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断续续的轻咳之声,仿佛从破烂的风箱中发出,并随时都有可能消失,永远的消失。
薛衣侯浑身忍不住的一颤,脑子里再无多余的念头,疯了般的冲进了后院。
不大的后院内,清晨凌冽激爽的空气夹杂着浓浓的血腥,让人闻之作呕。
从后院房门到那位居山顶的草屋,不过区区十几丈的距离,却是洒满了鲜血。
一具无头的尸体歪歪斜斜的盘亘于路径的中央,三丈开外,便是一颗沾满了被鲜血染红的泥土的头颅,隐约可以认出,赫然是昨天晚上带薛衣侯前来的老仆。
虽然仅存的理智,告诉薛衣侯,并不应该意外,可真正看到那死不瞑目的老仆,他的心情依然如坠深幽。
“老头子……老不羞,你在哪,快出来,别玩了。”仿佛丢了魂一般的薛衣侯,跌跌撞撞的前行着,口中呢喃,
咳……咳……
似乎为了回应薛衣侯的召唤,那熟悉的轻咳之声自已经倒塌了大半的草屋后传来。
是的,草屋塌了,不仅如此,旁边的青松也为利器砍倒,至于那不知承载了多少爷孙间欢快笑容的石桌石椅也已分崩离析,化作大大小小不成规则的碎块。
原本涣散的眼神陡然紧缩,此时的薛衣侯哪里还有丝毫对危险的警惕,极快跨出,一心想的就是找到那声音的来源。
终于……
在倒塌的草屋之后,半个破衣烂衫的身体映入薛衣侯的视野。
上半身灰头土面、鲜血淋淋,撕破的衣衫下,嶙峋松弛的胸膛不时的上下起伏,至于下半身,却是被完全压在了残垣断壁之下。
乱蓬蓬、脏兮兮的华发遮掩了面容,可薛衣侯依然第一眼就认定,脚下这个只有进气,却少有出气之人,正是他要找的……爷爷,薛家上代家主——薛天放。
“老头子,爷爷,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是谁,是谁要害你?”一声惨嚎,薛衣侯已经跪到在地,眼泪横流中,双手拼命的刨地,想要将压在老头子身上的石块、木桩扒开。
很快,薛衣侯修长而又颇为娇嫩的双手就为石棱木屑割裂,鲜血淋漓。
“呼噜……”
突然,薛天放的胸脯剧烈的起伏了一下,瞬间,那为白发遮掩的面容就放射出两道夺目的冷光。
一双干枯却分外有力的手,死死的抓住了薛衣侯的手腕,让其再难动分毫。
感受到爷爷的苏醒以及蓬勃的力量,薛衣侯焦虑的神色猛地一黯,其脑海中立时就蹦出了一个不祥的成语——回光返照。
老头子的伤太重了,若是有心细数,只是上半身的伤痕就多达百处,尤为致命的便是那一记自心口到肚脐的伤痕,这是伤了根本啊。
能拖着如此重伤而不愿咽气,这蠢老头怕就是为了等这一刻吧。
“北、北阴伯……北城……迎、迎春……”
薛衣侯聚精会神,甚至是俯首帖耳,可直到老头子再也无力支撑,圆瞪着双眼死不瞑目,也只是断断续续的说出了这么几个毫无关联甚至是摸不着头脑的字来。
老头子到了临终之际,还不忘花费最后的力量将薛衣侯推开,用意也算是耐人寻味了。
呆滞中一屁股坐倒在地,薛衣侯突然有种做了噩梦的虚幻感。
这一定是个噩梦,对,就是噩梦。肯定是昨天晚上跟娜塔莎聊了通宵,太过疲惫才不小心睡着了。
“不,我不要在做这个无聊的梦了,醒过来,给我醒过来。”薛衣侯先是呢喃,声音越发的凄厉尖锐,最后更是疯癫了一般,左右开弓,对着脸颊抽了起来。
只有麻木,却没有痛觉。
是真的在做梦啊,可为什么眼泪却依然止不住的流,这一切明明都是假的,自己应该轻松而不是越来越痛苦压抑才对啊。
就在这时,薛衣侯发现似乎远远的低估了自己心底深处的韧性,又或者,本质上,自己就是个薄情寡义之人。
只是短暂的呆滞之后,薛衣侯竟然冷静了下来,而且越来越冷越来越静,冷漠死寂。
放空的脑袋不经缓慢的开动,瞬间便运转到了最高速。
“爷爷临死都不忘推我一把,其用意很明显,是让自己尽快离开这危险之地。那么北阴伯、北城还有迎春是什么意思呢?”心中的疑惑刚起,脑海中立即就浮现出一段往事。
那似乎是在两年之前,薛衣侯如往常一般,前来薛山打秋风,只是老头子经过多年的浸染,已经很不好对付了。所以,那一次,为了达到目的,薛衣侯便讲了个故事,希望能哄其开心。
故事,非童话,而是一段前世记忆中的烧脑段子。
故事并不是重点,重点的是故事给人的启发。
如何从一些微不可查的细节,找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比如,从一个凶案现场留下的蛛丝马迹,抽丝剥茧的分析出凶手作案过程甚至体型特征以及最后逃离的路径等等。
如果薛衣侯没有记错的话,当时老头子在听完这个故事之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那么按照这个思路来分析的话。
老头子临终前说出的几个字便大有深意了。
北阴伯,指的显然是一个人,而且是个名人,北阴郡郡主——熊葛婴,北阴二十六县加郡府的实际统治者。
“凶手是北阴伯?”虽是疑问,但从薛衣侯阴冷的表情看,心里已经是认定了。
北城,无疑就是薛县北城了。北城对薛家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薛衣侯更清楚的了,说是不可或缺的财富来源,也是毫不夸张。但反过来,对于外人呢?
薛衣侯虽然读书不用功,但也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
如果将北阴伯看做凶手,那么北城作为行凶动机,也就太合情合理了。
凶手、杀人动机都有了,至于那最后的“迎春”二字,若是配合老头子将薛衣侯一把推开的动作,就更加的不难理解了。
如果薛衣侯没有想错的话,老头子其实并没有说完,至少还落下了一个字,却是用省下了这一字的力气,将薛衣侯推开。
“迎春阁……”薛衣侯深吸了一口气,神情中显得有些不可思议,“竟然会是那个地方。”
……
跪在薛天放的尸体前,薛衣侯狠狠的将头砸向地面,一连三声闷响,抬首间,额头已经一片血污。
没有悲伤,甚至没有愤怒,有的只是彻骨的阴鸷以及真挚的庆幸。
此时的薛衣侯很庆幸,庆幸自己总归不是个彻头彻尾的衙内纨绔,庆幸自己前世的那段雇佣兵生涯。
正是那段茹毛饮血的时光,锻炼出了远超过常人的坚韧以及冷静。
前世的任鸿涛,虽然从未真正的踏入过战场,但作为路西法外勤雇佣兵的大脑,但凡大战,他总是无时无刻的不在进行着远程的操控。
通过战场感知系统,身处后方的任鸿涛甚至比那些战士更加紧张。
将帅无能,累死三军。
战场之上,形势千变万化,战机危险并存,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导致全军覆没,尤其是对于雇佣兵这种小团队渗透作战的模式,更是如此。
而任鸿涛的任务,便是以最冷静缜密以及快速的大脑,于稍纵间,寻找战机以及查找危险,一场战斗下来,其脑力的消耗,甚至超过了雇佣兵一整支小队体力消耗的总和。
一次次的磨练,哪怕神经再脆弱的人,到了最后,也会变得无比坚韧了。
很幸运,任鸿涛重生转世而来的薛衣侯,虽然鲜衣怒马了十五年,但这种镌刻在灵魂深处的本能,并没有完全的退化。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更何况是打出生起,就宠爱了自己十五年的爷爷。
可惨事已经发生,再是悲恸又能如何,眼泪能将死人浇灌活么?
薛衣侯此时的冷漠,根本上只是将这份悲恸深埋于心,留待日后罢了。
至于现在……
薛衣侯要做的,能做的,就是尽快离开这危险之地,活着出去……报仇。
“孙儿不孝,无力让您老人家入土为安,今日一别,待屠戮仇寇,自当立碑建冢,守陵三年……爷爷,孙儿去也。”
冷漠中,薛衣侯毅然起身,先是从庄子里翻找出了一些自己留在此处的换洗旧衣服,便一路飞奔,下了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