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磨剑崖。
磨剑崖,磨剑宫核心禁地,非传召不可入。
听上去,很高大上,实际上却堪称简陋,赫然是半年前陆十四被贬斥入蜀山城时,受召于磨剑宫掌宫执习风信然的会面之地一块自半山腰凸起的磨盘青石。
与上一次那般,华发老者跪坐于青石之上,山风猎猎,却吹不动老者衣衫分毫。
背脊略有些佝偻,不沾一丝仙风道骨,反而更像个凡俗老农的风信然,打量着身前的陆十四。
相比于半年之前,陆十四的样子改变的实在太多了。
不仅是脸上的线条变得柔和,其性格中更是不见了桀骜,淡然微笑中,书卷气十足,不像修士,反而更像是个温润书生。
“看来,这半年里,此子定然有着不凡的际遇啊。”风信然愕然中也很是满意。
磨剑宫,名磨剑,这磨的可不仅仅是剑术修为,还有一颗心。
一颗甘于寂寞,却生机勃勃的意志。
看似很简单的要求,可实际上,能够真正做到的又有几个?
不说其他,只是低一辈的磨剑宫弟子,几乎就不存在。否则,也不会连个七剑之位都夺不到了。
大部分的磨剑宫弟子,都能很好的做到前者,甘于寂寞,却也失了一颗争强好胜的进取之心,变的只是醉心于闭门造车,当真是磨剑磨成了个剑呆子。
身为磨剑宫掌宫执习,面对宫内现状,如何不忧虑焦急呢?
好在,就在其一筹莫展之时,那柄先是坑蒙拐骗后又花费了极大代价,得来的君酌剑认主了。
不像普通的弟子,没有人比风信然更懂得此剑对于磨剑宫的意义。
毫不客气的讲,磨剑宫上代执习之所以不计代价的谋取君酌剑,为的就是要改变洗涤磨剑宫内的死气沉沉。
只可惜,上代执习,最终没能看到君酌现世的一天,更别说改变磨剑宫的风气了。
从这点上,风信然无疑是幸运的。
在其执掌期间,君酌剑认主,那么就意味着迎来了改变磨剑宫的契机。
当然,契机而已,未必就真的能够实现,可总归是向着目标大跨进了一步。
第一次见面时,表现出愤怒异常,甚至故意刁难的风信然,事实上对陆十四充满了期待。
正如赵心音所说,之所以将陆十四贬斥入魔域,更多的是一种磨练。
玉不琢不成器,只不过如何雕琢,便是风信然也拿不出一个详细的章程来,最终只能选择放养,只在紧要的关头,帮扶一把。
如今看来,陆十四的表现,很不错。
“当日巡值遇袭,据服剑宫曾仪堂说,你临阵脱逃了,是也不是?”
不管心中如何的宽慰,在公事上,风信然还是表现出了一贯的严厉。
“临阵脱逃?”陆十四一愣,但嘴角随即就噙上了冷笑。
好一个曾仪堂,还真是恶人先告状啊。
只不过,这种事,他还真的不好解释。
他逃跑是真的,至于是不是临阵逃脱,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而恰恰,当时的在场之人,显然不会站到陆十四的一边。
换句话说,即便他在这里如何翘舌若簧,也不过是一面之词,实在没太多的说服力。
既然注定甩不脱这脏水,又何必费那力气。
“当时是,曾仪堂落败,其他服剑宫弟子皆被妖物纠缠。面对远不及的强敌,若是执习你,又该作何选择?”陆十四不答反问。
风信然沉吟稍许,设身处地的想了想,似乎……陆十四说的也有道理。
“那银发妖物为何偏偏找上你,且纠缠不休?”风信然果断改换了话题。
“那银发妖物先是找上曾仪堂,只是,明明占据了绝对的上风,却不乘胜追击,反而掉过头来,追杀于我,其中缘由,弟子也很想知道。”陆十四看似在问询,但听在外人的耳中,却是细思极恐。
对啊,不论是服剑宫那边的口供,还是陆十四所说,都承认那厉害的银发妖物,率先找上了曾仪堂。
而曾仪堂更是亲口承认,自己远非敌手。
那么问题就来了,照理,曾仪堂不论是修为还是地位,无疑是那支巡值小队最高的,也是妖物最应该处置后快的目标。
可那银发妖物明明在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竟然退而求其次的将目标对准了陆十四,这合理么?
莫非……
“执习,还有件事情,弟子到了现在都想不通。想我稷剑学宫,虽分九宫,可毕竟同气连枝。身为同门师兄弟,不说兄恭弟谦,但怎么也不该做那坏其机缘的下作事来吧。可那位曾师兄,只是第一次见面,就生生打断了弟子的顿悟,这又该做何解释?”
既然曾仪堂不仁再先,也就怪不得陆十四的恶意相向了。
“什么,还有这种事……好一个曾仪堂,好一个服剑宫,这是欺我磨剑宫无人么?”果不其然,联系银发妖物的诡异,再加上陆十四的不忿告状,风信然顿时怒火中烧。
先是坏我弟子顿悟机缘,后又借刀杀人,这个曾仪堂根本就是要断我磨剑宫未来的根基啊。
君酌剑对于磨剑宫的重要性,虽不是
世人皆知,但绝对瞒不过曾仪堂。
可他在知晓的情况下,却屡次针对陆十四,这就其心可诛了。
只是……
怒火来的快,但熄的也快。
最后,风信然唯有留下满嘴的苦涩。
只是知道了又如何?
且不说,现在的服剑宫,地位高过磨剑宫。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便是风信然又能那曾仪堂如何?
那曾仪堂虽是低辈弟子,可其天赋高绝,备受器重,以服剑宫掌宫执习那护短的性子,又怎么可能任凭自己以大欺小?
说白了,陆十四跟曾仪堂的恩怨,最终还是要着落在两人的身上。
身为掌宫执习,反而成了风信然的枷锁。
但……
风信然虽无法处置曾仪堂,却也不是束手无策。
既然是小辈的争端,那作为长辈,偏颇一些自己的弟子,谁也说不出什么吧。
那曾仪堂不是服剑宫小辈弟子中的第二人么?
那老夫就给予陆十四磨剑宫低辈弟子第一人的待遇,假以时日,倒要看看,谁能更高一筹。
磨剑宫沉寂太久,也是时候亮一亮锋芒了。
心中有了决断,风信然反而平静了下来,重新开始那未走完的过场。
“说一说,后续的事,你是如何从那银发妖物的手中逃脱的,还有你昏迷的那处战场,为何会留有妖物的随身佩刀?”
原本,这才是此番盘问的重点,只是因为某些人的私心,反而变得不足轻重了。
“弟子深知自己很难逃得过那妖物的追杀,所以,尽找些偏僻所在,只是最终还是被其赶了上来。不瞒执习,当时弟子已经做了必死的准备,一番交手后,弟子不敌,身受重伤,眼瞧着就要名丧当场,可就在此时……”陆十四一番情真意切,或悲怆,或不忿,演绎的可谓惟妙惟肖,让人难看出破绽,适时的停顿后,更好的为接下来的“胡编乱造”造势,“可就在那时,一道快的让弟子都看不清的身影冲了出来,不仅救下了弟子,更是将银发妖物击退。”
“哦?”风信然眼睛一亮,果然被吸引住了。
“随着那人的站定,弟子也终于得见真容,却是个……三寸丁。”陆十四半真半假道。
“三寸丁?”风信然微愣,对这别致的“雅号”实在难以理解。
“就是……就是一个只有拳头大小的小人儿,弟子才疏学浅,实不知该如何形容,甚至都搞不懂那是人还是妖。”陆十四满是惭愧。
“拳头大小的人,这三寸丁倒也贴切,你继续说。”风信然释然,微微一笑。
“那三寸丁踏虚而立,手执长剑,也不说话,紧接着就是跟那银发妖物一番大战,天崩地裂处,便是弟子远远的旁观,也是噤若寒蝉,一时走了神,竟没想到遭了无妄之灾,被那狡诈妖物一拳砸中,剩下的事情就不记得了。”
“嘘!”虽明知结果,可听到最后,风信然还是长舒了一口气。
自己这位后辈弟子,还真是好运啊。
事后,宗门自于派人前往那片战场一探究竟,从破坏程度推断,交战的双方的修为极高,尤其是银发妖物留下的痕迹,更是至少达到了道极修行的祭器境。
而能跟它互有来往,甚至更胜了一筹的存在,就更加的深不可测了。
身处那种环境,陆十四竟然能挨银发妖物一拳不死,简直是吃了狗屎的运道。
“也就是说,你昏迷之时,那、那三寸丁跟妖物并未分出胜负?”风信然求证道。
“确实如此。”陆十四回答的斩钉截铁。
“嗯,此事我会先公告于宫中冠剑监,随后,联名禀明于剑主堂,到时,自会还你一个公道。”风信然说到这,算是给此事棺盖定论了。
不过,从这句话中,陆十四却是品出了别样的意味来。
稷剑学宫的体系中,九宫各设了一司,名曰冠剑监,掌戒律、赏罚之职。
按理,像这般盘问、求证之事,便属于冠剑监的管辖范畴,若非有特殊的理由,便是执习,都不得干涉。
可事实上,风信然不仅越俎代庖,更是直接将冠剑监抛开,只是事后公告结果,实在有违规矩。
若说冠剑监被蒙在了鼓里,陆十四打死都不相信。
那么唯一的原因就只有……
“看样子,磨剑宫势要保全自己了。”陆十四心头升起阵阵暖意。
“此事你不要掺和了,但也休想偷闲。此次你既出来了,也就没必要急着回去,正好蜀山城那边最近也乱了下。趁此机会,你帮着宫中,做些杂事。”风信然话题一转,几乎以不容拒绝的口气说道。
“杂事?”陆十四脸色一黑。
“你不听听是何事?”察言观色,风信然如何看不出陆十四的不情愿,微笑着抚了抚颌下长须。
“既是杂事,肯定是吃力不讨好呗。”陆十四撇了撇嘴。
风信然没有生气,也不管陆十四愿不愿意听,便将这所谓的杂事细细道来。
因为魔窟的事情,这半年中,稷剑学宫做出了不少的改变,其中,为了弥补弟子数量不足,更是开创先河的创立了外门。
有了外门,
原先的稷剑九宫,自然就划归到了内门的行列。
为了对应内门九宫,外门同样设立了九宫,甚至连名字都没太多的更改,只是将“宫”,降为了“阁”,准确来说,就是九阁。
而在归属上,九阁分别隶属于同名的九宫,自然而然的,其创立、发展、教习都任务也都分派到了各宫手中。
半年中,为了建立各自的“阁”,其他八宫可谓是热闹非凡,反倒是磨剑宫,进展极为缓慢,原因无他,实在找不出主持之人。
前文说过,磨剑宫中弟子,大多喜静,各自埋头闭关,别说去管这么一个杂事,便是蜀山城都少有问津、主动请缨的。
没有弟子愿意接手,而宫中长辈,又碍于辈分,羞于出面,结果如何,可想而知。
现在好了,陆十四适时的返山,还有比他更合适的么?
再看陆十四,若是换个时间,他还真的未必答应,可现在却完全不同了,要知道,就在几日前,他还答应过赵心音去接引她的妹妹呢。
在此之前,陆十四还为如何兑现承诺而苦恼,要知道,稷剑学宫的弟子,想要下山,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现在好了,这个杂物差事,于陆十四而言,不正是瞌睡遇到了枕头么?
“既如此,那弟子答应便是。不过……创建磨剑阁一事,定然不是短时间能够完成的,所以我担心黍饭……”
陆十四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说起来,跟黍饭相依为命那么久,论感情,整个稷剑学宫,还真没有其他人能比得了的。
创建磨剑阁定然是个长期的过程,不知要多久才能回返蜀山城,如此,再将黍饭交给赵心音照料,就不合适了。
更何况,现如今蜀山城鱼龙混杂,赵心音自保尚且艰难,若再分心照顾两名记名弟子,实在是难为她了。
“此事你却是可以放心,老夫不日便会亲临蜀山城,坐镇其中,一来震慑宵小。其次,也是为防备妖物有可能的阴谋,到时,将黍饭带在身边便是。”风信然适时的提前透露了一些宗门辛秘。
听到这话,陆十四为稷剑学宫的大手笔而惊愕的同时,也真的放心了。
能够成为一宫执习,风信然的修为实力,可见一斑,黍饭有他护佑,陆十四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想,也明白了风信然为何不容拒绝的让自己接手磨剑阁了。
一待风信然离开蜀山,磨剑宫真正能拿得出手的人,可不就只剩下自己了。
至于那些教习,传道受业是一把好手,让他们去创建乃至管理一个“门派”,怕就是强人所难了。
“哦,还有一事,差点忘记了。”陆十四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一事来。
“何事?”
“在蜀山城中,我曾听得一位师姐说起过君酌剑的前尘往事。”陆十四旁敲侧击道。
“哦,你是想说那一个接引名额吧?”风信然很配合的恍然大悟,“是不是被人求上门了?”
能够成为一宫执习,风信然果然不是省油的灯,没等陆十四开口,竟已猜出了个大概。
事实上,这种事,在稷剑学宫中,并不罕见。
人情世故可不仅仅存在于凡俗世间,稷剑学宫也未能免俗。
话说稷剑学宫名声在外,有心拜入者,不知多少。
接引名额就那么多,总有人不得门而入,那么怎么办?
于是,蛇有蛇路,鼠有鼠道,各显神通便是了。
其中,便有一些人,将主意打道了人情世故上,以各种有的没的血脉联系,结交上稷剑学宫的弟子,动之以情,在辅以财货,求的便是一纸接引。
而另外一边,自身拥有接引名额的学宫门人弟子,面对这种情况,自然好说,可若是没有呢?
说不得,就只能私相授受了。
陆十四一说起君酌剑的前尘往事,身为磨剑宫执习的风信然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当初跟弹剑宫达成的协议,尤其是接引名额的分配上。
身为君酌剑的主人,陆十四便自动的拥有了那个接引名额,更难能可贵的是,此名额更加的珍贵,因为它有可能是一个,更有可能是两个甚至多个,关键只在于那被接引之人,能付顺利的拜入弹剑宫。
而在陆十四的话语中,君酌剑的前尘往事,还是有人特意说于他听的,那么联系起来,就不难抽丝剥茧的得出结论了。
“受人之托,终人之事,还望执习成全。”事到如今,陆十四还如何狡辩,索性也就承认了。
“罢了,那接引名额本就是你的,至于如何分配使用,老夫不过问便是了。稍后,我会吩咐下去的,不过,在建阁一事上,你也要多用些心。”
“诺!”
走下磨剑崖,陆十四可算是满载而归,只不过,他的脸上却没有太多的欢喜。
事到如今,他跟曾仪堂的梁子算是结下了,一想到对方的地位以及依仗,陆十四便有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是时候好好的思量一下未来的筹划了,不为了日后能够恃强凌弱,便是为了自保,也必须……
回到之前分配好的洞窟后,来不及休息,陆十四立即拿出了笔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