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曹灿灿虽然恢复了之前的状态,但是在我眼里,那也仅仅是表面的。因为我发现,她独来独往的时间越来越多,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甚至和曹歌之间,也变得有那么一点儿的疏远。曹歌也看出来曹灿灿的变化,她经常努力地去想走进这个孩子的内心,只可惜,那时的曹灿灿正值青春期了,本身在没有外界刺激的情况下,这阶段孩子的身心都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变得叛逆和孤立,何况这还有着家庭变故的因素,所以,曹灿灿把她的内心封闭得极严。
我和曹灿灿还是会一起上下学,但彼此之间很少说话。她会经常在坐车的时候看向窗外,看窗外的风霜雨雪,看窗外的人生如画,一如之前的我一般,总是喜欢从陌生人的一切中找安全感。她有时会抿着嘴,而有时会不自觉地笑,我猜,大概是看到了她觉得能够触动她心灵的人或事,让她内心产生了波澜。
我有几次试图和她讲话,但是话到嘴边儿,却还是咽了回去。赵伯伯看着我,表情也是很无奈。是的,我知道赵伯伯无奈的是什么,就像赵伯伯所说的,曹灿灿不比我,这个孩子从小的内心就是较为软弱的,只不过,家庭给了她一个刚强的躯壳。这种表面上刚强的人,在一旦经历了一些挫折之后,会特别容易变得脆弱,即便是她痊愈了,心里面的伤口,似乎也要比别人难愈合。
那段时间的学校还是很安静的。可能就像我之前所说的,形成的那个气候,已经随着时间消散了。就像是台风过境,虽然还有点儿残留,但势头却大不如之前猛劲。
有一次,阚涛告诉我,高年级有学生再次提到了我家里事情的时候,顺口就说了我如何如何。结果,曹灿灿居然很意外地当场给予了反驳,她说,这件事情以后不要再提了,也不要再在学校里面谈论曹沐夕。虽然这话里也没多说什么,就那么两句,但我依旧很感谢她,放过了我,也同样放过了她自己。
后来的后来,曹灿灿和我讲,她说她在看完琴婶儿的日记本之后,当有人再提到我,她会觉得我们两个都挺可怜的。我回了一句:“同命相怜?”她笑笑:“差不多吧。”她说她自己甚至在有一段时间,当再听到有人说我,便感觉是在说她自己,所以,她很反感。
没错,同命相怜。
家里的父亲依旧是消沉的。这场众叛亲离对他而言,也是他人生当中一场毁灭性的灾难了。曹歌有的时候既要顾及父亲,又要顾及曹灿灿,还要跑到医院去照顾母亲,她特别的累,也很憔悴。崔禹经常会来陪她,看得出,她似乎对崔禹没有之前那么反感。
吕哲开车来接过两次曹灿灿去姥姥姥爷家。有一次,他在一楼大厅等曹灿灿下楼时,却意外地撞见了父亲。那时候的父亲,一点儿也不像几年前刚进曹家时第一次见他的那个大肚子了,也不知道是经历得太多上了火,还是前些日子住院的缘故,此时的父亲,消瘦之外,疲惫还沧桑。
吕哲上次还在家里面叫嚣着不会放过曹家,但那一天,当他抬头见到父亲从楼梯上下来时,两个人都定了格。曹歌吓得急忙站起身:“我哥,刚从医院出来。”吕哲侧头看了一眼,点了一下头。曹歌特别害怕吕哲会冲上前去因为琴婶儿而暴打父亲,惊讶的是,吕哲并没有动手。
父亲愣了一会儿之后,向下走了几个台阶。他说:“来吧,如果你要打我,我不会还手的。”父亲的声音有气无力,就和之前那个整天见不着人,倔强无礼,傲慢且偏激的父亲截然不同。
吕哲微微一笑:“不打了。看到你这样,我再打你,传出去,就变成我欺负你了。”
父亲低头苦笑了一下,非常无奈地点了点头:“对,是,都这样了,都已经这样了。”
他们的感慨当中,只能用一句话来概括,物是人非,时过境迁了。
而母亲呢?母亲自上次和父亲前后脚住进医院之后,便没再出来。当时大家也只是以为母亲只是住些时日,结果,这时日,渐渐便变成了有时,无日可计算了。
还记得那次她住院时和之前那般倔强,还要自己拔下针管儿溜走。我不知道,母亲如此的排斥医院,是害怕曹歌花钱欠太多的情,还是知道自己住进去就出不来了?
很快,母亲的身子便出现了疼痛感。似乎癌症这个东西所引起的疼痛是那种彻骨的痛吧,总之,说不好。母亲渐渐地,普通的止疼药已经起不到一定的药效了,曹歌便托人在弄了很多的特殊的药,就是专门用于癌症后期止疼的。药的副作用把母亲折腾得不像了样子。
就这样,维持了有两三个月吧,止痛药也不奏效了。母亲很快就因病痛的折磨而消瘦了下去,这个消瘦,其实是应该加引号的,确切的说,应该叫枯槁。那个时候的感觉便是,你只要隔着两天没有到医院去看她,你再推开门,便看见她变了模样。
那段时间的母亲很难熬,她有时候会竭尽全力地把头转向我这一侧,而实际上,我是故意坐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母亲没有力气说话,但她看向我的眼神总是跳动的。我觉得,似乎母亲有话要和我说,但是她又说不出来。后来我猜,母亲如果能说话,可能会说:“沐夕,你来了?别耽误了学习,妈妈没事。”之类的吧。
那期间,我有一次因为感冒而发烧了,便没有办法和曹歌替班去照顾母亲。结果,让我特别意外的是,曹灿灿居然去帮我照顾了两天母亲。其实说起照顾,那时候的母亲进食量很少很少,几近半昏迷状态,偶尔清醒时候喂点儿水,看着吃点儿药,打打针之类的。尽管如此,我也是很感动。
当我那病好的差不多时我推开病房的门,发现曹灿灿正在用湿毛巾给母亲擦着手,她回头看见我:“你病好了?”
“嗯,你,你怎么来了?”
“闲着没事儿,家里面也没什么人,就过来看看阿姨。”这似乎是东窗事发之后,她第一次叫我妈妈阿姨,与此之前叫过几次。后来她说,琴婶儿没的早,老天也不给她尽孝心的机会,便去看看我母亲,算是给自己个机会尽尽孝了。
母亲的病很快发生了并发症,并且出现了转移。曹歌和薛浩商量要给母亲转医院,结果,他俩拿着报告单走了几家好的医院,医生都是摇摇头,没有必要了。母亲很快便进入了重度昏迷,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
我心里告诉自己,要做好心理准备,做好心理准备。
母亲在重度昏迷的中后期,有一天,父亲突然去了。那一天,所有人都在,包括薛浩,崔禹,吴妈,也包括曹灿灿。当父亲推门进来的一刹那,所有人都站起了身。也许,母亲等了这一刻,等了十几年。
那个时候的母亲,尽管插着氧气瓶也需要张嘴呼吸了,几乎连水喝得都很少。大夫预警,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但也许,还能挺些时日。父亲进屋之后,有那么一小会儿吧,母亲的头晃了一下,便睁开了眼睛。或许,是她的灵魂叫醒了沉睡中的肉体,告诉她,你看,曹牧来了。母亲将头转到父亲这一侧时,她看了一圈,最后将目光停在了父亲的脸上。
我不知道,此时的父亲是否还能认出来,那躺在床上的,便是十几年前在梅林戏院唱昆曲儿的容角儿?
我也不知道,此时沧桑的父亲,是否还能被母亲认出来,眼前这位,便是埋了她一生的那个男人?
母亲就那样盯着父亲,两个人,四个瞳孔之间,藏了多少揪心的泪、错爱的缘、无眠的夜、冷风的生离死别!
曹歌忽然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也拍了一下曹灿灿,于是,满屋子的人识趣地离开了。父亲和母亲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
只不过,父亲来过的那一晚,母亲连止疼针都没有打,睡得很安稳。
曹歌和我说,你爸爸的到来,也算是了了你妈妈的一个心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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