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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戊戌风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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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家的花园一天比一天热闹,戏台上也整日都有锣鼓的响声。一天,大少奶奶的儿子磐哥儿在紫藤花廊边和霞姐儿丢皮球,不慎将手中的皮球滚落到了花架后的水塘里,孩子太小还不知道害怕,他一路飞奔着就追着皮球落入了水中,大少奶奶和丫鬟因为都是小脚,等她们俩人赶过去的时候,磐哥儿已然落水,在池心连哭带喊的直扑腾。

    就在大少奶奶六神无主,慌乱异常的时候,正巧荫山从花园的井台边打水路过,看到这紧急的一幕,荫山来不及多想,撂下水桶便跳入了水中,没一会的功夫便将孩子从水中救了上来。

    好在有惊无险,孩子只是呛了几口水,并无大碍。当荫山将磐哥儿交到大少奶奶手中时,在水边吓得面色惨白的大少奶奶一把将儿子紧紧搂在怀中连声说险些要了为娘的命。大少奶奶又望着身前一脸关切的看着她们母子俩的荫山感激的说道:“多谢你,今日不是你的话,我这儿子恐怕早没命了。”

    大少奶奶边说边要带着儿子向荫山行礼,荫山连忙阻止,谦逊的说道:“大少奶奶不要如此,赶快带小少爷去换衣服吧,被水这么一激,小心着凉。”

    紫芬见荫山说的有理,朝荫山感激的笑了一笑,然后和丫鬟抱着一双儿女快步回房换衣服去了。

    那天,洪老爷又在家中宴饮,荫山为他们唱《大登殿》助兴,在戏台上他看见换好了衣服的大少奶奶也抱着磐哥坐在人群之中,一直专注的看着自己,每到精彩之处,大少奶奶都会带着磐哥儿一起为他鼓掌,这让戏台上的荫山莫名的有些欢喜,他唱的也自然更加的卖力起来。

    从那次以后,大少奶奶再见到荫山的时候更加的亲近,总会用杭州话和他打声招呼,或者问问他最近又学了什么新戏没有。交谈的多了,荫山发现大少奶奶不光人随和,还是个特别爱憎分明的人,她最看不上洪府的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奴才们,有好几次都因那帮奴才慢待或有意刁难荫山他们,大少奶奶都挺身而出好好的训斥了那些人。

    不光荫山,戏班里的所有人都从心眼里喜欢和佩服大少奶奶,不光因为她的仗义直言,还因为她一直不端贵妇人的架子,拿梨园行的戏子当朋友看待,这一点在那个人人拿戏子当粉头取乐的年代十分难得。因此,每次只要大少奶奶一出现在后台,这些十来岁的大孩子们定然会围上去和她说笑一阵子,荫山也总会把磐哥儿高高的架在自己脖子上,逗得他咯咯咯的直笑。

    新政实行了快两个月的时候,由于皇上革了多名守旧大臣的职,他们一齐跑到颐和园里向老佛爷哭诉,再加之新政由于动作过猛触动了以老佛爷为首的后党的利益,这使得老佛爷强烈反对起变法来,母子之间也猜忌的越来越深了。老佛爷多次将皇上叫到颐和园加以训斥,又将京津两地的兵权牢牢的抓在自己手中,时刻提防着皇上和他的维新派们。那段日子,从皇宫大内到民间市井都纷纷传言老佛爷已经暗地里排兵部阵,要废黜皇上,另立新君了。一时间,京城内人心惶惶,谣言四起,就连一心变法图强的万岁爷也日日如坐真针毡,对自己的处境深感不安起来。

    那年八月,朝堂上明面上虽说还是万岁爷说了算,可是实际上风向已经与维新变法刚刚开始时大不相同了,老佛爷的手已经从颐和园里又伸回了紫禁城。

    那帮见风使舵的官员们见万岁爷和他的维新派们大势已去,因此对洪家这样受万岁爷器重的人家又敬而远之起来,登门拜访的人也忽然锐减,甚至到了最后已经没有人再敢踏足了。

    在众人热捧之中忽然又跌落云端,这让洪老爷的心里充满了落差,他心里很是诧异和愤懑,但是他心想自己虽说因儿子的缘故新近在万岁爷那里得了些体面,但是自己对老佛爷也从没怠慢过,去颐和园请安一次也没落下过,想来老佛爷也不会深怪自己,即使如坊间传言的那样,老佛爷看在自己多年效力的份上顶多斥责自己一顿,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的麻烦。

    因此,洪老爷从八月开始,便称病在家闭门谢客起来,把儿子也叫到跟前语重心长的教导了一顿,希望他也赶快与维新派撇清关系,在万岁爷那求个恩典谋个外放的差事避开一阵子。偏大少爷是个犟脾气,他不相信老佛爷一个已经在颐和园放权养老的七旬妇人还能翻出什么风浪来,况且英美法日等国公使都表示支持皇上的维新变法,想来不会有变,眼下的传言定然是守旧的大臣们故意散布出来扰乱人心的。洪老爷见儿子如此斩钉截铁,一时也拿他没有办法,加上他心里还存着一份幻想,想着洋人都支持万岁爷,那老佛爷再有手段也应该会忌惮几分。于是,洪老爷父子一个称病不再搀和朝政,一个依旧为新政积极的奔走。

    由于洪家冷清了下来,因此戏班子也被遣散了出去。荫山当时已经年满二十,各方面已经趋于成熟,师傅便有心栽培他挑梁当头牌演大轴戏。那年八月中旬,荫山在戏园子里正式挂牌唱主角,唱的第一出大戏就是整本的《红鬃烈马》,他早早的就给大少奶奶送去了戏票,希望他能来看自己挑大梁唱的第一出戏。

    那天开场前,一直迟迟不见大少奶奶的到来,荫山多少有些失望,心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当开场的锣鼓敲响之后,荫山站在台口偷偷的往外边再去看的时候,他欣喜的看见在戏园子的包厢里,大少奶奶带着一双儿女正微笑着坐在那里。看见大少奶奶来了,荫山的脸上有了笑意,抖擞了精神进入到了薛平贵的戎马世界。

    那天的《红鬃烈马》演的十分精彩,满堂喝彩不说,许多场子里的戏迷直接朝台子上大把大把的撒着铜钱和鲜花,这让台上的荫山十分的兴奋和感动。陆师傅在后台看着爱徒如此的受戏迷待见,欣慰的说了句:“荫山这头一炮算是真正打响了。”

    在众人的掌声与喝彩声中,二十岁的荫山脸上绽出了灿烂的笑容,那是他最好的年纪,也是他一生最幸福最无忧无虑的几年。当他抬头看向包厢的时候,大少奶奶正站起来朝他挥着手中的帕子,眼睛里充满了赞赏与祝福的柔光,那如同春日暖阳一般的目光是荫山此生见过的最明媚最动人的目光。

    荫山以一出《红鬃烈马》唱红了北平,也招来了许多意想不到的麻烦。梨园行自古以来就是下九流,任你再有名再走红,在大多数人眼里不过就是阿猫阿狗一样逗人一乐的玩意儿。因为二十岁的荫山身姿魁伟,模样端正,所以有一些专在相公堂子里打主意的小混混也竟图新鲜打起了他的主意。

    荫山是正经坐科学戏出来的人,对这些品行不端的混混向来敬而远之,避之唯恐不及,更何况去与他们厮混。拒绝的次数多了,这几个混混心生怨气,觉得定然要整治整治他。九月初的一天,在荫山刚刚出场没多久,就有几个走卒跳出来冲台上大吵大嚷,一边吵嚷一边开始朝荫山丢东西。眼看着一出戏没法子演下去的时候,大少奶奶朝身后带着的几个小厮轻声叮嘱了几句,然后站起来冷眼看着台前闹事的那几个混混。

    只见洪家的几个小厮冲过去先是好言劝止,然而并未见效,那几人依旧一副要将场子砸到底的架势。洪家的几个身手不凡的小厮见这几个人有些不识趣,立马与那些人厮打起来,不消片刻,便将那几个闹事的小混混给制服了。这时,坐在前排的那几个富家公子忽的站起来,怒斥洪府的小厮道:“岂有此理,打狗还要看主人,你们竟然敢在我们面前动粗。”

    当那几个人听说是京城响当当的洪家大少奶奶在这里主持公道的时候,气焰立马消散了下来,灰溜溜的带着人从戏场里走了出去。

    正值青春年少的荫山满是感激的望着不远处正看着自己的大少奶奶,心里感激之余隐隐泛起了一丝爱慕的涟漪。

    那天,当荫山在散戏后来不及卸妆专程去谢大少奶奶的时候,大少奶奶笑着说:“别怕,有我护着你呢,好好的演你的戏就是了。”大少奶奶说完,朝荫山柔美的笑了一笑,那美丽的笑容直到多年之后依然清晰的印刻在荫山的心头。可是,当时的笑着的两人哪里会想到,仅仅半月之后,大少奶奶就连自己也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更谈不上护佑她这位小老乡了。

    从那天之后,荫山时常盼望着能看到大少奶奶,有日子没见的话,心里总是空落落的难受,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是种什么感受。

    九月二十日这天,因京城的风声越来越紧,加上洪夫人又染了心绞痛的毛病一直卧病在床始终不见好转,心情憋闷的洪老爷命人将荫山他们府上来,想着一来听听戏解解愁烦,二来让冷清的有些过头的府里有些响声驱驱晦气。

    那天,荫山在紫藤花架下又碰见了大少奶奶,他们两个人用杭州家乡话热络的聊了起来。荫山问大少奶奶最喜欢自己演的哪一出戏,大少奶奶笑着说自然最喜欢《红鬃烈马》。荫山听大少奶奶如此说,联想到大少奶奶不得丈夫欢心,独自拉扯儿女的冷清生活,心想大少奶奶定然是自比苦守寒窑的王宝钏,因此对这部戏格外的青睐吧。因此,他有些同情又有些心疼的看着大少奶奶,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大少奶奶从荫山的神色中猜出了他此刻的心事,双朗的笑了一笑后说:“你们一定都觉得我特别像寒窑里的王宝钏,苦熬着等待薛平贵回还,其实我虽然境遇有些像王宝钏,但是我心里却最欣赏女代战,我真想能够像她那样刚烈勇敢,纵横驰骋,当一个巾帼豪杰,那才不枉从这人世走上一遭。”

    大少奶奶的话让荫山有些意外,他没想到大少奶奶在被丈夫近乎遗弃的情况下,依然能够有这样一份心胸和气度,真的是令人佩服。荫山微微一笑,发自内心的说道:“在我心里,大少奶奶您就是代战公主一样的女豪杰。”

    大少奶奶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笑着用杭州话问道:“当真,没有哄我?”

    荫山笑着点点头。

    大少奶奶冲荫山又笑了起来,边笑边对荫山说道:“好,既然连你这个薛平贵都说我是代战公主,那我自此以后就是代战公主。”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大少奶奶又对荫山说道:“往后没人的时候别叫我大少奶奶了,叫我姐姐吧。”

    见荫山有意思犹豫,大少奶奶又打趣他道:“怎么,你还嫌我,不愿意认下我这个姐姐啊。”

    荫山一时高兴,随口说道:“我哪里敢嫌您,只是我是薛平贵,您又是代战公主,怎么能是姐姐呢?”

    荫山说完这句忽然觉得有些不妥,他脸色一红不再言语。大少奶奶也觉得有些尴尬,她假意的理了理头发,眼神也闪过一丝慌乱,说道:“时候不早了,快去扮戏吧,薛平贵。”说完,抱着磐哥儿带着几分羞涩和慌乱的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