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昂·伍德又名屠龙者里昂,身为帝国勇气勋章的获得者,也被称为勇者里昂。有天,勇者和他的两个同伴,正骑行在某条标准的帝国大道上,目的地则是前方不远的一个村庄。
“我说,你究竟是有多蠢,还要去那个地方。”说话的是里昂身后的一位骑士,她全身上下唯一的武装就是一副胸甲和腰间的佩剑,披肩的金发随着坐骑的颠簸而上下起伏,露出了那长而尖的耳朵。“去年这个时候,我记得酒馆老板可是拿着叉子欢送我们呢。”
勇者默不作声,在队伍后方那位则把脸藏进兜帽的阴影里,没有参与谈话的兴致。
发现里昂并不回应,精灵有些气恼,正欲进一步挖苦对方,却见他放缓了马匹的速度,抬起握拳的右手,做了一个停步的姿势。
“不觉得太安静了吗?”里昂瞄了一眼身旁的骑士,“我们离村子很近了,闻不见晚饭的香味,听不见母亲四处招呼孩子的声音,这可不寻常。”
“是这样吗……?”名叫克里斯蒂娜的骑士踩着马镫,从马背上直立起来。精灵一族的视力,优于普通人类,她眯起眼睛努力的看向远方的村落。女精灵观察了一阵,目力所及之处捕捉不到任何的动静,她只得告诉同伴:“好像看不到有人呢。”
“法师阁下,你有准备吗?“里昂扭头问在两人身后的兜帽男。
“只有一个魔法弹,”法师干巴巴的回答,“还有回去用的卷轴。”
“啧……不管了,救人要紧。”勇者夹紧马腹,一骑当先的冲向村庄。
只一会,三人便赶到了村口,印入眼帘的是村民的尸体和满地的鲜血,尽管三人都是沙场老手,亦不免大惊失色。他们将马匹栓在路边的木杠上,快步进入村子。遇害者横七竖八的倒在自家门前,菜园里,猪圈旁。男女老少,姿态各异,勇者里昂焦急的走向村中央的酒馆,骑士和法师跟在他身后,然而,还是太迟了。
酒馆的老板倒在店门口,手里握着骑士和勇者都眼熟的一柄干草叉,尸体上有深浅不同的伤口。他身后的酒馆大门,半扇已经被砸成几截,半扇歪斜着挂在门框上。一行人跨过老板的尸体,走进屋内。里昂并没有找太久,一个招待模样的红发女人卧在墙角,她面朝墙壁,头埋的很低,手里紧抱着个布包。一杆粗糙的长矛,由后背刺入,将她整个贯穿。
她拼死守护的,并不是堆破布,而是包在其中的婴儿,穿过母亲胸口的矛尖也擦过了他小小的脑袋,母亲的血染红了襁褓和里面的孩子。里昂小心翼翼的从女招待僵死的怀里抱出了婴孩,他本已不抱希望,这时,孩子的眼睛眨了一下。
勇者身边的骑士也注意到了,她惊喜的接过孩子,向自己信奉的神,地母泰拉祈求治疗奇迹,女神回应了麾下的骑士。就在孩子死去的母亲身旁,纯粹的神力从骑士的手心喷涌而出,蓝色的圣光耀眼的眩目。很快,满脸血污的婴孩,哭叫了起来,在一片死寂的村庄,也许太大声了点。但战士和他的同伴们,沉溺于拯救一个生命的喜悦,暂时失去了本该有的警觉。三人才跨出酒馆的破门,一支弩箭破空而至,深深的扎进了骑士的胸甲,巨大的冲击力将她击倒,怀中的孩子也脱手而出,摔在地上。酒馆围栏外,弩箭的主人,是一个披着斗篷的绿皮兽人。它正带着满足的坏笑,装上另一支箭。
里昂拔剑在手,只两步便拉近了与弩手的距离。趁着对方犹豫不决是否丢掉强弩保命的当口,他猛力劈下,剑砍进了兽人的脖子,然后被某种硬物阻拦了进一步的切入。竟然有盔甲,不是普通的掠夺队。战士并不急躁,他右手抽剑,顺势一脚踢翻对手。兽人躺倒在地,试图捂住颈部血如泉涌的伤口,但只是徒劳,它很快停止了挣扎。
圣骑士斜靠在酒馆的外墙边,眼睛紧闭着,洁白的仪式甲被鲜血染红了大半,她的呼吸急促且杂乱,法师从地上抱起那个婴儿:“该撤了,伍德先生。你的搭档受伤很重,这孩子也需要去城里找个医师。”他走到骑士身边,腾出一只手从随身小包中取出了卷轴。
里昂查看了骑士和孩子的伤情,摇摇头:“你先带他们走,法师阁下。绿皮并没有点火烧房子,应该还有幸存者,我留下找找。”战士弯下腰,用兽人的斗篷擦干了剑上的血迹。“还有,等我的同伴醒了,告诉她我很抱歉。”勇者握着剑大步走开,并不回头。
“这话还是请你回来说吧。”法师顿了一下,默念着古语,卷轴烧了起来,传送术启动了。
里昂能轻松的对付一个洗劫村庄的兽人掠夺队。纵使百十个绿皮,又能伤的了大英雄分毫?恶龙都做不到。
但接到法师报信而匆匆赶到一队边境游骑,却看到了勇者里昂·伍德残破不堪的尸首被钉在大路边的一个十字架上,当骑兵们准备阻止这亵渎英雄的恶行时,早已埋伏多时的兽人淹没了他们。最后,绿皮的首领放回了一个骑兵,要他去告诉人类的王,“准备更多的礼物,或者面对天谴。”
可怜的骑兵跌跌撞撞的跑开了,他身后,不幸的同伴挨个被钉上十字架,发出了瘆人的惨嚎。
皇帝陛下很头疼,自打勇者陨落的消息自几天前传到帝都,议会就吵翻了天。勋贵武将们喊打喊杀,恨不得当场出征。一干平民出生的文臣则态度暧昧,完全没有同仇敌忾的情绪。以大元帅为首的诸将,数次到御前慷慨陈词,促请发兵,一雪国耻。文臣们围着首相,在旁边阴阳怪气,奚落武人的粗鲁,念叨着不可轻启边衅之类的话。
议会外的广场,帝国唯一的高等精灵圣骑士克里斯蒂娜默默的立在那里。自从被客气但坚决的请出了议会大厅后,她在广场上一站就是好几天。期间,昏倒了数次,仍拒绝离开,而且最严重的是,她不吃不喝。据门口站岗的卫兵回报,女骑士的脸色愈发接近她身穿的白甲。受到圣骑士的感召,很多家在首都,经历过上次战争的老兵,甚至部分退役军官也穿戴着当年的盔甲,加入了广场静立的行列。更有地方官员飞马来报,散居各地的前军团士兵已经串联起来,打算向首都进军。
今天已经是第五天,王座下的争执愈发激烈,若非有侍卫全力维持秩序,只怕主战派与主和派就要上演全武行。终于,列席会议的独立大公国代表觉得自己听够了,他猛地站起来,高声说道:“陛下,各位大人,能否听我一言?”皇帝挑了下眉毛,抬了抬手,算是许可。高贵的陛下这才想起来,里昂是在大公国领地出生的,那里的人至今都以这个屠龙英雄为傲。
大公国代表的发言很刺耳,他首先声称理解皇帝陛下与诸位公卿治理老大帝国,一切为了稳定的宗旨,接着话锋一转,代表先生无不挖苦的表示:“如果帝国方面实在困难的话,蔽公国虽小,亦可募集义士前去接里昂阁下回乡安葬。“发言完毕,也不待其他人回应,代表在向皇帝鞠躬后便离开了自己的座位。他走的时候抬头挺胸,鸦雀无声的重臣们,不由自主让开了一条路,目送其离开大厅。
将军们见文臣气势上低了一头,趁势争相进言,眼看议会里出兵的声音就要成为主流。
首相大人站了出来,这位出身帝都贫民窟的重臣,天生便看贵族不顺眼。每一次战争立功的总是将军,付出代价的却是平民百姓。他坚信这一点,对动刀动枪之事有着本能的抵触。
首相大人还年轻时,就有舌辩名士之号。如今人到中年,位高权重,饱读诗书,阅历丰富,只一开口,便将那群粗鄙武夫驳得张口结舌。
“敢问大元帅阁下,莫非忘了西部边界虎视眈眈的印地军兵?举兵讨伐兽人,速胜则罢,如若不能,难免陷于两线交战之窘境。”坐在对面的元帅,看似不屑一顾,还冷哼了一声,但他停下了抚须的动作。
“边界对峙已占用本国三成兵力,更别提在二线备战之军。此时大举调到将士,岂非火上浇油?落于印地宵小进犯口实。如要平复那帮兽人反贼,夺回烈士遗体。窃以为只可精选数百敢死之士,轻骑突进。”首相顿了一下,看向对面的贵族们,”敢问诸位将军大人,谁愿为先锋?“
没人接话,首相心里对贵族又看低了几分。他眼角瞥见几个年轻人正要上前,却被身后的中年老将拉住了。’哼,这帮废物老爷,大懦夫也只能教出小懦夫。‘
“陛下,臣闻精灵贤者有云,兵者凶也,圣人不得以而用之,故上兵伐谋。”首相大人转向坐在议会首席的皇帝,鞠了一躬,开始总结。“夫绿皮者,兽人与地精耳。区区下位蛮夷,所图不过钱粮玉帛,可遣使与之,并为教化。彼定感念帝国天威,弃兵从良,奉还里昂阁下之遗体。”
首相滔滔不绝,一众将军哑口无言,文臣们喜形于色。而皇帝并没有在认真的听,因为他知道首相先生话里话外的意思。
几年前,旷日持久的恶龙战争终于以人类诸国联军的胜利告终。作为主力军的帝国付出了重大牺牲,参战军士平安还乡者不足半数。惨烈的战事蹂躏了帝国的边境省,很多地方成了无人区,当是时,绿皮肤的兽人和地精部落出现了。数目庞大的非人种族拖家带口,穿着动物毛皮缝制的粗糙衣物,蜷缩在帝国的边界哨所前,部落的长老向帝国官员苦苦哀求,立下誓言愿为帝国赴汤蹈火。高大强壮的兽人是完美的佣兵,这些头脑简单的家伙会为了一顿饱饭砸碎敌军的脑袋。矮小瘦弱的地精,则是老实顺从的仆人,广受法师和贵族家庭的欢迎。
那时还是摄政王子的皇帝经过与首相的商议,恩准绿皮部落进入帝国边境省居留。意欲毁灭人类的恶龙和它们的仆从虽然被击败,但帝国还有众多野心勃勃的邻居,与帝国接壤的印地王国便是其一。这些年深知帝国虚实的印地步步紧逼,两国边境武装对峙事件不断,幸而军人间还有曾经并肩对抗人类大敌的情分在,才没有到见血的地步。
帝国需要大头兵,而绿皮看起来像是不错的炮灰。兽人正常寿命只及人类一半,它们的幼儿期异常短暂,从婴孩到成年兽人仅需十载,地精更甚之。所以每个部落无论强弱与否,皆是丁口兴旺。
为了让绿皮部落随着皇帝和首相的想当然翩翩起舞,这些年帝国不仅给予了供其居住的土地,还动用公帑维持部落的基本生活。为了避免普通平民对非人种族的反感,帝国当局封锁了任何关于兽人和当地居民冲突的消息。为此政府特务不惜砸碎了众多吟游诗人的鲁特琴,并威胁砍掉他们赖以为生的手指。更进一步的,由首相本人亲自批示,禁止国教牧师深入绿皮部落传播大地之母的信仰,理由是“非人生物,知道把矛尖朝向哪边就可以了,没有浪费税金去教化它们的必要。”
皇帝揉着太阳穴,看着首相在下面滔滔不绝的发挥自己的口才,听任他把将军们说的脸色反复变换,心里只想苦笑,’能把当缩头乌龟说的这般光明磊落,也只有我的好首相了。‘
议会紧闭的大门被推开了,一众勋贵大臣都把头扭了过去,见不是那女骑士,皇帝松了口气。高等精灵,哪怕是从小就和母亲一起被流放的,帝国也开罪不起。跟在侍卫身后,是风尘仆仆的印地王国大使。
肤色黝黑,裹着头巾的大使昂首阔步的走向大厅中央,对坐在正中的皇帝深深鞠了一躬,又对在座的几位权臣点头致意。得到皇帝首肯后,他大声宣布:“尊敬的陛下,以及帝国诸公,在下非常荣幸,能够传达国王陛下对两国友谊的珍视之情,蔽国亦愿意在讨伐绿皮部落一事上给予贵国全力协助。”
“啪……啪啪。”元帅首先起立鼓掌,接着是他身后的将军,很多人还大声喝彩。文臣们楞了一会,也跟着鼓起了掌。之后,首相应景似的拍了几下手巴掌。
当天晚些时候,帝国的首脑们登上了议会天台,直面广大老兵和首都各界群众。很多眼尖的老战士注意到,皇帝顶盔掼甲,这让他们很感动。
天台上,帝国的最高统治者举起了他覆着盔甲的右手,喊出了一个名字:“里昂!”
“里昂!”老兵们整齐的举起了自己的右手,跟着皇帝呼喊。
“里昂!”与老兵一同请愿的首都居民也被感染了,先是男人,接着是女人,甚至小孩也喊了起来。聚集在广场的几万人沸腾了。这一刻,所有人都呼喊着英雄的名字,发誓为他复仇。皇帝身边,几十位贵族骑士激动的单膝跪地,请当先锋。一直敷衍了事的首相,也终于恭敬的低下了头。
皇帝放下了他的手,正准备宣布什么。
“咚!”在议会前站立了五天四夜的圣骑士克里斯蒂娜,直挺挺的倒下了。
“快救她!”是这场绿皮战争中,皇帝陛下发出的第一道命令。
村民失去了性命,酒馆的婴儿失去了母亲,勇者里昂失去了自己的生命,而克里斯蒂娜则失去她的全世界。
高等精灵有着漫长的寿命,整个种族都以良好的耐心闻名于世。精灵的爱意表现的含蓄,内敛。著名的精灵诗篇《秋之十二章》记述了一对精灵恋人长达十二年的恋爱经历,他们交换诗集,讨论文学,到溪流边野餐,在星空下畅谈理想。期间少有的几次身体接触,不过是脸颊边轻轻一吻。
女骑士给了里昂很长的时间来追求她,结果却是她在勇者身边花了整整十年,看着一个个女人进出他的房间。其实,休说十年,纵使五十年,对精灵而言,亦不过弹指一瞬。虽然克里斯蒂娜也想效法人类女性,“喝的醉一点,穿的少一些”。但高等精灵是个骄傲种族,哪怕被流放的也一样。何况她有的是时间,去玩这场你追我逃的爱情游戏。
带着她颠沛流离的母亲,曾告诉她,人类是个短命的族群,你若有什么想对他们说的,一定要尽快,否则只会沦落到对着墓碑自言自语的地步。幼年的她听不懂这些,只希望母亲能多带回些食物,好填饱自己饥肠辘辘的小肚子。
现在,她懂了,以最痛苦的方式。
十八年后的某一天。
村子的小酒馆外,来了两位骑士,村中玩耍的孩子们嬉笑着围在他们旁边,眼睛睁得大大的,想触摸骑士的佩剑,以及纯白色的盔甲。为首的骑士转身从挂在马鞍上的袋子里掏出了一把帝都特产的糖果,顽童们满意的离开了。两位骑士来到了酒馆旁的两座墓碑边上,高个的骑士摘下了头盔。一旁正准备进入酒馆的几位顾客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位骑士白金色的齐肩长发浓密而柔顺,肌肤的颜色如同牧场刚端出的牛奶,标致的瓜子脸上有着大而圆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和小巧的嘴唇,更别提那翡翠绿的眼珠和金发遮盖不住的尖耳朵了。“……高等精灵”有酒客忍不住叫出声。骑士听见了,她转头对围观者颔首致意,几位农夫忙不迭的摘下毡帽弯腰鞠躬,匆匆结束了失礼的瞪视。
跟着精灵骑士一同前来的人也摘下了头盔,他是一个有着亮红色短发的俊朗少年,不过在精灵身边,凡人的美注定了相较失色。少年走到墓前,放下了一束康乃馨,看着墓碑上的字沉默不语。两人就这么相对无言的站着。
过了一会,精灵骑士翻身上马,她招呼少年:“走吧,侍从里昂,还要去给你爸爸扫墓呢。”
注释一:文中’‘部分内为人物内心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