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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秋苇无忘应在水(上)

    上官武当然也吃惊不小,他的确计划着对付与他一样的老江湖,但没预料到是这样的一个小老江湖;他当下先将大部分的弟子驱散出去,只留下看火和通传的下人;不一刻连通传的下人也悄声逐出去了。

    他倒也想看看,这位青年才俊的天枢宫主究竟是来参加一场怎样的宴会。

    这小宴席没有带上其他任何主事,能在雅厅坐着的只有他们三人,如今余下的就只是鱼玄机的贴身侍女芳山和两三添酒小童子。虽则闲杂人等已经够少了,鱼莺二人倒好像是因为分别之后各自经历了太多,因此前话绵绵,怎么也讲不到关键的问题。再加上这两名小女子竟然喝起酒来,你一杯我一杯,更是挡不住无穷的废话,总之不是什么要事。

    更古怪的是,他身为霜棠阁主,本该主持这场宴会;但鱼玄机身为天枢宫主,莺奴又是蚀月教的少教主,她们二人所聊甚欢时,他一个下属倒真是半句话也插不上,非要开口时徒增尴尬罢了。

    他何尝不懂得鱼玄机在这点气氛上使的绊子,她恐怕嫌这里人还不够少,他想要旁听她们二人的对话,怕是不可能了。莺奴并不痴傻,却不从中调和,怕也是想要他暂时离开。

    上官武先是指使两个添酒童子回厨后去,不久芳山也聪明地离开了。这时聊得兴高采烈的鱼玄机总算极其隐蔽地抬起头来,瞥了上官武一眼。

    他早已料到,但还是有些失落;稍稍收拾了一下面首之后,他借口回房去看看,便离了席。

    这厅中终于只剩下两个少女了。目送着上官武走出门槛、掩上那道厅门的时候,莺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随后对着照吃不误的鱼玄机刻意压低了声线:

    “玄机,你是观音主,能觉察到观音奴的死活,是不是?”

    鱼玄机点了点头,手上筷子不停。

    “那么你告诉我,我师父如今还活着么?”

    鱼玄机口中正叼着半根蕨菜,眼睛却不易察觉地眯缝了一下,一口食下肚,她答道:“自打从那地洞里出来,我还未发觉世上观音奴的数量有任何变化。你若问我秦棠姬是否还活着,我所知的全部也不过如此了。”

    莺奴当然知道鱼玄机所知的至多如此,可从她口中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却又不是那个滋味。玄机若是直说“她活着”,也比那一长串话来得动听。那话把莺奴所担忧的不确定性抬到了桌面上;鱼玄机虽然已说了全部,但听起来更像是有所隐瞒。

    她颤颤开口:

    “你……你那时与师父有过什么约定罢,便是你在亡市若达成所愿,那么与我的师父名义上虽是主奴,但却可以将力量平分给她,诸如此类。但我从地宫之行醒来,便察觉她的身体不但没有变好,反而疲弱下去了——”

    莺奴在这里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终于问道:

    “那年在亡市地宫里,我的师父究竟出了什么事?”

    鱼玄机没有急着回答,反问道:“为什么一定等到上官武离开再问?”

    莺奴却不由自主地噎住了一瞬。

    短暂的沉默之后,她柔声说道,师父与阁主关系复杂,我不能在他面前问你这件事,只想私底下向你确认。你说未觉察观音奴死去,那我就放心——

    ——放心什么,她若是活着,这正是你最不能放心的时候。她活着,你和上官武须得死一个。

    鱼玄机这句话才说完,便打断言在唇边的莺奴道:“不要急着询问我。这原是你早已想明白的。但我还要回头来问之前的那个问题,为什么一定等到上官武离开再问?”

    莺奴被她反问得反而无话,只能在这焦虑的沉默中等着鱼玄机往下说。

    “原来你竟不知道……你的师父有没有对你说,说那年我已对她透露了你身世的秘密,然而她却一个字也记不住?不管我口述也好,书空也罢,她不能从我这里得到信息,就好像这念头来不及存入她的脑海,便有什么奇怪的力量将之毁坏;我以为你非要等到上官武离开才问,是怕他招来了那种力量。”

    这倒是把莺奴一瞬间冻在了原地。这不是与她的推测恰恰相反么,她本以为上官武的存在,正替她驱散了某种力量。现在鱼玄机竟然反说是他带来了这种怪异之事,又说秦棠姬当年也是为这种力量裹挟,岂不是说她视为恩人的这两位师父才是其不幸的根源么,若真相真是如此,未免太刻薄了。

    但她马上想到证伪的方法,于是皱起眉来,说道:“如此,请宫主现在对我再叙述一次,看看那股秘力是否能携走你说的话。”

    鱼玄机抿了一下筷,道,不如我写下来你看看罢。说罢,用筷在炙山猪的酱里沾了沾,在桌上写了三个字。

    那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又一次发生了,写在台上的文字当即化为凌乱无序的鬼画符,不是汉字,也不是其他有意义的文字,甚至不是某种图画。这不是人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能够写出来的,因为它极为破碎、极为复杂——而鱼玄机眼看着这胡乱的文字从自己手下写出来,面上并无一丝波澜,只是写完后将筷子一搁,转头去看满脸惶惑的莺奴。

    她从莺奴脸上的表情读出了问题,说道:“并非是我故意这样写,我本想写的并不是这样的鬼东西。‘它’不想让我把那些东西写出来。”

    也就是说,那股秘力至今仍在,就在她们的身边;一想到这,莺奴不禁抬起头来左右环视了一番。她明知那股力量这样大化无形,绝不会以一个人形存在,抬起头也不可能看到“她”,可还是不能自控地用眼神搜寻了一番,或许是要用这种搜寻排遣心中的不安。

    而她马上又念及另一件不合逻辑的事——假如所有人都不能听到真相,也不能把真相保存在心中,为什么鱼玄机却可以呢?

    她含着这个问题凝视着鱼玄机,对方也报以凝视。她心中又一次涌起那年在聚山时,那种对神秘往事无比狂热的求知欲,而今她看着鱼玄机的眼睛时,这感觉又一次回到胸中,使她焦灼无比。为这真相,她不惧跃入万尺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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