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面继续将莺奴向车上引去,一面略有些苦闷地说道:“莺奴,我不知怎样对你解释此事。你须知天枢宫与我毕竟不是一家,鱼玄机其人不是你的姐妹。假若我有事托付天枢宫,我自会付出相应的资本,我与她的来往乃是一笔交易。你也万万记住这一点,她是会向你讨要报酬的。”
莺奴便当即想起在饕餮潭和亡市种种,明白上官武的话也是一片苦心,然而旋即回应道:“那么她想要什么,我都可以与她,我不跟她计较这些。”说着一侧身钻回帘中。
他见莺奴这样决绝,自然是无话可说,这已是少教主的命令了。他目送马车将莺奴送至中庭,消失在楼宇之后,然后转过身来,招呼打理宴会的副阁过来,要他准备一桌小酒席,并要人送帖去请天枢宫主下山。
天枢宫主下山可不是小事,要知道上一次天枢宫主下山的时候,李深薇都还未卸任,鱼劫风乃是提着剑来见她的。不论霜棠阁的面子有多么大,薇主与鱼氏私下的交情有多么浓厚,天枢宫主都没有正式造访过蚀月教,次次都是蚀月教的人上山去谒访对方,没有一次是空着手去的。且不论蚀月教内部的人是否觉得憋屈,这天枢宫主的矜傲早都是江湖闻名的了。
上官武当然也从没尝试过邀鱼玄机下山,不仅如此,他做霜棠阁主的这些年里,蚀月教与天枢宫的交往只能说是愈加淡如水了,这次却要突然劳动鱼玄机从聚山下凡,实在叫人吃惊,这坐在车里的小夫人真是光辉万丈的人物,这么困难的事情怎么就被她说成了?
种种事情都叫他们觉得震惊,当然不再追问莺奴的身份,怕触怒了谁。当下采办酒席的便开始忙碌,其余人也识趣地散了,上官武独自留在原处踱了会儿步,在海棠林里徘徊了一阵子。他良久想起莺奴还在车里等他,这才急急向中庭去了。
他一路穿过楼阁和庭园,经过园中的水池,忽然停住了。
那池塘里本来种的是红白荷花,乃是唐襄的生日花,但时节已过,现在褪得差不多了,取而代之的是茂盛得令人吃惊的金莲。那种花被他从未见过,好似佛典神话里所描绘的植物一般,亭亭立于水上;其光辉之盛大,如同向水上撒了万两金箔,又好似云天倒坠,水中浮起一片朝晖。
他愈发为这种异兆感到恍惚,一想到带来这一切非常之象的人竟是那个曾经躲在火炉后面瑟瑟哭泣的小女儿,而她如今就要做蚀月教的教主了,便觉得自己十分渺小,神明本不需要他,本身便能带来奇迹;她对他这样垂怜,都是他自作多情了。
他低头将那块沾着莺奴的血的玉牌取出来看了看,第五道血槽还空白着。他当然经常将这嘱托之物拿出来查看,并且早就发觉这块玉牌本是他的东西,那破碎的表面上刻着模模糊糊的“上官”二字,那是他旧时在北方阁做大阁主时的兵符,辞职时摔了。
秦棠姬竟用此物做成生死簿,一来他知道当年与她决裂后她竟然依旧保存了他的弃物,二来又慨叹她又要以这信物断绝彼此,不知她独自一人时究竟走了怎样一段崎岖的心路,以至于做事总是这样前后悖反。
正对着这玉牌上的刻痕出神时,他听得园后有人走动,抬头时看见莺奴已经站在园门后了。她见上官武面对着水池,便也向其中看去,见了那满池摇动的金莲花,微微地垂了下眼睫,只见那花朵如同着魔一般丛生起来,一时间竟然汹涌至上官武的脚下。
她看见上官武因此向后退了一步,狡黠地笑了。
上官武心中怎能不动呢,这是秦棠姬的那招“电”呵!他不能无视莺奴也是秦棠姬的弟子,他怎能忘得了当年他觉察莺奴被秦棠姬收留时,棠姬生怕他与莺奴见面的样子?她当然也知道莺奴的光鲜漂亮的,也知道他浪迹情场多有手段,所以不令他们相见。
这该叫他如何自处呢,一面见棠姬将信物一件件扔掉,一面又总是回想起她那样珍视他的模样。
但见莺奴向这边走过来了,他立即又收了那副踌躇伤感的表情。但莺奴总是最洞察的,一来便对他说了:“阁主可是想起了谁吗?你若是思念师父,何不向我倾诉呢,不必隐瞒。”
他轻轻地苦笑一下,说道:“我已对你说过,她余生都不会来见我,我思念她乃是我傻得过分,你不必在意我犯傻的时刻。”
莺奴并没有回应他的自嘲,只说:“阁主若是不想她,我却很想她。我知道师父大约是不愿让我去找她的,但等我做了教主的时候,她大概会在哪里偷偷得知了这个消息,觉得些许安心。”
她回想起上官武对她说过的那些话,说秦棠姬实是因为容易被人情所伤,所以故意离群索居;又想到师父与她分别的时候嘱咐她“别来找我”,现在看来这其中的绝缘之心远比她当时预计的还要深刻,所以她想要找到师父的心情已经不再急切。
但其实她此时一定要找来鱼玄机,也不只是为了自己;鱼玄机是观音主,她能感觉到她的观音奴是否还活着。不论如何,她总得确认师父还好好活在世上。
她回过头去看了看上官武,他眉间只是流露出几分惆怅的茫然;于是她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要他帮忙去安置紫岫。她自然还记得在北方阁的时候他与唐襄争吵的那一幕,那时候他流露出对秦棠姬的情愫,早就不再是单纯的爱慕,那其中混杂了许多的绝望和含混的东西,假若他与师父再次相见,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好的结局的。
离开这园子的时候,莺奴再次有意无意地施展出“电”来,那园中的石榴树忽然绽放出沉重的花朵,几将纤弱的枝条压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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