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人,太过沉重,
总有千般万样的挫折,
逼着生为废铁的你,百炼成钢。
散打馆上午没什么客人,工作人员都在忙着收拾整理。
前台年轻的小妹妹看见孙鹏有点小惊喜,问他怎么这么久都不来玩了。
孙鹏靠着台子和她寒暄了两句,问道:“听说珍珍走了?”
她一听,原来是为了珍珍来的,心里的热火劲儿有点下来:“啊,走了一阵子了……前段时间你那个朋友也来问过。”
“强子?”
“嗯,好像是吧。”
“你们现在和珍珍有联系吗?”
“没。”
“谁有?”
“我估计都没吧,她走得挺突然的,还有半个月的工资都没领,不过她也不在乎了。”
话里泛着一点酸气,孙鹏没接着往下说。
小姑娘瞥他一眼:“别担心她了,她是找到了好的下家才出去的。”
孙鹏点头:“你忙吧,我进去看看奎哥他们。”
奎哥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和走进来的孙鹏撞了个面对面。他一身黑背心黑长裤,脖子上挂着汗巾,边走边擦着汗。
“奎哥。”
他愣了下,嘴角有了笑意:“今天怎么过来了?大早上的。”
“没什么事,来看看。”
“上回那小姑娘呢?怎么没跟着一起?”
孙鹏似有似无地笑了下。
奎哥点点头,给他发烟:“周总也来了,刚结束,在里头洗澡。”他看看他,“听说你不在他那儿做了?”
暖气开着,孙鹏脱下外套担到一边:“嗯,出来有段时间了。”
奎哥点点头。
周思鸿固定在每周三上午会来这练会儿拳,再去新区的一家酒店游泳。他每周所有的运动基本都压缩在这半天里。
孙鹏就是他从这高薪挖走的。给大老板做私人司机,当初让店里其他人羡慕透了。
孙鹏手搭在健身器材上:“今天星期三?”
“不然呢。”奎哥抽了口烟,“在哪边发财呢现在,日子都过忘了。”
“谈不上,开了个小饭馆,刚开始做。”
奎哥斜他一眼,在旁边健身车的坐垫上弹了弹烟灰,感慨:“周总那边待遇那么好都留不住你。就知道你小子早晚是个人物,闷声发大财的。”
孙鹏没接他的话,沉默了下:“跟你打听个事。”
“嗯?”
“知道珍珍哪儿去了吗?”
奎哥看看他:“她啊?说是跟个客人好了,那个客人来的时间也不长,现在已经不来了。我也搞不太清。”奎哥忽然想起了什么,顿了下,转头看看他,试探着问,“记得你们挺要好的,你跟她……没什么吧?”
孙鹏心里空洞洞的,眯着眼抽了几口烟,摇了下头:“不是那回事,我一直拿她当妹妹待。”
奎哥点点头:“那就好……”想了想,又淡淡说,“凭良心讲,我们这招的小姑娘确实都蛮讨喜的,前前后后也走了好几个了,不知道现在都过得怎么样。”
说着说着,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烟抽完了,孙鹏正要找个地方按熄,目光在左右扫动中忽然定住,缓缓直起了身。
周思鸿洗完了澡,拎着运动包从里间出来,抬手看了眼表。
手抄进裤子口袋的时候,看见了他们。
奎哥淡笑了下:“周总,走好。”
周思鸿朝他点了下头,偏了目光,打量了眼孙鹏:“过来玩?”
这是自孙鹏从他那不辞而别后,他们第一次照面。
他们之间,有许多未曾挑明,却心照不宣的结与梗。
如果女人有第六感这样玄乎的东西,男人对于同性竞争者,同样有超出客观事实的敏锐感知。
孙鹏喉结动了下,平缓地说:“车子的事,不好意思了,跟周总你打个招呼。毕竟是在我手上的时候出的事。”
人的身份一变,态度就会变。他如今已不是他手下人,少了从前的那份恭谨。
周思鸿看看他,扯了下嘴角:“案子结了?”
“还没。”
他点了下头:“最近手上事多,车的事都是老李在管,不过我倒是信你的。”
孙鹏没说话。
奎哥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但也察觉到了这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
他出来打圆场:“周总,今天我看你肩膀那块有点僵,平时稍微注意一点,不要坐太久。”
周思鸿目光转向他,又看看孙鹏:“走了。”
奎哥看着他走远了,看看孙鹏:“听哥哥一句劝,凡事能忍的就忍着一些,别给自己找事做。有些人惹不起,咱们总躲得起吧。”
烟头还在手上,孙鹏走过去在垃圾桶上按了,拍拍奎哥肩膀:“我也走了,要是有珍珍的消息,告我一声。”
马路上车来车往,强子站在一个废弃的电话亭旁边,远远看着一个穿着皮草的女人从一辆宝马上下来。
驾驶座下来一个有些秃顶的中年男人,打开后面的车门,拿出几个袋子给她,跟她说了几句话,上车走了。
强子几乎没有认出那是孔珍。她拎着袋子,轻轻哼着歌往旁边的一栋住宅楼走,抬手把落在脸庞的卷发别到耳朵后面。
“孔珍!”
她回头,看清叫住她的人,脸上欢欣的神色消失了。
强子走到她面前,心里缓了一下,用和以前一样的神色语气跟她说话:“珍珍,怎么把号码换了?到处找不到你,大家都急坏了。”
孔珍定定看着他,半晌:“你怎么来了?”
当一个人真想找一个人的时候,途径太多了。
强子在询问了周围人发现都无果后,想起她曾有个要好的姐妹在郊区一家灯泡厂上班。但是他只对那个女孩隐约有个印象,不知道她叫什么,也不记得厂名,只记得那个厂子大概的方向。
好在那边就一个灯泡厂,孙鹏出事之前他去那个厂门口蹲过几天,想碰碰运气。当然,都是徒劳。今天上午在酒店里醒了之后,他隐约想起昨晚说的话,心里腾起一股冲动,就又去了。
就是那么巧,他刚到了门口,就看见三五个刚上完夜班的女孩子无精打采地走出来。他脑子里明明不记得那女孩的长相,但那个当下,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女孩子有些戒备地听他说了来意,带着点南方口音支支吾吾地说:“我现在也没她电话,大概知道她住哪儿,不行你去等等好了。”
孔珍现在住的这栋老式居民楼在马路边上。
她不用交房租。不是因为有人替她交了,而是因为这房子本身就是那人的。
二室一厅的房子,装修不是很新,但很像一个家的样子,什么都有。
她给强子倒了杯水,在冰箱里拿出了一塑料袋鲜桂圆,招呼他吃。
“怎么找到这儿来的?”孔珍剥着桂圆,漫不经心地问。
“问的你那个朋友。”
她抬眸:“哪个?”
“叫什么……方圆?”他临走时随便问了下,也记不清了。
孔珍眼皮垂下来,看着自己的指甲掐进桂圆皮里,汁水流出来。壳子剥掉了,她食指和拇指的指尖轻轻捏着果肉两端,递给他:“来找我干什么?”
她做了指甲,粉色的甲油上粘着闪亮的水钻。
强子麻木地把桂圆接过来,放进嘴里,嚼了两下,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吐出核,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了旁边的椅子上。那上面,是她进门后随意放下的几个购物袋。
“买了不少东西啊。”
“嗯。”孔珍抽出一张纸巾擦擦手,岔开话题,“对了,好久不联系,你们最近过得怎么样?店开得还好吗?”
“不怎么样……”强子想了想,说,“鹏哥吃了个官司在身上……不过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
孔珍听到他说官司的时候愣了下,转而又冷淡地笑了:“他命那么硬,当然不会出什么事。”
强子看着她漠然的脸,心底仅剩的一丝幻念消失了。她变了,和上次比,真真实实地变了。
从小到大,无论在哪里,他都是小角色,也安心做着小角色,从没跟人家说过什么大道理。
此时此刻,他舔了下自己发干的嘴唇,尝试着从喉咙里挤出下面的话。
“珍珍,听强子哥一句,有的东西咱们现在没有,以后都会有。做人不能着急,一下子就想什么都有,那是偏门。走得好了是好,走得不好了,身边就一个人都不剩了,最后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咱们三个玩了这么久,大家都是真心实意的。谁要是有对不住谁的地方,千万不要往心里头去,没人是成心害谁。”
珍珍垂着眼,听他说着这些大白话,心中先是苦涩,而后是酸痛,窒息般的痛。
在停顿中稍作回味,她就想哭了。
她睁大着眼睛,强忍着泪,微微抬了下下巴:“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偏过头,目光落到椅子上那几个纸袋上。名牌货就是名牌货,连装它们的袋子都漂亮,写着让人看不懂的英文,塑料面子上泛着高级的亚光。
自从搬来这里,她和所有人都断了联系,没了牵绊,也没了关心。在24小时有热水的厕所里洗澡的时候,在把名牌衣服穿在身上的时候,在宝马车里下来迎接着路人艳羡目光的时候,那些在心中叫嚣着的开心与满足,都是那样真实。从未有过的真实。
只有在夜里,她开着电视玩着手机,一个人躺在铺着席梦思的两米大床上,才会有一点点的孤独与不安。但那些脆弱的情绪在太阳升起时便会自行消散,与以前那些苦相比,不值一提。
所有的一切,她都不后悔。
孙飞走丢的那天晚上,她木然地独自从孙鹏家里出来,在斑马线上等红灯。一辆要拐弯的红色汽车也在等。
她远远看去,车的副驾驶上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大狗,狗头支在窗户外面,吐着舌头吹着风。驾驶座上的女孩嘴里像是嚼着口香糖,腮帮子一动一动的,在不经意间透过窗口瞥她一眼,红灯转绿,车呜的一声绝尘而去。
风太冷了,吹得她脸疼、眼睛疼,她站在原地,手掩住嘴,泪哗啦啦就掉了下来。
你说,你从不去想如果。
你说,这世上从没有如果。
可我偏偏要去想。
如果我出生在这座繁华的城市,如果我的父母和蔼有学识,如果我没有那么多的兄弟姐妹,如果我没有辍学,如果我有一份光鲜的工作,如果有这些如果,你会不会在没有她的时候,选择我?
孙鹏下来拿车的时候,路边的一辆跑车朝他按了一声喇叭。
周思鸿从车上下来,手上拿着件装好了的衣服:“喂……”
孙鹏朝他看了一眼,走了过去。
“陈岩的,帮我带给她。”周思鸿把衣服给他。
孙鹏像是没听明白他的话,木然地看看他,又看看他手上的东西。
是她那件深灰色的大衣,已经洗过了,烫得板板正正地装在透明塑料包里,像件新的。
“那天为了你的事,她晚上去找我,走的时候忘拿了。”周思鸿淡淡看他一眼,迟疑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刻意的暧昧。
每个人生来都携着一份恶。
绝大多数人会在成长中压制、藏起这份恶,让善美的自己获得他人的认可,这是为了适应生存对自己的改造。但有一些人,他从出生便是丛林里的强者,他们不用压制自己的天性,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把与生俱来的昭然恶意倾倒在你身上。
你越是犟,我越是要看你疼得遍地打滚,看你被我踩在脚底,让你清清楚楚知道我们之间隔着的天堑。我跟你玩,是看得起你。
接近中午,阳光直射大地,孙鹏整个人如被冰封。他接过衣服,听见体内深处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动声,一下又一下。
周思鸿看着他,上车前留下一句:“对她好点,她挺不错的。”
屋子里是桂圆甜甜的气味。
孔珍沉默着一口气剥开了好多个,放在手边,没有用盘子装,也没有吃。
强子伸出手,握住她手腕子,强迫她停下重复的动作。他喉咙里像是有一口痰卡着,说不出话。
吞咽了好几下口水,他做最后的挽留:“珍珍,我知道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容易。你听强子哥的话,好好找份工作,咱们就像以前一样,好不好?”
她摇头:“不好。”
“珍珍……你……”
“不好!”孔珍突然大叫一声,甩开他手的同时带飞了桌上的塑料袋。
剥开了、没剥开的桂圆全部洋洋洒洒飞出去,汁水溅在强子脸上、身上,他呆呆看着,呼吸在刹那间屏住。
他顿了下,握着拳头,一个上前抱住她,把她的头按在自己怀里。
她喊叫着,双臂推搡挣扎,强子气血也上来了,死死抱着她,浑身肌肉紧绷。
过了会儿,怀里人不动了,只剩脊背颤抖。
眼泪像决堤的水,拼了命地往外淌,双臂抱住他的腰,像抱住最后的浮木。
不要再管我了。
你们谁也不要管我了。
让我堕落吧,堕到最底处、最深处,去看个究竟,看看到底有什么,比活得不如一条狗还要苦。
强子红着眼,紧紧抱着她,下巴抵着她的发顶。
在她压抑的痛哭中,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狠狠绞着,越绞越紧,几近粉碎。
穷,是罪吗?
他在心中狠狠发问:穷,真的是罪吗?
川流不息的马路上,周思鸿正要关上车门,忽然一个力道把门往反方向拽去。他失了重心,还未调整好,下一秒,又是一个力道,把他狠狠拽出了车外。
一上午联系不上孙鹏,陈岩自己去找了侯律师。
侯律师很开心地告诉她,之前一直咬着孙鹏不放的主犯口供有纰漏,反复调查后,好几个点都对不上。现在案子的眉目已经清楚了,不会有什么差错,他现在信心十足,叫陈岩敞开心、放宽心。
她跟侯律师道谢,侯律师笑笑:“我好歹是看到你个笑脸了。”
陈岩不好意思地笑笑,告别。
下午手上事情多,事情忙完,天已经黑了。出了单位门她给强子打电话,结果孙鹏人还是不在店里。
强子说:“我把孙飞接着了,也一天没看到他人,估计在家补觉呢吧。”
陈岩挂了电话想,缺了手机还真是不方便。
屋子里黑漆漆一片,他不在家。
陈岩打开灯,在桌上放下包,解开围巾、手套,空站了会儿,实在想不到他还能去哪儿了。
她倒了杯水,边喝着边进房间,打开灯。
光线盈满室内的瞬间,陈岩愣住了。
后门开着,孙鹏背对着门站在阳台上,融在一片漆黑中,对背后陡然亮起的灯光不管不顾。
陈岩看着他,没有动。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样的背影,她太过熟悉了。他总是这样的,在孤单脆弱的时刻,轻易将这样的背影抛给世界。
观察了会儿,她放下杯子,走过去。
“孙鹏。”
过了两秒,他微微侧过来一点脸,是放柔的语气:“下班了?”
“嗯……”
她勉强看见他半边的下颌轮廓,一点眉尾眼角。
目光垂向地面,几个扭曲的烟头,零零散散。
她从没看过他这副样子,这种感觉令她恐惧。
静静等了一会儿,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
侧过点身,她轻轻靠到门板上,让小半个身体沐浴在室内的灯光里,望着半空,同样静止了。
寒风吹进来,吹荡起两张小床之间的布帘。
如果又是一个坏消息,那就让它来得迟一点吧,迟一分钟、一秒钟都是好的。让她再享受这片刻安宁。
好累啊。
目光垂下,是他的床。他床上的被子没有叠,臃成一团,那上面有一件他的深灰色外套,还有一件套了洗衣房袋子的衣服。
陈岩缓缓站直身。
是她的衣服。那天晚上,慌乱之间,落在了周思鸿的房间里。
她看向他,隐约感觉到发生了什么。
“孙鹏,我没有。”
陈岩的声调十分平静,最后一个字几乎只有微弱气音。
那一丝气息消散时,她看见他的后背微微起伏了一下,片刻后,终于转过身来。
“我没有……”她重复了一遍,轻缓而坚定。
牵着一点唇角,他朝她笑了,如果那算是一个笑。
那样暗的光影里,她还是看见了他极力隐藏的发青的眼角。
陈岩暗暗惊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挪开眼,抑制心中翻涌起的混杂情绪。
他走过来,轻拉着她的手臂慢慢到床边坐下,蹲在她身前。
她低垂着眼睑,紧抿着双唇看着他。
白得刺眼的光线下,他目光眼角的乌青更加明显,那青色下是暗紫色的污血,凝滞在细弱的血管里。
他清楚看着她颤动的双眼凝在他的伤口上,无声观察后,与他目光相接。
他听见她说:“那天我是去找他了,跟他们一起吃了饭,后来……”
他抬起一只手,在她的手臂上安抚了一下。隔着厚羽绒服,这个触摸很钝,没有任何温度。
他的一只大手在腿面上虚拢着她的双手,平静地打断她:“陈岩,别说了,我知道你没有。是我没照顾好你。”
双臂从她的腰间伸向后背,收紧,在臃肿的羽绒服上勒出她细窄的腰线。衣料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慢慢把头贴靠到她的小腹上,在她面前蜷成一团。
当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女人也无法保护周全时,那种挫败感会如同暴发的山洪,淹没所有的信心和志气。
他像一块生硬的铁,焊在她的身上。
她垂着双臂,任他抱着。
从懂事开始,她便有一个愿望:如果有来世,一定要做一棵小草。
随便长在哪里,就算被风吹雨淋,碾压踩踏,来年春天照样破土迎风,肆意生长,不用记年岁,不用分优劣,没有伤之痛,更没有生之沉。
生而为人,太过沉重,总有千般万样的挫折,逼着生为废铁的你,百炼成钢。冬夜的街头,很冷。
强子捧着手在嘴边哈了一口白气,看看孙飞。孙飞已经冷得发抖,嘴唇乌紫,原地蹦跳。
强子握着手机,抬头望向那个被窗帘掩着、微亮的窗口,不死心地又发去一条短信。
——“珍珍,你下来。”
她很快回过来:“你还来干什么,不要再烦我好不好?有病吧!”
孔珍放下手机,胸中懊悔不已。她就不该一时心软把号码给他。这才过了几个小时,就又找来?男人在厕所洗好澡,赤身裸体地进来,只在肩上披着块大浴巾。
他在她脚边坐下,看看她,摸摸她的脚面脚踝,手顺着小腿滑上去,慢慢俯下身。
孔珍刚把手机放到枕下,整个人忽被拽着两个脚腕子,往下一拖。
肥胖的身体趴上来,在她身上起伏蠕动。
手机又是“呜”一声震动,她闭上眼,轻喘。
半晌,男人抬起上身,身子够向床头柜,手拉开抽屉翻东西,嘟囔着:“用完了?”
“好像厕所里还有吧。”
他悠悠爬起来。
紧闭的窗忽然开了,纱帘被风吹得鼓出来,忽地又被拽向一旁。接着,强子看见了孔珍的脸,镶在那一抹淡黄色的光中。
整条街的喧嚣在这一瞬间被风吹散了。
他仰着头直梗梗地看着她,无法看清她的表情,他激动地再次拨去电话。听筒刚放到耳边,那张脸却在窗口消失,下一秒窗被陡地关上。
他张着嘴什么还没来得及说,耳边传来一句“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车流在他身后的马路上奔腾呼啸,他维持着打电话的姿势,呆若木鸡。
随后,所有的声音跟着风忽地涌来,将他彻底淹没。
“我已经在电梯里了,你到哪儿了?”冯贝贝甜甜说着,走出电梯。
男友说他已在大门口等着。
大门口的玻璃门自动打开,她对着缓缓划过去的玻璃,下意识地照照自己,撩了下头发。外面的寒风迎面扑来,她调整了下围巾。
天真的冷了,她远远看过去,男人没坐在车里,正站在车子旁边的人行道上等着她。
她笑着走过去:“怎么不坐车里去,外面多冷啊……”
上了车,他问:“想吃什么?先跟领导汇报一下,下午连着做了三台手术,已饿疯。”
贝贝瞥他一眼:“那就中餐好了。”
车子发动,缓缓上路。
“我想想看,就去鹤林吃吧,口味清淡一点。”
“无所谓啊。”
一辆红色捷豹停在路边,在他们的车窗外闪过。
男人开玩笑地说:“你们台附近豪车不少啊。”
冯贝贝眨了一下眼,没有说话。
两天了,她没有想到它还停在这里。
忽然回忆起,以前把自己迷得七荤八素的,正是他这份不羁的潇洒、随意的慷慨。世面见多了就会知道,不是所有有钱人都这样大方的,有人身怀巨款,却常常抠到令你无法想象。但现在,她对于这个男人的这种“甩”,已经没有任何兴趣。
你要是爱上了一阵风,最好是离着远远的。跟着风跑,最好的结果是跑得筋疲力尽了,自己半途而废;最坏的结果是被他卷进去,最后遍体鳞伤都不自知。
人总要经历才会成长,而漂亮女孩的经历又总是会多一些。
在一些突然伤感的夜里,或一个人开着车的路上,她经常会突如其来哭得稀里哗啦,整个人被悔恨活埋。很多人把自己的经历当成炫耀的资本,如果可以,她一点点也不想要经历。
她骨子里渴望的是最简单最纯真的人生,可一路走来,她总要比别人面对加倍的诱惑,翻倍的考验。
车子缓缓停在路边,“到了!”男人停好车,熄火,解开安全带,车里安静下来。
冯贝贝动也不动,直视着前方。
“怎么了?”他看她神色,握了下她的手。
她朝他甜笑了下,放缓的语调有些少有的郑重:“想告诉你个事……”
“你说。”
“……我之前,打过胎。”
“……”
沉默了一会儿,她转脸看看他,带着点淡淡的迷人微笑:“其实不是很饿,我不想吃饭了,先回去了,再联系。”
她拿着围巾下车,在脖子上裹紧,走入寒风。
相处下来,这是一个很好的人,挺喜欢的。但如果两个人真要结婚,她不想要装着见不得人的秘密,日夜担心着有一天会被别人戳破。
站在灯火阑珊的街头,她轻轻吸一口气,漫身轻松。
“今年集团的元旦晚会硬性规定,每个党支部出一个节目。陈岩,我们支部就你一个女的,这事你一肩挑,行不行?今年的优秀党员我们就推你。”
陈岩正在收拾包准备走人,对着特意过来找她的党支部组长摇头:“不行,我没什么才艺……”
拿上手机,目光最后在桌上扫一遍,确认没丢下东西:“董主任,我这边有事急着走,回头再说吧。”
他拦住她:“不行,这边急着要报名单了……没几天元旦晚会就要开始,实在是问了一圈没人,那几个大小伙子你不是不知道……”
陈岩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行,就我吧,真的还有事,先走了。”
“那我就报了啊,你打算报什么?”
“随便。”
和商业中心隔着两条街的一家茶楼,门前的空地上停着三四辆汽车。
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陈岩在门口张望了下,看看时间,走了进去。
里面布置得很风雅,柔和的光线里,飘着茶汤的清香。
“请问几位?”
她想了想:“三位。”
“请跟我来。”
服务员领着她到靠窗的位子上坐下,递上菜单。
陈岩脱下外套、围巾,没有看菜单,直接点了一壶龙井,让服务员推荐了两盘小茶点。
“需要茶艺师表演吗?免费的。”她摇头:“谢谢。”
大概只过了五分钟,店里进人了。
“您好,请问几位?”
“找人。”
男人穿着长款的深色大衣,大步往里走。
听到那个似熟悉似陌生的声音,屏风后面,陈岩站了起来。
男人隔着几米远,顿了下,慢慢朝她走过来。
他看看她,脱下大衣,露出里面的深灰色V领薄衫,淡淡笑了下。
“这么客气,坐吧。”他说。
两人面对面,沉默着坐了一分钟,男人喝了一口茶:“好久不见了,还好吧?”
陈岩客气地说:“嗯,老样子。麻烦你了,特意赶过来一趟。”
他向后靠了靠,语气自然:“有什么麻烦的,朋友之间帮个小忙。”
他盯着她看了两秒:“之前公务员考得怎么样了?”顿了一下,“我们单位这次也招人的,上次我看公示网,上面有你名字。”
“笔试过了,没过面试。”
他点点头:“我这边认识几个挺有经验的面试考官,下次介绍你认识,取点经。”
“好啊,先谢谢了。”
店里播放的音乐是纯自然的潺潺流水声,似有一条时光的小河,在他们之间轻轻流淌着,将他们隔在景色陌生的两岸。
没过一会儿,听见门口有动静,男人头朝着屏风外探了下,回头跟陈岩说了句:“人来了。”
他起身过去迎。
外套敞着的周思鸿看见男人迎上来,拿着车钥匙的手朝他空点了下,唇边含着淡淡笑意:“你老子现在是不是不管你了,刚结婚就出来鬼混。”
周思鸿额头、脖子上都有很明显的瘀青,他打电话约他的时候,他正在家里头养伤,直接推掉了。
但这人突然从外地开三个多小时的车来访,非约他出来不可。碍于一些情面,他还是来了。
男人虽有心理准备,看见他脸上挂的彩,心里还是愣了一下,笑笑,空揽着他的肩往里带:“鬼扯淡,正经事找你。”
他带着他入座。
绕过屏风,看见陈岩的一瞬间,周思鸿顿了身形,脸色微变。随即,他别有深意地笑了下,悠悠坐下,后背靠到沙发上,双肩展开,从口袋里摸出烟点上。
男人坐下来,有模有样地给他把茶倒上,白色雾气飘于杯盏之上。
“思鸿,今天这个局是我的意思,陈岩她是特意来跟你赔罪的,我就当回和事佬。”
周思鸿脸上没什么表情,徐徐吐出一口烟,看着陈岩。
斜对面,陈岩垂眼看着茶席上的一只紫砂小茶宠,双手虚握着盈满了水的小瓷杯。
微微尴尬的气氛中,男人看看她,又看看周思鸿:“事情大概情况我都知道了。给个面子,这人情你就记我头上。”
他拍拍他的肩:“你看行不行?”
下午接到她的电话,他很是惊讶。听闻她现在的对象把周思鸿给打了,他更是没在电话那头反应过来。印象里,这是她第一次开口有求于他。不管怎么样,他也要帮这个忙。
周思鸿抽着烟,没说话。
男人看看陈岩,唤了一声:“陈岩……”
陈岩抿了下嘴唇,看向周思鸿,声音平和地说:“周总,我帮孙鹏跟你道个歉,希望你别计较。”她虚敬了他一下,独自慢慢饮了杯中茶。
男人淡淡笑了下:“都是朋友,有什么说什么,有误会说清楚就行了。陈岩,你先回去,我跟他还有事谈。”
陈岩领会了他的意思,站起来:“那我先走了。”
男人送她出门,在门口告别。他看看她,说:“你就放心吧,这个事包在我身上了。”
风正烈,他没穿外套,陈岩说:“谢谢你,文杰。进去吧,风大。”
再次听到她叫出他的名字,范文杰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愣了下,释然地笑了:“没事,这里打车方便吗?”
“方便。”陈岩也笑了下。
他看看她:“那个……那我先进去了……”
陈岩点头。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有什么事就再找我吧……”
陈岩点点头。
他是她的初恋,学校里一表人才、出尽风头的学生干部,追她的时候花尽心思,她答应得自然而然。
爱到浓情蜜意时,范文杰不止一次对她说,他最喜欢的就是她的独立和在人群里冷冷的样子,越看越心动。
从小缺爱的女孩子首次面对爱情是极度茫然的。强烈地渴望爱,也强烈地想给予爱。他说喜欢她那样,她就极力维持那样,不干预他的生活,不电话追踪,对他们之间的一切都装作满不在乎,清清冷冷。外表看似大气潇洒,其实背里爱得小心翼翼,不敢暴露自己的一点点缺陷。
有次约会他迟到了半个小时,她也装作毫不在意,问都不问。范文杰养尊处优惯了,更是没在意过这些。
他喜欢的她的样子,并不是她想成为的样子。所以在这段感情里,她是不快乐的。
渐渐在细枝末节中发现他家境优越后,她骨子里就更自卑了,事事在暗中迁就他。这段感情走到最后,范文杰对她仍然迷恋,对他们之间的感情也很有信心,而事实上,那时候的陈岩早已筋疲力尽。
没人会想到,为人处世总带着些距离感的陈岩在爱情中会这个样子,如果没有这段恋情作证,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分手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陈岩都很想在范文杰的人生履历上擦掉自己的名字。因为每当她回想其中的自己,都只感到无尽的丢脸和遗憾。
风中,陈岩把口鼻掩在围巾里,走上斑马线,到街对面打车。
连着招手的两辆车都载了客,她正打算往前走一段,电话响了。
“等下过来吃饭啊,在门口小店带包盐,家里盐用完了。”是陈母,那边的声音听起来正在炒菜,“快点啊,小孙已经来了,就差一个菜了。”
陈岩反应了一下,慢下步伐,干干地问:“他怎么过去了?几点到的?”
“刚到,你也快回来吧。”
孙鹏不是自己来的,他是在店里被陈母找到的。
今天是陈母第一次来他的店里。陈岩只顺口跟她提过店的大概位置,她是顺着街找过来的。这条街上的餐饮店不多,隔得也远,问到第二家的时候,她就找到了。她跟孙鹏说,自己是刚好路过,进来看看。
她问他:“你这眼睛怎么弄的?”
“在厨房里撞油烟机角了。”
“没事吧?”
“不碍事。”孙鹏摇摇头。如果不是挂了彩,他也打算去看看陈岩外公,有阵子没去了。
今天厨房里的水龙头坏了,陈母当着陈岩外公面抱怨了两句,她外公躺床上,这阵子口齿恢复了不少,说:“找小孙买个来换一下好了。”
提到孙鹏,陈母才想起来他已经好久没来了。
她知道陈岩跟他没有断,她隐隐觉得,孙鹏不来家里,是因为知道她态度反对。
下午的时候陈母自欺欺人地想,与其让他们私下发展,不如在明面上往来,在她的眼皮子下面,她还能看着他点。她不想承认的是,这个家,越来越需要这个壮年小伙子。
陈母环顾了他的店,跟他闲聊了几句,最后说:“忙不忙,家里有个水龙头坏了,帮我去看看,我把陈岩也叫回来,晚上一起吃饭。”
孙鹏迟疑了一下,理解了她的意思,立马去厨房装了一塑料袋食材,叫强子看店,自己跟着她回来了。
陈岩回来的时候,陈母和外婆在厨房忙着,孙鹏在房间给她外公换衣服。
她站在关着的房门前等了会儿,孙鹏开了门。
陈岩外公穿了身干净的毛衫毛裤,躺在厚被子里,因为被折腾了几下,止不住地咳了起来。
孙鹏在旁边抽了两张纸帮他接了痰,扔到旁边的垃圾篓里。
陈岩看了孙鹏一眼,在床边坐下,问老人:“今天感觉怎么样,腿上有劲点了吗?”
老人点点头:“好多了。”
两个人陪着老人聊了会儿天,一起出去吃饭。
饭桌上,陈岩发现陈母对孙鹏的态度有了很细微的变化。此前她也会在面子上叫孙鹏多吃菜,现在,却直接给他夹碗里了。
陈岩看在眼里,没说什么。
吃完了饭,她和陈母一起在厨房收拾。
陈母洗着碗,问:“他眼睛怎么了?”
“啊?”陈岩想都没想,说,“前阵子在店里摔了一跤,撞到了。”
陈母冷哼一声,没戳穿她:“你最好给我稳稳当当的,不要惹事情。”
从家里出来已经8点多钟,他们并肩走在细窄的巷弄里,周围灯光幽微。
走着走着,他碰到她的手,就握住了。
他们默默走完了这一路。拐出巷子,马路上车来车往,一群人正跟着音乐在旁边跳广场舞,人声鼎沸。
“我妈问你眼睛怎么了。”
“你怎么说的?”
“我说摔的。”
他无声笑了下:“穿帮了。”
走了几步,陈岩抽出握在一起的手,半转过身看着他。
“下次还打架吗?”
他看着她,夜晚的街,空气里闪烁着朦胧的光晕。
“嗯?”她带着点认真,用鼻音追问。
他笑着看她。
笑意淡淡退去,他说:“让我抱一下好不好?”
城市的灯光将夜晚的天空映得微红,他上前一步,在她微怔的时刻,伸出双臂,将她轻轻拥在了怀中。
此时,风停了,整座城市,只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