫只不过把这里当作一个中间站,目的地是澳大利亚。于是,伯爵只好空手而返,靠着一些不动产,维持着他和他的妻子在花园街五号的生活。从这时开始,这幢楼房确实像一条下沉的船了。本来,顶楼是打算建成供奉上帝的圣坛的,准备雕刻许多圣像,墙壁上也计划绘满一套套宗教图画。越是感到没落绝望,越是觉得出路渺茫的人,也越虔信宗教。然而,操办这件事,虽说是功德无量,却是很费钱财的。尽管他把修房子的工人们重新雇了来,但有限的钱和他的贵族气派实在不相称。也许上帝特别成全他吧,没有让他苦恼多久,一天夜里,刘大巴掌——那时还是个打家劫舍的胡子——敲诈勒索未成,把康德拉季耶夫勒死在还未修成的圣坛上。

    以后,韩潮结束了泥水匠修房建屋的生涯,走上革命道路,成了一个职业的地下工作者,刀光剑影,出生入死。虽然一直在临江活动,却早把伯爵夫人,那个妩媚娇柔的卡德林娜忘在脑后了。即使偶尔在晨光公园和吴纬接头联系,看见栅栏(如今是高高的围墙)里的漂亮住宅时,也认为那个离开丈夫连半分钟都活不下去的贵族后裔,肯定早就香消玉殒了。

    一直到临江解放,韩潮在工农速成学校念到一半,硬被吕况弄出来当公安局长时,才知道那个每天在公园的林荫深处站着、朝花园街五号默默痴望的白俄妇女,敢情是卡德林娜。

    “你可真能胡扯!”韩潮对管外籍居民的科长讲,“她活不到今天的。”

    “千真万确是她,韩局长!”

    韩潮的弱点,是同情心太重了点。这种对于弱者容易产生的恻隐之心,使他自己认为担当公安工作,多少有些不合适。本来,科长是把这个每天窥探市委书记住宅的白俄妇女,作为形迹可疑分子向新来的局长汇报的。可是,局长却笑了:“让她在那儿看吧!就说我批准的。”

    “那不合适吧!为了首长的安全!”

    “我看,就是把咱俩的胆子都借给她,她也不敢碰谁一根毫毛的。”

    “你了解她?局长!”

    韩潮没有回答,而是问:“她现在靠什么生活?”

    “教人家弹钢琴!”

    哦!韩潮想起来了,教吕莎的钢琴老师,原来就是当年那身材窈窕、容颜秀婉的卡德林娜。他多次和吕况夫妇、和刘钊一起,在地下室里听吕莎在钢琴上弹奏世界名曲,竟没有辨认出坐在琴旁的她来。这位穿着臃肿的衣裙、迈着蹒跚的脚步,瞪着一双暗淡的灰蓝眼珠、总是发愣的妇女,和年轻时的卡德林娜哪有一点相似之处?!

    也许她认出了自己?韩潮在想:如果我也处于那样的境地,在审视的凌厉目光底下,也会耷拉着眼皮,把头垂得低低的吧!

    以后,她的命运就更凄惨了。韩潮怎么也想不到她会落到这种地步!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同事家里,认出那个裹着油腻的头巾、穿着抹布似的连衫裙、双腿跪着、用肥皂和刷子洗擦地板的老太婆,就是教吕莎的钢琴老师、最早的花园街五号里养尊处优的女主人。时代的惩罚太无情啦!只见她把头俯得那样低,竭力闪避着他那诧异的眼光。

    韩潮用他仅有的几句俄国话问:“你是不是叫卡德林娜?”话还没有说完,落魄成保姆的她,哦的一声,举起双手掩住脸,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韩潮在离开这家时,曾经让那位同事转告:“她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助的话,尽管来找我好了。既然认出了我,就知道我是谁!”

    然而,她拒绝了他的善意,和死去的伯爵一样,决不能失去他们贵族的身分,这种该诅咒的固执啊!

    五十年代末期,那位侨民科的科长特地跑来向他汇报,因为他曾经关注过卡德林娜。“那个老太婆申请离境,到澳大利亚去!”

    “谁?”韩潮一时想不起来。

    “伯爵夫人呀!”

    “哦?”

    他特地讨来她的申请书,仔细地看了看。虽然,他连粗通俄语都说不上,但临江五十开外的人,几句通常的应酬话,招牌上的俄文,还是约略明白一些的。想不到卡德林娜的签名,还使用着十月革命以后在苏联境内已经废除的俄文硬音字母。

    公安局长不由得叹息起来。

    一个人缺乏现实感到这种地步,仅仅用“偏执愚昧”几个字来形容,恐怕远远不能说明问题了。隔了好几十年,还能保持住一种幻觉,生活在早已消逝的梦境里,根本不承认,或者不想承认世界上已经发生的变化,真是太可悲了。

    科长提醒他:“你看她签名后面的年月日,真有趣,她使用的还是一九一八年前的旧俄历呢!”

    她走了,好像至今还健在,因为每年圣诞节,她总要给花园街五号寄来一张圣诞卡,无非是些袋鼠和鸸鹋的彩色照片罢了。“文化大革命”初期,大家头脑发涨的时刻,韩大宝按照“文革”圣旨,怀疑一切,打倒一切,鬼神附体似地揭发吕况,这也算若干罪状中的一条,从而使吕况为这些海外来鸿,很吃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苦头,最后,终于被造反派起家的革委会主任拷打折磨死在顶楼的圣坛上。不久,革委会主任搬进了花园街五号。到了年底,他也照样收到了伯爵夫人祝贺圣诞快乐的画片。这个现在正在服刑、当时可是十分显赫的造反派头头,拿着画片,瞅着那上面印着的大海龟哭笑不得,这才蠲免了吕况里通外国的罪状。然而人已死去,加刑或者赦免又能起什么作用呢。自从韩潮搬进这所宅子,也收到过三张圣诞卡,无非是可爱的树熊之类,但由此正表明了老太婆至死不变的顽固。

    “看起来,只要她不归天,还会照旧寄下去的。不过,那时候我已经搬出花园街五号,收信人将是下一任市委书记了。真有意思,一个人所养成的习惯,大概是越老越难改变,没准她的儿孙也会笑话她思想僵化咧!”

    “是这样——”好像有另外一个韩潮,在同自己讨论问题,“保守也好,僵化也好,老兄,年龄是个因素。你不能不承认,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永葆青春,慢慢地就会失去年轻时追寻新事物的热情,而像蜗牛一样,旧东西成了沉重的负担。”

    “得啦得啦!难道追寻新事物必定好么?”

    “那我问你,对自己的过去,无论好坏美丑,一律加以肯定,倒值得赞扬么?其实你也未必不懂,宇宙发展的基本规律,是新陈代谢,新事物总是层出不穷。本来一个人老了,是正常的生理现象,但记忆力是个很讨厌的东西,它总使你回想自己的黄金时代。那时,你演主角,你挑大梁,你擎天托地,你力拔山兮气盖世……”

    “得啦,好汉不提当年勇!”

    “瞧,如今长江后浪推前浪,一种再也正常不过的事情,你也有了老年人的委屈感,可要不得啊!”

    “你放心,我不会成为伯爵夫人那样的顽固派!”

    “未必吧!我怕你成老糊涂!”青年韩潮嘲讽地说。

    “太刻薄啦!我决不相信我会成为四化的阻力、改革的促退派、新事物的压制者!”老年韩潮坚定地回答。

    吕莎从自己的房间里快步走了出来,多少有点神态变异地注视着他,并且问:“爸爸,你在跟谁讲话?”

    他从朦胧的境界回到现实中来:“什么事?莎莎!”

    “我听你一个人在自言自语,怪害怕的。”

    “噢?”韩潮也愣住了,怎么搞的,好像刚才果真有一个年少气盛的韩潮在同他探求宇宙发展规律似的。这不是活见鬼了么?他突然想起,该不是精神恍惚到了迷幻谵妄的程度?一个人喃喃自语,像脑软化症似的,多可怕!他老伴订阅的医学杂志上,好像管这些临床现象,叫做老年性综合症。韩潮望着那些蓬蓬勃勃的花草,不禁感慨系之——

    “难道,我真的老了?”他问自己。

    吕莎坐到他身旁的沙发上来,面孔不是朝他,而是冲着君子兰:“爸爸!”

    “唔?”他偏过脸来看着她。

    “那封信我看了,爸爸。也许我不该看。我只想说一句话,信虽然充满了恶意,但基本事实的的确确是那样!”

    “什么?莎莎!”韩潮怔住了,“难道刘钊那时……”

    “你就责怪我吧!跟他毫无关系!”

    “我决不相信,莎莎!”他以为她在讲臆造中的童话。

    “真的,爸爸,我现在多么后悔当初不随他去啊……”

    她说完了,站起来,拿起那篇稿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花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