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奴当即朝着红影消失的方向追去。她明白师父的身手神速,但更有自信能追上她。然而等她赶去时,那里并没有任何人。
她向着水面大喊了数声“师父、师父”,只听到浅浅的数声回响。那回响尚未散去,身后就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姊姊,你在找谁?”
她蓦然回头,只见是船家的那个小女儿穿着红衣站在她身后。红衣已经旧了,但那颜色确乎是师父最爱穿的;旧了,但想必曾是那颜色。
难道自己真是看错了,方才的影子也只是她?
混乱中她更顾忌孩子转头看见自己房中横流的血迹,一时慌了,将四娘横抱起来逃了两步,走到一旁,颤声道:“妹妹可看到什么人走过去?穿着红衣裳的。”
怀中的四娘却很平静,发出一串若无其事的笑声,随后道:“我见房中死了人,爹爹要我来问问阁主,要不要清理清理。”
莺奴为她语气中的平静所惊,将她放下来左右看了看,问道:“你家的船上时常有这等事吗?怎么问得这样随口就来?”
四娘便只是格格发笑,不回答她了。莺奴更觉毛骨悚然,没有接着问下去,四娘见她面目痴呆,不刻转身向前跑了两步,回头来喊了句“午饭好了,姊姊叫起阁主来用饭呀,你们这样黏着睡到午时,也不怕人笑话,说你们白日宣淫”。
莺奴只觉脑中“轰”的一声,不假思索地喊道:“你胡说什么,可不许这样乱说话!”那小姑娘才几岁,怎么会说出白日宣淫这样的词语来!
但那小女儿对此充耳不闻,只是嘻嘻笑着离去。莺奴起初尚且追了几步,然而很快就停下来,心中又是烦闷又是痛苦,蹲在廊下手足无措地哭了片刻。随后她再次想起自己方才做了一半的事,猛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回到那个流满了鲜血的房间,反手将门关上。
紫岫还躺在原处。
她轻声走去,并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伸出手去将他身上的被褥整理了一番,令他安睡在榻上。即便此时,他仍美得惊人,这实在是一种谁也不能给她的——
亲切。
只要看这样的脸,即便自己此刻再无助,也莫名觉得有一丝温情尚在。
这样想着,她不禁再看了他数眼,一边将手指轻轻向他眼上那道剑伤探去。溢出的血液已经凝固,将他的睫毛黏在一起。
她的指尖碰到紫岫的眼窝,奇怪地感受到一种温热,就好像过去了这几个时辰,他的尸体还没有完全凉透。她起初为这种温热感到恐怖,但这种害怕很快就变成了一种恍然大悟的震惊。
她将手整个放到紫岫的脖颈处,发觉眼前的这位美人并未香消玉殒,他的大脉还在跳动;他也不是死得安详,他真是睡了过去——更准确地说,他是落进了生死之间的缝隙里,正是她此前无数次落入的那个缝隙——他落下去,不多久便会重新回来。
她和紫岫是同一种人!
她起初是震惊,然后是狂喜,然后是疑惑,最后又回到恐惧中。她在茫然中沉默了许久,最后轻轻地站起身来,拿着房中的木盆去船舷边打了一盆水,回到房里便开始清理紫岫的身体和满地的血迹。她在这没什么意义的工作里忘了心头其余的烦闷,自然也忘了腹中的饥饿,也不去理会这个房间前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只是在那里疯子一般擦拭着血迹;门前不断响起孩子的、成年男人和妇女的脚步声,他们似乎也想去另一侧的房间唤醒上官武用饭,但没有胆量敲门。
这种飘忽的喧闹持续了一会儿,她听到在自己的门前,船家在对另一个人说话。
船家的声音:“先生别去理会四娘胡言乱语”,说“哪有人死,都是四娘在那里撒疯呢”。这时另一人便敲了敲她的门。
莺奴慌乱地在房中大喊了三声“走远些”,门外船家立刻回应道,是了,是了。然后转过头来讪笑道,看吧,都是四娘瞎说。
另一人始终一言不发,但好像用了一种无声的语言不断震慑着船家,于是他不停地轻声求饶道:“先生,先生,我先前实不知你的身份!你放心吧,多余的我什么也不会说了。”
那人便将船家远远拉走了。莺奴扔下手里的湿衣,哒哒地走去拔开门看,既没有船家的影子,也没有另一人的影子。
她惊慌中想起那串从这个房间延伸到上官武房间的血脚印,低头看了看,船板也早就刷得干干净净,哪里有什么血脚印?
——大概最初那些忙碌的声音,是船家的妻女清理地面的声音。
她累坏了,从未觉得这样累,关上门就坐到地上。这一整天发生的都是些什么没头没脑的事?一旦这样想,今天的遭遇就简直带上了一丝好笑,然而没有一件事情是好笑的。
这船上还有其他乘客,但船家瞒了他们。她首先便想到了那是鲛奴,可她想象不出鲛奴也会有方才那种无言的威严。这威严显而易见就来自那位她心知肚明的故人,秦棠姬,秦棠姬也许就在这条船上。
但是这推测的结果没有一点征兆,师父怎么会出现在这条船上,她若是在这条船上,那她更应该出现在自己曾经寻找过的其他地方,怎么就这样从天而降?这样的从天而降,难道不是一种想象么?她是太累了、太迷惘了,因此幻想出了师父的存在。
想到这里,莺奴心头便涌起那久违的思念,师父不在时经历的种种委屈,又浮现在眼前了。但这委屈持续也不过瞬间,她马上又认出了这种委屈何时出现过——在她刚刚回到上官武身边的时候,她也曾对着他流露出这种委屈。
她对这两名师父的感情实是一样的!
这顿然的开悟使她的头脑一下子明朗起来。她不必为亲近阁主而感到羞愧,因她对秦棠姬的爱情也同样深厚,不必厚此薄彼,也不必因此羞愧。
她这样安慰了自己一番,重新回到床前去擦拭那可怜公子留下的污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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