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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在扬的名气响,在南塘一带的农村以及周围的一些小镇上,谁家遇上红白喜事,就想到金在扬,说,去喊老金吧。他们就派人到金在扬家去邀请他,谈定价钱,约定时间,金在扬就带了他的乐班子来了,他们摆开场子,端起乐器,就演奏了。

    在南塘这地方,是很相信乐班的,好像也已经成了一种风气,你家办事喊了乐班,我家办事就不能不喊,就这样你影响我,我影响你,乐班的生意越来越兴旺。乐班的情况不完全相同的,也有是相对固定和稳定的人员,也有是临时搭班起来的,也有六七个人甚至更少一点,也有十几个人甚至更多一些,乐器则更是五花八门,二胡、金胡、竹笛、箫笙、板鼓、敲铃,甚至后来还有人引用新疆的手鼓之类。他们根据主人东家的要求,在红白喜事上演奏各种乐曲,一般都是大家喜闻乐见的江南丝竹乐曲,悲的喜的,几乎是要什么有什么。也有办事情的人家并不太懂,只是说,班头啊,曲子你给我们定吧,乐班的班头自会替他们选定最适当的曲子来演奏。在乐曲声中,大家都陶醉了,或喜极而泣,或悲中从去,宣泄了郁积的或喜或悲的感情。乐班子走后,他们心头的重负也放下了,轻轻松松,重新开始过正常的日子,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请乐班子来,真是一件很应该做的事情,群众不一定能够将其中的道理总结归纳上升为理论依据,但是他们早已经有了足够的感性认识,在长期的实践过程中,他们早已经明白了这一点,加之群众素来喜欢互相攀比,他们便共同地将乐班子抬起来了。

    乐班子一般多以奏乐为主,较少有其他的表演,即便有“讨口彩”,也不过一两句而已,比如人家是婚礼喜庆,乐师祝贺说,相敬如宾,白头到老,如果人家是做寿,乐师说,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仅此而已。但是金在扬有他的与众不同之处,金家乐班在演奏乐曲之前,由金在扬先来一段台词,可喜可悲,可长可短,可说可唱,完全根据此情此景现编现用,金在扬记性特别好,他有一肚子的民谚民谣民歌,到了那场合,只要将眼前的具体事情,往从前的民谚那里一套,稍作改动,词就出来了,真是出口成章的。

    有一次一户人家给老太太办九十寿宴,老太太脾气臭,容易发火,那天因为嫌小辈替她做的新衣服不中意,料子不够上好,穿着又太老气,老太太生气了,一生气,说,做什么寿,拉倒拉倒,不做了,人往自己房里一躺,死活不出场。这时候金在扬已经快到了,村里的小孩先奔来报信,老金金在扬来了,老金金在扬来了,他们嚷嚷着,闹成一片。老太太的大儿子硬是挤进老太太屋里,劝道,娘啊,好歹您老人家也暂且消了这口气,事后任你打任你骂,现在,您好歹给您儿孙一个面子啊,这话说得真是火上添油,老太太想,好啊好啊,原来给我做寿是假,你们要面子是真啊,老太太以速雷不及掩耳之势,举手当胸给了儿子一拳,七十岁的儿子啊呀一声,跌出房门去。此时正好老金金在扬到了,一看这样的情形,老金默想片刻,有词了,立即开了腔。为了达到较好的效果,这回老金只是说念,没有曲调,老金口齿清楚地念道:一家人家,二层楼房,三个儿子,四世同堂,开五扇大门,来六亲七眷,请八个戏子,祝九十仙寿,十(实)在是有福……

    老金念着,大家听着,哄笑不断,好像好戏已经开场,他们全然忘记了九十老寿星还在屋里关着生气呢。

    其实,老寿星早已经开了门自己走出来,她混在人群中听着老金念叨,老金继续念道:十(实)在有福,九十寿星,八面威风,七巧灵通,有您往这儿一站,六朝粉黛无颜色,有您为儿孙撑腰,五世其昌没问题……

    嘿嘿,老太太笑出了声来,好啦好啦,老太太说,老金你一张嘴皮子,开始吧开始吧。

    于是,下面的演奏就可以正式地正常地在和谐喜庆的气氛中开始了,群众见此,都笑开了怀,他们服帖地说,到底是老金啊。毕竟是老金金在扬啊。

    金在扬是金家乐班的班头,但是大家并不喊他金班头,而是喊老金,或者喊老金金在扬,那时候金在扬还很年轻,只有二十多岁,还没有婚娶,人家就喊他老金了。

    老金的名声传出去很远,别地方的村落和乡镇的人,也会慕名来请老金的乐班子,在北湾镇上有一户大户人家,姓洪,洪老爷是地方一霸,又有钱,又有势,财大气粗了就要欺负人。洪老爷有一独生女儿,千金小姐,唤作喜妹,洪老爷宠她,千挑万拣也没有相中一个女婿。事情也是凑巧,一日洪老爷纳妾,将老金的乐班子请去,老金吹拉弹唱,竟然赢得了洪喜妹的芳心。老金走后,洪喜妹日日在家作骨头,洪老爷以为是因为他纳妾的缘故,便对小妾吹胡子瞪眼,哪知一日洪喜妹对洪老爷说,我要做生日了,洪老爷说,你的生日还早呢,洪喜妹说,我就要做,我就要现在做,我就要马上做,我做了还要做,洪老爷说,好好好,你要做就做,你爱哪天做就哪天做,你爱做几次就做几次,洪喜妹说,我做生日要老金来,老金不来我不做。啊呀呀,至此洪老爷方才醒悟过来,原来喜妹是喜欢上老金了,这洪老爷是断不能同意的,老金虽然有名气,可毕竟不过是一个吹吹打打卖艺卖唱免讨饭的货色,洪家千金哪能许配与他呢?可是洪喜妹自有对付洪老爷的办法,也不必大动干戈,只拿那些雕虫小技一玩,洪老爷便已经俯首帖耳,言听计从了。

    洪喜妹过生日了,老金再次前来助兴,老金先是说念道:一朵鲜花园里开,喜气洋洋把花摘,鲜花摘到哪里去,妹妹头上戴起来……天地良心,老金自己心里有数,这可是他现编编得最没有水平的句子了,不过老金巧妙地将喜妹两个字嵌了进去,洪喜妹听罢,已经两颊飞红,喜不自禁了,等到老金拿了他的二胡演奏《喜洋洋》乐曲,洪喜妹对着坐在身边的洪老爷又是拉衣襟又是踢脚跟,洪老爷会意,只等乐曲一停,洪老爷就发话了,他说,老金啊,来来,坐,坐。老金是站着的,老金说,谢谢洪老爷,老金向来不坐的,这是乐班子的规矩。洪老爷说,今天是我洪老爷的事情,按我洪老爷的规矩办,你不坐也罢,喝一杯酒吧。老金喝了那杯酒,就要继续演奏,但是洪老爷摆手说,等一会儿,等一会儿,我有话要说,先问几个问题,今年多大啦,父母双全吗,兄弟多少个,等等之类,老金一一如实回答,大家听着一问一答,正心生疑虑,便听得洪老爷嗓音抬高了,老金啊,他说,有一件事情我要说出来了,我洪老爷有一女儿,名喜妹,今日你们都已见到,长得不是如花似月,也是沉鱼落雁,我今天向你宣布,我决定将女儿许配给你,老金啊老金,你是困梦头里也不会想得到,你一跤跌在青云里,你一跤捡个大元宝,你额骨头碰着天花板。

    大家都惊呆了,洪喜妹喜滋滋、甜蜜蜜地盯住老金,她想,老金啊老金,你天天拉胡琴我也听不厌的啊,你天天吹笛子,我是最开心的啊。

    老金呆呆地站着,嘴微微地张着,他在想洪老爷的话真是有道理,这真是一跤跌在青云里,这真是一跤捡个大元宝,这真是额骨头碰着天花板,这真是困梦头里笑出来,老金这么想着,他的乐班子也端着乐器发愣,他们原本是等着老金指挥演奏的,现在看起来,老金碰上了这样的事情,他们一时是等不到老金的指挥了,所以,他们中间有一两个人,已经放下了手中的乐器,另外的人,也准备放下来了,可是正在这时,老金的手却抬了起来,他竟然指挥了,他指挥的是一首《夜夜游》,这种手势,别人是看不懂的,只有乐班子里的乐手,能够看得懂老金的指挥,不管他们有多惊讶和意外,也不管他们怎么想,只要老金一抬手,他们就必须无条件地服从,于是,乐曲响了起来,群众暂时地忘记了洪老爷的发言,又聚精会神地欣赏起来,他们跟着乐曲点头摇头,甚至还晃动身体,甚至还哼哼唧唧,洪老爷一听乐曲又响了,连忙喊道,哎哎哎,等一等呀,等一等呀,可是乐曲声盖过他的喊叫,乐曲一直等到演奏完了,才缓缓停下。

    大家拍手,洪老爷也拍了手,他也是喜欢听乐曲的,他也不愿意让老金做他的女婿,他想最好就这么一直演奏下去,但是洪喜妹容不得他的,洪老爷不得不站了起来,他拍拍老金的肩膀说,老金啊,你看要不要择个日子啊?

    洪老爷说的择日子,当然是择老金和洪喜妹结婚的日子啊,老金向洪老爷鞠了一个躬,又向洪喜妹也鞠了一个躬,老金说,我今天真是高兴,我出身贫寒,没有文化,又干个免讨饭的勾当,能够得到洪老爷和洪小姐的器重和抬举,能够攀上洪老爷的门槛,这真是我老金三生有幸啊,我真是一跤跌在青云里,我真是一跤捡了个大元宝,我真是额骨头碰着天花板,我真是困梦里头笑出来,思来想去,这是我老金前世里积的德,是我老金现世里有福气,不过洪老爷啊,我得回去和我的妻子商量商量,若是我的妻子同意,我再来给你回音啊,洪老爷你看怎么样?

    群众听罢,哄堂大笑,洪老爷和洪喜妹父女双双闹了个大红脸,洪喜妹踢打掐拧着洪老爷,都怪你,都怪你。其实老金并没有娶妻,只是当时洪老爷并不知晓,洪老爷只怪自己事先没有弄清楚事情,自讨没趣了。但是事后洪老爷还是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洪老爷买通官家,整了老金一回。

    但老金是整不垮的,后来老金又重整旗鼓,金家乐班依然行走江湖,反倒因为老金敢扫洪老爷的面子,更增添了普通百姓对老金的喜欢和信任。

    听说洪喜妹后来不久也就嫁人了,倒是老金的婚事一直没有着落。曾经有过几次介绍,但是门第高些的人家,毕竟对老金的职业有所小视,门第低的人家,媒人又不情愿拿来介绍给老金,她们多半是老金的追星族,老金是她们的偶像,她们希望老金的婚姻是骇世惊俗的一炮。

    大家喜欢老金,老金一来,场面都活泼起来,老金走了,他们都会想念老金,常常会提起他来,甚至他们会觉得有些离不开老金的意思。但事实上,不少的人对于老金的工作仍然是存在封建的不正确的想法,就像有些家境好的人家,大人教育孩子要好好念书,会说,好好念书啊,用功做学问啊,要不然,长大了只好像老金那样样,吹吹打打哭死人,即使一些穷的人家,如果他们的小孩不肯念书,或者喜欢玩玩乐器,他们也会说出类似这样的话来。

    老金的婚事,是在老金二十八岁那年谈起来的。那一年秋天,老金去给河西的刘井办丧事,刘井得病去了,留下孤儿寡母,哭哭啼啼,长跪不起,甚至不能够待人接物了,老金立即念唱道:刘家老子已仙逝,刘家母子靠神灵,留得青山有柴烧,来日方长家事兴……老金念着唱着,刘家伤心的母子,果然渐渐站立起来。

    来老刘家吊唁的一个远亲,见老金出口成章,又拉得一手精妙二胡,又指挥得一支恰到好处的乐班,暗暗称奇,找个机会和老金聊了起来。这个人姓方,名魂飞。后来他就是老金的老丈人了。但现在还不是,谁也没有预见未来的本事。他们只是谈古论今,说长道短。

    方魂飞是大学老师,他是伯乐,识得千里马,他看出老金就是一匹千里马,老金将自己一生交付给乡村的乐班太可惜了,方魂飞说,老金啊,你应该去读书。老金笑了。读书是老金从小的意愿,可是他没有机会,一次次的机会来了又失去,所以老金只是笑笑。方魂飞理解老金笑的意思,他知道老金没有信心,他要鼓励起老金的信心,方魂飞说,老金啊,只要你想读想学,我可以替你搭桥铺路,让你的才华完全彻底地发挥出来,成为一棵参天大树,而不是一株路边小草。

    方魂飞说话,是文绉绉的,这和老金平时接触的人物说话大不相同,这也是老金梦寐以求的进步,老金的心怦怦地跳起来,这在他的二十八个年华中是很少有过的事情,老金一直都是心平气和地吹笛拉二胡,一直都是出口成章地说一些民谚民谣,大家欢迎他,他被捧得高高的,自我感觉很好,老金也许空怀进步的心情,却不知道自己还应该往哪里进步。老金早已经站在一座高山的山顶上了。可是今天不一样了,今天老金有一点英雄气短的,在方魂飞面前,老金知道了自己的距离。

    场面上容不得方魂飞和老金慢慢道来,方魂飞邀请老金有时间到他家去,老金后来就去了,乐班子的人说,老金你不能走,你走了我们怎么办,老金说,我去看一看,我就要回来的,但是老金一走却没有再回来。

    老金觉得有一股说不清的东西在吸引他,他就这么往前走了,走了,就走到了方魂飞的家。那时候,老金的乐班子正是生意兴隆的时候,东村来请,西村也来请,他们的船靠岸的时候,群众热烈地喊道,老金来了,老金来了,老金金在扬,老金金在扬!可是他们没有看见老金,老金没有出现在他应该出现的地方,群众失望的眼神,落在了动荡的水面上。

    老金没有听到群众的呼喊,他已经敲开了方魂飞家的门,他已经看到了他未来的妻子方知音。

    方知音是子承父业,也学音乐,她从音乐学院毕业了,去做老师。方魂飞说,你是不是再深造一点呢?方知音说,我行了。她就到小学去做音乐老师了,其实方知音是高材生,即使没有方魂飞的关系,她也可以分配到中学,甚至可以教高中,或者教师范,但是方知音却说,我教小学就行了。

    方知音和农村妇女是完全不同的,农村妇女勤快而忙碌,疲惫和辛苦使得她们改变了容貌和体形,但是方知音生活悠闲,她有些慵懒,她身体弱,吃得少,睡得多,早晨总是爬不起来,幸好音乐课都是放在下午的,就算排到上午,也不会在第一第二节课,方知音可以从从容容睡了懒觉,再去上课,逢到特殊情况,也有临时将音乐课调到上面来的,方知音就紧张了,吃过晚饭就要上床,但是越早上床越睡不着,常常弄得一夜无眠。

    那天方知音听到敲门声,父亲说,你去开门吧。方知音去开门,看到门口站着一个气宇轩昂的乡下人,他就是老金。

    老金果然不负方魂飞的期望,他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又参加了工作,成了正式的国家干部,最后老金落脚在文化局,从事音乐理论的研究工作。与方魂飞当初的想法和期望无二。

    方知音和老金结婚,婚宴一共举行了两次,一次在城里,宴请方家的亲朋好友,另一次回到乡下,老金的父母兄弟请了乐班,这是方知音头一次见识乐班,因为她被大家尊敬地安排在主要的位子上,所以乐班几乎就是正对着她在演奏演唱,而且他们说唱的内容,都是跟新婚有关,有的甚至有一点乡下的黄色,比如他们唱道:吃点鱼甩水,公婆(夫妻)两进房就搭嘴(亲嘴),吃点细炒,公婆两进房热炒炒……这使得方知音十分不好意思,后来找个借口坐到旁边的位子上去了。好在大家的兴趣在乐班子那里,也没有很多人注意到新娘难为情。

    老金家请来的乐班也是一个有名的乐班子,虽然比起从前的金家乐班略为逊色一些,但是现在老金已经不在金家乐班了,金家乐班辉煌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所以,今天老金结婚,请来的乐班,在南塘一带,已经是很出类拔萃了。

    那天大家一醉方休,班头老吴年纪比老金大得多,但他一直是最敬佩老金的,吴班头在老金的婚宴上,唱了小调,演了乐曲,又喝了酒,吴班头对老金说,老金啊,他们说你再也不做乐班了,我不相信的,我不会相信的,我决不相信的。老吴两眼迷迷离离的,慢慢地流下眼泪来。

    吴班头可能是为了老金,也可能是想起自己的身世或者别的什么伤心的事情,但是他在老金的喜宴上哭出拉乌总是不大好,好在老金机灵,他看到别人注意吴班头了,便立出来说,我老金今朝重操旧业,自己给自己来一段,大家说好不好?老金就演起来:绿柳荷花结绣帘,天生一对好姻缘,如意帐内风光好,夫妇和好寿百年……群众纷纷叫好,他们又喊了,老金金在扬,老金金在扬!

    吴班头又喝了好多酒,后来他的酒兴醉意上来了,他忍不住地对老金说,老金啊,老话说,只有丫头升太太,没有长工做老爷。没有人听见吴班头的话,吴班头虽然多喝了几杯,但并没有失去理智,他还知道这样的话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他是咬着老金的耳朵说的,所以老金是听见的,他听得清清楚楚,他心里有许多复杂的滋味,有些酸楚,有些甜蜜,有些苦涩,有些空泛,老金望着方知音美丽的面容和姣好的身材,老金想,我会配得上你的。

    方知音生了三个儿子,老金给他们取名为金大宝、金二宝和金小宝。方魂飞去世得早,那时候,金二宝还没有出世。方魂飞在1957年被定为右派,后来他就一病不起了,本来他想熬到二宝出世的,但最终也没有熬得到,方魂飞临终前,把女儿女婿叫到床边,他口齿不清地说,人怕老来天怕秋,行船最怕到中流。

    从方魂飞嘴里说出这样的民俚,是有背常理的,但是当时老金和方知音都沉浸在悲痛之中,不能去体味其中的含义,也许到了许多年以后,到了老金和方知音都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他们也许能够回想起这件事,去体会方魂飞早已经带走的内涵和意义。

    方知音生二宝,坐月子是在乡下坐的,虽然她不太喜欢乡间太俗气的气息,但是城里没有人照顾她。二宝满月后,就要抱回家去了。老金的父亲说,你们又要走了。老金说,要走了。老金的父亲说,请个乐班子吧,给二宝做满月酒。老金说,我和方知音说说。老金去和方知音说了,方知音说,好的。老金的父亲欢喜地去张罗事情了,在老金家里,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快乐了。

    方知音虽然骨子里不喜欢吵吵闹闹,不喜欢人多,但是她是能够理解人的,尤其是老金,方知音知道老金也是愿意体谅她的,他们在家的时候,老金从来不是咋咋呼呼的,但是一到了自己的乡下,一到了熟悉的气氛中,老金不可遏制地要请乐班子。方知音想,这可能是与生俱来的习惯。她只是不言不语地看着他们忙碌,看着他们搬家具,看着他们摆场子,看着他们忙前忙后,当他们注意到方知音关注的目光时,他们的手脚会放轻放慢了,他们的言语会放低放柔了,连他们的笑容也都显得很知书达理了,村上的人家说,从前听说书,听到说大家闺秀大家闺秀,活到今朝方才亲眼看到了大家闺秀。

    乐班子来了,老金兴致高,老金说,班头啊,今天的二胡我来拉吧。

    这一曲是《江南春》,笛子独奏,二胡只是伴奏,但是群众看到老金拿起了二胡,从前的心情又回来了,他们忍不住地说,老金,老金,老金。

    谁也没有料到老金会马失前蹄,虽然老金已经有好些年不做乐班,不操乐器,但群众对老金的信任还在,他们可能认为老金还是从前的老金,至少他们希望老金还是从前的老金。但是老金不再是了。老金的二胡涩涩的,怎么也悠扬不起来,老金心里有些焦急,他用劲了,但是用劲用得不当,砰的一声,二胡断弦了。

    啊呀呀,群众叫喊起来,啊呀呀,老金断弦了。

    班头赶紧说,生疏了,谁生疏了都会这样的,不要紧,不要紧,换一根弦,换一根好的弦。

    老金断弦的时候,二宝正在吃奶,吃着吃着就扔开妈妈的奶头大哭起来,他其实根本是听不懂乐曲的,他也不知道什么断弦,他还是一片混沌呢,但是他哭个不止,谁也没有办法阻止他哭下去,大家心里乱乱的,老金的母亲甚至差一点也要哭了,她觉得在这样的喜庆场面上,任由一个小孩乱哭,对大人是不好的,她担心的是老金,老金是她的心头肉,是她的最爱,她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都会无缘无故地想起老金,担心老金,祝福老金。

    群众也有些尴尬,他们是来看热闹的,是来祝贺老金的,可是小孩不止声地哭,哭得他们连说祝福的话也不好说,哭得他们连欣赏乐班表演的心情也没有了。

    方知音一再地将奶头塞进二宝嘴里,想堵住他号啕的嘴,但是二宝坚决地吐出来,再塞进去,再吐出来,再塞进去,二宝急了,狠狠地咬了一口,他还没有长牙齿,他的咬是不疼的,所以方知音也没有察觉,但是二宝是知道的,他知道自己发火了,他知道自己生气了,他是决心生气生到底了。

    心里最难过的是不是老金呢,可能应该是老金,群众在二宝的哭声中私下议论了,他们说,老金这回大丢面子了,老金这回大失水准了,老金还是读了书的人呢,老金读了书反而提不起来了,群众很是疑惑,但他们是窃窃低语,他们不会当面给老金难堪而让老金听到他们的说话。其实老金早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心声,而在老金心里,丢掉的不仅是场面上的面子,更是一种更重更沉的东西,那是什么,老金说不清楚的,老金自己也不知道,他当时的感觉就是心胸里空落落的,像被挖掉一个什么内脏器官。

    不过,眼下迫在眉睫的问题,还不是考证和担心老金丢了什么,而是要制止二宝的哭,二宝才刚刚出生一个月,他的哭已经是那么的惊天动地,是那么的骇人听闻。

    还有谁能够完成这个重任呢?大家面面相觑,他们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做遍,他们已经无能为力了。这时候救星出现了。救星是大宝,大宝三岁,他拿了一根笛子,先是“扑扑”地吹了两口气,接就他就吹了起来,他吹奏的是一首古老的民间乐曲《欢乐歌》。大宝吹出第一声乐曲的时候,全场都安静下来,群众起先以为是乐班又演奏了,他们还在寻找着演奏的人,但是乐班的人已经完成了他们的任务,他们正在吃饭喝酒,群众又觉得奇怪了,这时候他们才感觉到笛声是从很低矮的地方传来的,他们又低下头去寻找,他们终于在人的腿缝中发现了吹笛子的人。

    是大宝哎,群众惊讶地喊起来。

    是大宝哎。

    但是群众对于大宝的惊讶很快地即刻被另一个奇怪的现象冲击了:长时间缠绕在他们耳边的二宝的哭声在大宝的笛声中,渐渐地消停、消失了。

    群众的惊讶即刻又转到了二宝身上,咦,二宝不哭了,他们说,咦,二宝不哭了。

    大宝在吹笛子。

    大宝的水平不高,他才三岁,他吹得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音调也不准确,他吹不动了,就停下来,向大人讨了一口水喝,再吹吹,又停下来,爬到桌上吃一口菜,再吹吹,还有一次他的鼻涕流下来了,大宝也停下来,擤掉了鼻涕,如此有数次。在大宝停下来的时候,甚至是停的时间比较长的时候,场面上却是没有一点点声音,群众都屏息凝神地等待着大宝,好像大宝不是大宝,不是一个淌着鼻涕的三岁的孩子,而是老金,是金在扬,是金家乐班的班头金在扬。

    老金惊呆了,他愣了好半天后,一把抱起了大宝,咦,大宝,儿子,咦,大宝,儿子,他反复地说。

    群众的掌手和笑声掩盖了老金的声音,紧接着更奇异的事情又发生了,他们在自己的声音中听见另一种奇怪的声音,“扑扑”,“扑扑”,他们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很快就找到了方知音的怀里,找到二宝那里,这是二宝发出的声音,二宝噘着嘴,那“扑扑”的声音,正是从二宝的小嘴里发出来的。

    二宝也要吹笛子哎,一个群众说。

    啊哈哈。群众都欢笑起来,他们祝贺老金,他们说,老金哎,你看看你的儿子,大宝,二宝,啊哈哈。

    老金的父亲喜极而泣地说,哎哎,哎哎。老金的母亲两只手擦着围裙,她没有说话,她注意地看着方知音的表情,她从方知音的表情中看不出什么,但是老母亲想,儿媳妇可能不大喜欢这样的。

    老母亲的感觉可能是对的,方知音也许并不喜欢儿子像年轻时的老金那样,再去走老金年轻时走过的路,连老金都走出了自己原来的路,难道要儿子再重新回头走老金的老路吗?这是不现实的。不过,方知音现在不需要表达出这样的想法,因为方知音知道,每个人人生的路,都不是别人替他决定的,也不是父母给他指定的,那都是他自己走出来的。方知音有足够的信心等待她的儿子大宝和二宝。

    二宝满月以后,老金一家就回去了。老金在文化局上班,方知音在小学教音乐,大宝上了幼儿园,保姆带着二宝,过了年把,二宝也可以上幼儿园了,保姆就回去了,再过了年把,他们又有了小宝。

    小宝刚刚生下来,老金曾经建议方知音还到乡下去坐月子,但是方知音没有去,方知音的体质不强,身体很羸弱,生了小宝以后,她就病倒了,患了产后神经衰弱,她服用安眠药,早晨更加爬不起来了。老金担心方知音长期吃安眠药不好,老金说,反正你在病假里,也用不着上班,睡不着就让它睡不着吧。但是方知音不接受老金的观点,从那时候起,在以后很漫长很漫长的岁月里,方知音都是吃安眠药入睡,哪一天没有安眠药,她是绝对不睡的。

    那几年老金最快活的事情就是等到星期天,星期天老金把儿子们带出来,他们来到附近的公园,老金和孩子轮流吹笛子,拉二胡,引来群众围观,有一次他们被带到派出所,以为他们是非法演出,后来弄清楚是业余爱好,才放走了他们。

    大宝已经长大了,上学了,被捉到派出所的事情,被同学知道了,他们嘲笑大宝,所以大宝不想去公园了,他对老金说,我们就在家里吹笛子吧。

    妈妈不喜欢闹的,二宝说。

    妈妈没有说不喜欢,大宝说。

    他们一起去问方知音,方知音还没有起来,她睡得正香,大宝和二宝没有打扰妈妈,他们还是跟着老金到公园了,群众又看到他们了,群众高兴地说,有几个星期没见到你们了,以为你们不来了,没想到你们又来了。

    后来方知音的身体好些了,但是她没有再去上班,她办了病退。方知音整天都待在家里,她可以做一些轻微的家务,但是方知音做不来,她的家里很乱很脏,方知音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整理方魂飞遗留下来的一些书籍。家里有三个孩子,老金还要适时地补贴乡下的老人,但是老金的生活条件也仍然尚可,老金这时已经是一个十九级的干部,每月有七十多元工资,加之方魂飞留下的家底还比较厚实,碰到稍大的难关,老金还可以吃一点老丈人的老本,老金抵押过方魂飞的一块金表,其价值让老金吓了一跳,以为当铺的老师傅搞错了呢。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老金以后会老起来,会退休,他是国家干部,退休以后终身可以领取国家工资,一直领到老死。方知音做老师还桃李满天下,会有许多学生在方知音老了、甚至很老了的时候想起她,来看望她。大宝二宝小宝日后都长大了,他们都会考大学,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到某某局或某某学校,和他们的父母亲一样,如果更有出息一点,他们会成为专家学者或者职位高一点的干部,然后大宝二宝小宝他们谈恋爱了,结婚了,生孩子了,他们的孩子是男孩或是女孩,一个或者几个,孩子们又渐渐长大,读书,工作,结婚,生孩子。等等。

    那时候老金回首往事,会作如何的感想呢?

    但是现在还不到那时候,离那时候还早着呢。老金三十九岁“文化大革命”了,老金和方知音,还有已经不在人世的方魂飞,都上了大字报,他们被画成漫画,漫画上,方魂飞有三只手,一只手撑着一把大黑伞,一只手牵着方知音,一只手牵着老金,方魂飞身上写着字,反动学术权威、叛徒、特务,方知音是寄生虫、吸血鬼、资产阶级少奶奶,老金是封建余孽和跳梁小丑,等等。

    大宝带着二宝小宝去看大字报,他们看到方魂飞有三只手,觉得很奇特,他们笑起来,咦咦,他们说,外公三只手,外公三只手。

    老金带着全家人回到乡下,他不是带薪下放的那一种干部,他是割断了公职下去的,国家给老金一些钱,对他说,老金啊,你还是回乡下当农民吧。

    老金说,好吧。老金本来就是农民,现在再回去做农民,老金也没有什么想不开的。老金回乡下,是坐着一艘船,船靠岸的时候,村里的文艺宣传队敲着锣鼓家什来欢迎老金,老金远远地就看到他们的器具是七拼八凑的,有一面铜锣,一只铜鼓,一支竹笛,有一只红漆的腰鼓,系着一根绿色的绸带,还有一件洋乐器,是一只洋喇叭,老金暗想,这叫什么家什啊?这叫什么乐班啊?老金正这么想着,他们已经吹吹打打起来了,乐曲是《北风吹》,就是“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那一首,音调七零八落,都不在点子上,老金想,真是北风吹了,他叹了一口气,大队干部说,老金啊,叫我们欢迎下放干部,我们练了半个月啦。

    老金回来种田了,他要靠种田养活方知音和三个儿子,老金是有信心的,老金想,我身体好,底子足,我做得动,老金又想,一个男人养不活老婆儿子还叫什么男人,老金还想,人家农民不也是这样过下去的,为什么他们能过,我就不能过呢?老金这么想着,鼓励起自己的干劲,就下地干活了,但是老金干着干着,他发现情况不对头了,方知音的脸色越来越黄,儿子们的眼睛越来越绿,如果老金从外面带回来一点吃的东西,方知音的脸色就变成白的,儿子的眼色就变成红的,他们像饿狼,像恶狗,整天在阴暗的角落里阴险地窥视着老金,老金有时候偶尔一接触他们的目光,老金会猛地一激灵,起一身鸡皮疙瘩,吓出一身冷汗。

    群众从前是那么地崇敬老金,他们看到老金总是用尊敬的口气喊老金金在扬,老金金在扬,现在他们再看看眼前的老金,他们有些看不惯了。

    唉呀呀,老金做生活,抓手抓脚。

    喔哟哟,老金走田埂,扭来扭去。

    老金挑担子,像只虾米。

    老金插秧,插得个满天星。

    老金一边种田,他的信心一边在消失,老金的脸灰灰的,没有力气,眼睛里也没有精气神,如果老金的母亲还活着,她会看出来的,她会替老金操心的,可是母亲已经去世,父亲也已经去世,没有人知道老金在想什么。

    秋天,生产队挑谷子了,他们摇船到镇上的粮站去,老金坐在船头,他抽着劣质的一毛几分钱一包的烟,眺望远处天边的白云,老金不知道日子还能不能过下去。

    挑完了谷子,他们会到镇上的面店吃一碗阳春面,老金坐在店门前的石阶上,老金不能进去吃,他用身上仅有的钱买了几个大饼,他伸手抓住热烘烘的大饼时,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仿佛感受到方知音和儿子们的目光已经追过来了。

    有一个人走过面店,他走得很急,因为他既有心思又有要紧的事情,所以他本来无意去注意面店里里外外的情形,但是在他走过去的那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什么,这使得他的心里猛地一跳,他刹住了急匆匆的脚步,又退了回来,站定了,在面店的门口,他愣愣地看着老金,他的眼睛是茫然的,他的脸色是疑惑的,他的嘴微微张着。

    老金正抽动着鼻息,从他的怀里阵阵地散发出大饼的热香,老金闻到香味,肚子里咕咕地叫起来,老金正在想,我吃一个吧,还是不吃,或者,我吃半个,还是不吃,老金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怀里的大饼上,所以起先他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有人愣愣地站在他的面前盯着他。

    老金金在扬?

    这个人轻轻地、自我怀疑又自我鼓励地说。

    老金听见了,但是他并没有立即反应过来,他继续作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我吃,还是不吃,我吃一个,还是吃半个?老金想着,他只是淡然地看了这个人一眼。

    老金金在扬?

    老金金在扬?!

    到第三遍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口气肯定得多了,他几乎已经断定这个坐在面店门前石阶上的半老的、孤独的、神情怪异的人,就是老金金在扬。

    老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称呼,这个称呼使得老金精神为之一振,但是老金的振奋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他的思想斗争终于有了结果,他作出了决定:吃掉半个大饼。

    这个一直坚持到最后才作出的决定,是那一声“老金金在扬”促成的,到底为什么,老金自己也是说不清的,他只是感觉有一股动力推动了他,一个小人在他的脑海里大声地说:吃!

    老金从怀里摸出一个大饼,掰了一半,先收起那一半,然后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另一半。这个人一直站在老金面前,老金却是视而不见,一直到老金抹了抹嘴,体会着半个大饼的温饱,老金好像才想起,眼前还站着这么一个人呢,老金朝他笑笑。

    他立刻握了老金的手,老金金在扬,老金金在扬,是你啊?真的是你啊?

    是我,老金说。

    我是传根,西村的传根,付传根,从前我小的时候,老金你的乐班子去过我家,给我奶奶祝寿,我偷了你的笛子,后来又还给你了,老金你还记得吗?老金你肯定不记得了。老金你记不得我们,但是我们都记得你,我奶奶临死前,拉住我的手不放,就是这只手,这只左手,我奶奶说,小三子啊,我死了,你一定要叫老金来送我啊,你要是不叫老金来送我,我不会走的,我会一直守在这里,会吓着你们小孩的。

    付传根说着,哭了起来,边哭着又说,老金,我是孝子啊,老金,我是孝子啊,我奶奶的要求我一定要做到的,我说奶奶啊,你放心地去吧,我一定找到老金金在扬。后来我就到这边来找你了,他们说没有老金金在扬,他们说老金金在扬早已经不在了,他一边哭一边抹掉眼泪,他说,老金啊,你不要以为我伤心,我不是伤心,我是开心,我是喜极而泣。老金啊,你带上你的乐班子,跟我回去吧。

    老金的肚子很快又咕咕地叫了,半个大饼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已经消化,本来他的胃以为没有希望,已经开始放弃期待了,老金却在它彻底放弃之前,又给了它一点点希望,只是这希望太小了,不仅经不起时间的考验,反而将胃的胃口吊了起来,充满了大的期待。

    大的期待是等不到了,所以现在老金的胃反而更加难受,它痛苦地扭动,伸缩,老金忍不住说,喔哟哟。

    付传根是个看不清事实的人,他不知道老金饿了,他也不知道老金的心思在哪里,他是一根筋的人,他只是要请老金去给奶奶送行,但是老金坐在石阶上并不动弹,老金是没有力气动了,付传根很急,他抓耳挠腮,也没有想出办法来,最后付传根只剩下唯一的招了,他只能从口袋里摸出钱来,老金你看,老金金在扬你看,我是诚心诚意来求你的,你看我钱都带来了。

    老金盯着那些钱看了看,他说,我先进去吃一碗面。

    付传根跟着老金进来,他向伙计说,给老金上一碗猪肝面,三两的。老金吃了猪肝面,才对付传根说,付传根,我没有乐班子,我只有儿子。

    老金牵着大宝的手,又牵着二宝的手,大宝拿着二胡,二宝拿着笛子,小宝说,我也要去。那一年小宝三岁,正是大宝第一次吹笛子的年纪。他们踏上了付传根摇来的船。

    老金又重操旧业了,老金的乐班子现在真是名副其实的金家乐班,四位乐师全部姓金,他们是金在扬,金大宝,金二宝,金小宝。他们又开始行走在乡间和村镇了,他们的名声又渐渐地响起来,传出去,请乐班的风俗,又弘扬开来了。但是这种弘扬,却是一种秘密的弘扬,老金的乐班子,是偷偷摸摸的,群众也必须偷偷摸摸去看乐班子,干部来了,他们就逃开了,四散了。

    方知音坐在自家的门前,她喂养了一些小鸡小鸭,它们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地叫着,方知音晒着太阳,脸上有了些红润,群众走过的时候,他们羡慕地看着她,方同志,他们说,你好福气。

    方同志,小宝三岁就会拉胡琴了。

    方同志,大宝吹笛子吹得活灵活现,闭起眼睛听,以为是你们老金呢。

    方知音抬起头来向他们笑笑,又继续晒太阳了。

    群众走过去了,他们还在议论,他们说,城里人就是会教育小孩。

    城里人的小孩就是有出息。

    方同志本身就是音乐家。

    是音乐老师吧?

    音乐老师就是音乐家。

    他们边议论边走远了。

    后来,群众又纷纷跑过来了,他们慌慌张张地告诉方知音,方同志,方同志,老金被公社抓起来了。

    老金和儿子在公社的一个办公室里,公社的干部正在审问老金,干部说,老金啊,你是非法演出。

    嘿嘿,老金说。

    老金啊,你是宣传封资修。

    嘿嘿,老金说。

    老金啊,群众反映你是黄色歌曲。

    嘿嘿,老金说。

    在他们的一问一答中,乐曲响起来了,是大宝带着二宝和小宝演奏起来了,他们演奏的是江南丝竹《十八妹妹》,嗯哩嗯哩,嗯哩嗯哩,公社干部起先有些惊讶和气愤,他们想,我们正在审问你们的老子呢,你们倒敢老虎头上拍苍蝇?可是他们听着听着,也不惊讶了,也不气愤了,他们甚至跟着摇头晃脑了,他们的嘴里,也嗯哩嗯哩起来,他们的手,拍打拍打地敲起拍子来,这是一首有填过歌词的乐曲,他们也能背出几句歌词来,有一个干部脱口唱了两句:十八妹妹一朵花,一朵花,眉毛弯弯眼睛大,眼睛大。另一个干部一下子将歌词跳到最后两句:十八妹妹不可留呀不可留,留来留去,留来留去成冤家呀成冤家。

    那一天,他们关死了门,关死了窗,在公社的办公室里,听老金的乐班演了一个小时,才将老金放走。

    好了,好了,干部说,时间也不早了,你们回去吧。

    这件事情后来使干部受到了处分,他们再看到老金,很生气地对老金说,老金,你害人,老金,你害人。但是当他们碰到了红白喜事的时候,当他们的家属要求喊老金的时候,他们会同意的,他们说,那就去喊老金吧。

    老金就这样被群众和干部喊来喊去,在来来去去的日子里,老金看着日历一天天地翻过去,换了一本新的,又换了一本新的,有一天干部又来找老金了,这回他不是来喊老金的,他不像往常那样说,老金,去东村跑一趟吧,而是说,老金啊,政策下来了,你们可以回去了。

    老金对大宝说,大宝啊,我们可以回城了。

    大宝摇了摇头,他掰着手指头说,八号是北塘李家,十五号是王庄席家,二十号是前窑,二十二号是梅湾,这个月都排满了呀。

    老金找不见二宝,二宝在镇上的中学念书,这是新学期的头一天,音乐老师给同学们发了音乐教材,二宝看到教材上有方魂飞的名字,二宝高兴地说,这是我的外公。音乐老师有些刮目相看地对二宝说,金二宝,原来你的音乐天赋是你外公传给你的呀。二宝说,不是我外公,是我爸爸,老金金在扬。老师笑起来,同学们也都笑了,他们嚷嚷着,老金金在扬,老金金在扬。连隔壁教室的老师都过来看他们在干什么,你们影响我们那边上课了,隔壁的老师说。

    这时候小宝正在教顾小丽吹调子,他们坐在村里的一条小河边,顾小丽很笨,她吹出来的笛声,不是悠悠扬扬,而是直通通的,她拿笛子的架势也不好看,小宝有点不耐烦了,小宝说,顾小丽你真笨,我不教你了。顾小丽说,小宝小宝,你教我吹笛子,我长大了就嫁给你。小宝勉强地说,好吧好吧。他把笛子从顾小丽那里拿过来,往嘴边一放,他端起笛子的架子,就是回事儿,他一吐气,一卷舌,笛声就飘扬起来,就穿透过去,往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老金感叹地想,儿子啊儿子!

    那一天方知音在整理她的书籍,这些书,是方魂飞留下的,方知音将它们带到乡下,现在她又要将它们带回去了,老金和三个儿子低头站在方知音面前,他们不敢对方知音说什么,但是方知音明白他们的心思,有时候,方知音真的很有洞察能力,方知音说,我先回去,我在家里等你们。

    方知音回去了,她一个人在城里过日子,老金经常和儿子一起来到城里,或者他自己一个人来,老金带来农村的土产,时令的鲜货,他把他和儿子挣来的钱交到方知音手里。方知音仍然不会做家务,她的生活习惯经过农村的改造也丝毫没有变化,她请了一个下岗女工帮她做事,打扫卫生,烧煮食物。早晨方知音是要睡懒觉的,醒来的时候,钟点工也来了,她们一起聊聊天,谈的内容是隔夜的电视新闻里看来的,或者是方知音从报纸上看到的,也有的时候方知音和邻居们说说话。午饭后方知音就出去了,她到居委会办的棋牌室,打一开小麻将,到下午五点,方知音会准时回来。方知音去的时候,是散步去的,回来的时候,坐三轮车,三轮车送她到门口,方知音说,到了,她摸出三块钱,交给三轮车夫,三轮车调头而去,方知音就进家门了。傍晚的时候,方知音温二两绍兴花雕,一边抿着酒,一边看电视,正是本地新闻时间,方知音很喜欢看本地的新闻,这些新闻,比中央台的新闻离得更近,更亲切。晚上方知音失眠,她要服用安眠药才能入睡。第二天早晨,方知音对钟点工说,张阿姨,我昨天晚上不好,怎么也睡不着,吃了两次药才睡着。钟点工说,你起来太晚了,你早点起来,晚上就不会失眠了。方行音不同意她的说法,她说,不来事的,我早晨不能早起的,早起了我一天都会没有精神,打麻将也会输的。钟点工说,听人家说,多吃安眠药不好的,会伤肝的,还会得老年痴呆症。方知音说,人家都这么说,医生也这么说,不过我还是要吃的,我不吃不行的。

    下一年的清明,天下着雨,方知音来到方魂飞的墓前,她焚烧了一叠纸币,每一张纸币都印着100000000元,方知音对父亲说,老金和三个孩子,他们都忙,我就代他们来看你啦。

    九泉之下的方魂飞说,他们父子四人在忙什么呢?方魂飞已经安定的灵魂又飘飞起来,飘到很远的地方,它看见了老金和三个儿子,他们正在替一户人家做超度,他们吹拉弹奏着一首悲哀的曲子,活着的人都泪水涟涟。方魂飞叹了一口气,他说,我本来已经把老金拉出来了,不料老金又回去了,还搭上了三个儿子。纸钱的火渐渐要熄灭了,方知音借了最后一星火苗,燃烧了一张曲谱,曲谱的火光是微弱的,因为纸币有厚厚的一叠,而曲谱只有一张纸,在微弱而短暂的火焰中,曲谱也和纸钱一样,化为了灰烬,被山风一吹,四处飘扬。

    金家乐班日益扩大,人强马壮,名声显赫。创建于晚清的丝竹民乐堂班,几经风雨,多番波折,走走停停,到了今天,许多乐班都已经鸟枪换炮,变成洋枪洋炮了,老金是想要抵御的,但是他没有抵御得住,老金的乐班子现在也有了一些新式武器,他们添置了洋号洋鼓等西洋乐器,但也没有放弃二胡笛子,就变成中西土洋合璧,老金对这样的做法是不愿意的,但是儿子们说,一定要这样的,群众喜欢这样,老金说,既然群众喜欢,就这样吧。但是老金自己始终是用的民乐丝竹,他的二胡,他的笛子,是一直要坚持下去。

    老金是正月十五给庙会掌礼时出问题的,那一天达到了老金人生的高潮,老金的二胡独奏,获得了满堂彩,大家接二连三地叫好,掌声如雷,老金十分感动,他鞠躬致谢,不料他这一弯腰,却再也没有直得起来,群众眼看着老金顺势倒了下去,他的一只僵硬的手,努力地举起二胡,好像怕自己摔倒的时候,折坏了二胡。

    群众惊慌失措地叫喊老金,老金金在扬,老金金在扬,但是老金再也听不见了。村医那天也在场,他一看,明白地说,脑溢血。

    那一年老金七十岁。

    又过了很多很多年,方知音也去世了,她是无疾而终,终年九十三岁。方知音的遗容清秀安详,脸上连一点老年斑也没有,她的肤色白里透红,嘴唇也是红润的,根本用不着化妆。殡仪馆的工作人员纷纷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