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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红鬃烈马龙一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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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进戏园子的碧君,抱着暖瓶敲开了荫山化妆间的门。进去的时候,看见已经勒好头上好妆的荫山正在与两位中年男子说话,见碧君进来,荫山笑着问她有什么事。碧君忙说自己熬了酸梅汁,给王师傅解解暑提提神。荫山高兴的说今天还真是热的难受,赶快给大家倒一碗来去去暑气。碧君笑着给三人各倒了一杯,看着他们一饮而尽,然后给他们又续了一杯。荫山他们喝了酸梅汁,心里松快了许多,连声说碧君的这酸梅汁熬的好,生津止渴,醒脑提神。

    其中一个圆脸微胖,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打量了几眼碧君后,对荫山说道:“我瞧着这位姑娘面熟,是不是去年自己到茂春这里来试戏的那位。”

    荫山笑着夸赞他好眼力,只见过一次就记住了。那人笑着说主要是这姑娘的一副好嗓子让他印象深刻。

    见碧君一时有些茫然,荫山笑着像碧君介绍这两位道:“碧君,这位是《北平时报》的主编林德宣林先生,他可是咱们北平城里响当当的大才子,你去年来试戏时和他见过的。”

    碧君经王师傅一提醒,脑海中猛的浮现出那天的情形,果然那天坐在王师傅身边的正是这位先生。

    碧君忙向林主编鞠躬见了礼,林主编连忙摆手,示意碧君不必如此谦恭。

    荫山又介绍另一位道:这位是《梨园戏报》的主编齐嘉禾先生,这位不光是主编还是咱梨园公会的会长,是咱们梨园行的大管家。”

    碧君向这位齐先生行礼问了好,那人也冲碧君温和的点头笑了一笑。

    碧君见过礼之后,便悄悄的又退了出来。里面的那两位问荫山这姑娘模样很俊俏,不知唱的怎么样。荫山说是个好苗子,扮相好,唱的也好,再历练历练是块成角儿的好材料。

    林德宣笑着说:“我看这孩子行事也稳重端庄,比你班子里的那个唐蓉珍要强,你那徒弟都让你惯坏了,人前人后还是显得有些过于浮躁。”

    荫山沉吟了一下,说:“小蓉子我打小当闺女一样的看待,是有些惯着她了,不过这几年这孩子唱的也还马虎能说的过去,今晚她唱代战公主,您二位给好好听一听,看有没有长进。”

    齐嘉禾笑着说:“不管怎么样,只要不露怯就成,毕竟今儿晚上这场面大不说,来的可都是真正懂戏爱戏的内行。”

    这三人又闲聊了几句,林德宣和齐嘉禾便告别了出来,到前边等着看戏去了。

    碧君虽说没有戏,但是却比扮戏时更忙,她先是和锁头一起帮着晴方勒好了头,上好了妆,又给他戴好了头面首饰,烫好了戏装,然后和锁头将门从外边轻轻拉上,让晴方一个人在里面闭目养神。

    后台里一片忙碌的景象,上妆的上妆,勒头的勒头,穿衣的穿衣,还有几个靠着墙在下腰开腿,众人都在为今晚的演出而精心做着准备。碧君是个闲不住的,她在梳妆台前帮几个同伴扑粉戴花忙了一阵子后,又跑到班子里管戏服的老师傅那帮着他一起熨烫起戏服来。

    就在大家都卯足了劲儿为晚上的戏做准备的时候,在忙忙乱乱的后台谁也没有注意到演代战公主的唐蓉珍一直还没有出现,直到前边的乐队已经调试好了乐器,后台的演员也都扮好了戏,观众们已经开始陆续入场的时候,戏园子里催戏的李渡一清点人数,这才发现少了唐蓉珍。这李渡前后一通喊之后,发现大家从晌午后就没见过蓉珍。李渡眼见的戏就要开场,却少了一个代战公主,这还了得,他急忙跑向后台最里面荫山的化妆间让荫山赶快拿主意。

    李渡着急的推门进来时,荫山正和晴方在一起说戏,当他听说唐蓉珍竟然不知去向后,心里又是震怒又是焦急,他急匆匆的跑到前边与戏班子里的其他人将戏院前后里外又是一通找,依旧没有找见蓉珍的影子,这个唐蓉珍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戏园子里的座儿已经渐渐的坐满了,演出前的所有准备工作都已经到位,现如今女二号唐蓉珍却不在了,这出《红鬃烈马》缺了代战公主,那还怎么演啊,况且现在就是去外边的戏园子请人来援场也已然是来不及了,而班子里虽然也还有两三个唱花旦的,但是都资质平庸,扮相也一般,根本就压不住台。

    荫山急的在后台一边使劲搓着手,一边来回打转,额头也冒出了细细的一层汗。此时,一身戏中新娘装扮的晴方走到荫山身边对他说道:“王师傅,既然找不到唐蓉珍,那为什么不赶快找人顶替她啊。”

    荫山皱着眉头说道:“现从外边去请援场的人是来不及了,我这班子里旁的几个花旦又唱不了这么大的戏,你说这可怎么办?”

    晴方微微一笑,说:“这后台里有一个现成的代战公主,你为何不用?”

    荫山疑惑的看了看晴方,一时不知他说的是谁。

    晴方见他一脸疑惑,笑着给他指了指站在不远处正在帮忙熨烫戏服的碧君。

    “你是说碧君,她是唱青衣行的,这代战公主可要有花旦和刀马旦的底子才成啊,她能行吗?”荫山有些怀疑的说道。

    “王师傅,都这个时候了,您还守着这陈年的老规矩做什么,救场如救火,碧君在她们老家张家口可是青衣花旦刀马旦都唱过的,前儿我练戏的时候,就是她给我配的这代战公主,那唱的可一点也不比唐蓉珍差,工架也比她要大方爽利多了。”晴方一边向荫山极力举荐碧君,一边望着碧君熨衣服的侧影笑了一笑。

    就在荫山还有些犹疑的时候,前边催戏的李渡一脸紧张的跑来对荫山说:“班主,台下的座儿可都坐满了,夹道里也都挤满了人,前边儿问什么时候开演呐,你说这可怎么好。”

    荫山一听这话,心里更加烦乱起来,他望着晴方似是问他又似是问自己道:“她真的能行?”

    晴方果断的点了点头。

    荫山也知道晴方素日最是性情耿直之人,既然他如此肯定,想来应该不会有差,那就让碧君顶替唐蓉珍唱代战公主吧,总比让座儿们干等着强。

    于是,荫山连忙走过去告诉碧君,今天晚上由她演代战公主,这会子赶快勒头扮戏,行头就穿蓉珍的。当手拿着炭火熨斗的碧君听荫山让自己唱代战公主的时候,碧君心里格外的震惊,她本来还有一丝犹豫,但是看着荫山和后台众人焦急和期待的目光,她只得答应了下来。

    戏班子的几个年岁大些的旦角见碧君点头答应了,都连忙七手八脚的帮碧君装扮起来。

    荫山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半,他让李渡知会前边儿的人马上开演,然后让演第一折《彩楼配》的晴方和扮演书生薛平贵的演员到台口候场,自己在后边再给碧君说说戏。

    随着开场音乐的响起,一脸杏花春雨模样的王宝钏迈着轻快的台步走向了舞台中央,只见她手捧五彩的绣球,在前来求亲的众人中一眼就相中了那个虽然衣衫破旧但英姿不凡的白面书生。当王宝钏将那象征着爱情和自由的绣球抛给书生薛平贵的时候,台下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第一折戏唱了个开门红,这真是一个好兆头,一扫方才开戏前因为蓉珍误场而带来的紧张与不快。

    晴方唱完第一折戏,顾不得休息,只在台口微微站了一站,便又浅笑盈盈的走了出去,开始了第二折《三击掌》的演出。台上嫌贫爱富的王丞相与掌上明珠三女宝钏展开了激烈的辩论,王丞相见女儿心意已决,盛怒之下命人摘下她头上的金凤步摇又脱去御赐的八宝嫁衣,三击掌后,与女儿恩断义绝,将宝钏赶出门去。

    台上的晴方唱的清脆坚决,演的美丽大方,台下的观众早已在不知不觉之间被演员的情绪所感染,都愤愤不平的怒视着宝钏的父亲王丞相。

    晴方唱完《三击掌》后,连忙快步走下后台的几级台阶,也顾不得去自己的化妆间,匆匆的坐在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在锁头和另一人的协助之下,手脚迅速的改了妆容。当第三折《平贵别窑》的音乐响起的时候,头上包着蓝色的绸条挽着偏扣,穿一件黑色褶子的晴方再一次的走出了后台,开始了寒窑之中的生活。

    台下的观众看着方才还彩绣辉煌的相府小姐转瞬之间就变成了如此寒酸的模样,心中都不禁暗暗佩服宝钏品节的高尚和意志的坚强。随着一阵马响,当头戴银盔,身着一领白色战袍,背扎四个硬靠,脚踏一双厚底靴的荫山一亮相,就博得了戏迷的满堂喝彩。荫山虽已年过半百,但是他身形不走样,功夫没倒退,在台上“起霸”、“蹉步”一气呵成,演的干净利落,英姿飒爽,这让台下观众过足了眼瘾之后,又为他赢得了更加热烈的掌声。

    台上夫妻二人难舍难离,悲悲切切,台下的观众也满是惋惜与同情,在雅间看戏的洪老夫人也放下了扇子,取出手帕轻轻拭了拭眼睛。

    随着一声“三姐你要保重,为夫去了!”薛平贵强忍悲痛,毅然甩开拉着自己战袍的妻子,挥舞马鞭驰骋而去,只留下王宝钏瘫坐在尘土之中,悲泪横流的望着远方。

    台前绿色的大幕缓缓的拉上,晴方连忙起身快步走向后台,几名布景的人迅速的将假山等道具搬置到前头,第三折《降番》即将开唱。

    晴方一进台口,正看见荫山已然手拿一柄银枪做好了准备,而站在他身后的碧君也一副戎装打扮,手持一杆粉色的花枪,略有些紧张的看着前方。晴方边下台阶边冲碧君笑了一笑,轻声说道:“别怕,有我给你把场,放心大胆的去唱吧。”

    碧君笑着点了点头,然后随着一声锣鼓的响起,提起枪抖动着头上的翎子快步走出了后台。

    许多常来茂春看戏的座儿看惯了碧君身穿青衣褶子唱苦情的女子,如今见到戴着红色的七星额子,插着两根常常的雉尾翎子,围着一圈白色狐尾,穿着一身红蟒,扎着彩靠,腰环玉带,手持一杆粉色花枪的碧君英气十足的立于舞台中央时,人们不禁先是一愣,接着便是一阵热情的掌声和叫好声。站在碧君身旁的荫山看见碧君一亮相就惊艳全场时,悬着的心这才彻底放了下来。

    这折《降番》讲的是王丞相与二女婿魏虎密谋断了薛平贵的粮草,要置他于死地。就在此时,平贵偏遇番邦代战公主来劫营,在后无粮草,前有劲敌的情况下之下,平贵英勇迎敌,与代战公主在营前展开了殊死的拼杀,最终落败被俘。西凉国王膝下只有美丽勇敢的代战公主这一个孩子,他见女儿对被俘的这员小将情有独钟,于是他亲自召见平贵,愿意招他为婿,并以王位相托。平贵权衡再三,为了边境的安宁,只得应允了这门亲事,并与代战公主共掌西凉国印。

    平贵终究是负了与宝钏的月下之盟,与另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厮守在异国他乡,当台上的代战公主羞答答又喜滋滋的接过平贵递过来的宝剑做为信物之时,看戏的座儿们都为宝钏感到悲哀和叹息。

    一折戏罢,碧君又急匆匆的走进了后台,她要从头到脚全部改成高挑艳丽的旗装,为最后一折戏做准备。在她走下台阶之时,看见晴方已经换上了一件更旧打着几块补丁的黑色褶子,头上刚才包着的蓝色绸巾已经不见了,发髻间只随意插着几个三联的银泡子,手里提着一只旧竹篮,已然是一副苦守了十八年寒窑的辛酸贫苦模样。

    前边的戏迷们最期待的《武家坡》终于来了,当十八年后,夫妻二人在武家坡前偶遇时,彼此竟然都认不出对方,在宝钏心里丈夫应该还是那个白面的书生模样,而在平贵心里,妻子也应该是那个闭月羞花的绝世之姿。

    当远征归来的平贵几次三番的用言语和行动试探自己的妻子王宝钏是否贞节之时,宝钏由起初的惊慌到羞愤再到最后情绪的彻底爆发,她的骨气与刚强让丈夫心中不由得感叹:好一个贞节烈女王宝钏,百般调戏也枉然!

    在荫山和晴方精彩的演绎之下,台下的观众已经完全融入到了戏中,他们的情绪跟随着戏中人物的沧桑荣辱而起伏变化,有一会子大家都甚至忘记了叫好和鼓掌,静静的忘望着戏中的这对患难夫妻而心酸感叹。

    最终这折《武家坡》以重逢的欢喜替代了先前离乱的悲伤,平贵又挥鞭上马去平息京城的战乱,而宝钏再次站在武家坡前等待着丈夫凯旋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