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松县城通往二郎镇的官道上,陆战兵的大队正在快速推进,队列中的士兵身着几种不同的甲胄,其中一种半挂在腰上,胸膛以上仍是军装,随着士兵的行进,皮甲的上半截在腰部不停的晃动。
“作孽哟。”
唐二栓压住那前后摇动的皮甲,在鞓带上取下椰瓢,仰头咕嘟嘟的灌了一口水,发干的喉咙顿时好受了许多。周围的士兵也在喝水,不时有人被呛,一边咳一边继续前进。
队列采用快步行进,平常是每五里小息饮水,每十里一次大息会干粮,但今日都没有,连在宿松县城也没有停留,大约十五里时休息了一次,现在还没到第二次休息的时间,大家都口渴得厉害,平时行军不允许河水,但方才旗总传达命令,可以在途中饮水,不算违反军纪。
上次擒杀那个宝纛旗之后,铁匠把总心满意足的带队回到湖上,正好赶上守备营大军登陆,唐二栓不及休整,又归队参与进攻作战,这次前往二郎镇,就不是偷偷摸摸的了。
他探头望了一眼,前方仍未看到二郎镇的影子。现在走的这条官道不是二郎河边上的行人道,而是从宿松西部山脉的东侧经过,唐二栓虽然多次侦察二郎镇,但没有深入到这个地区。他的位置在队列的右侧,视野比较开阔,此时即将路过一个废弃的村庄,大多数屋顶都已经垮塌,断壁残垣间有些人影出没,很多抱着木材干草之类的东西,还有一些则在忙活着什么,听到官道的脚步声后在村口张望。
唐二栓视力很好,那些人大多数都骨瘦如柴衣衫褴褛,按照唐二栓在附近侦察的经验,这些人成群结队,不像是宿松百姓,更像是出来打柴火的流寇厮养,二郎镇流寇众多,附近的柴火早就用光了,来回几十里找柴火是很正常的。这些人面对到来的陆战司,明显没有反应过来,在村庄边缘观望发呆。
前方开路的哨骑没有理会这些人,大队很快接近村庄,担任前锋的步战游兵旗队分出一个小队,朝着村口冲去,那些厮养此时才反应过来,一片惊叫中四散而逃,小队在村口附近稍作搜索,确定里面没有伏兵之后立刻收队返回。
队伍越过村庄继续向前,唐二栓不时转头看向右侧,许多厮养从村中窜出,向着田野间逃散,其中还有两个红衣的骑手,必定是领头来的管队,也就是军中常喊的流寇马兵,他们惊吓之中往远离官道的方向逃跑,肯定不会比走官道的陆战司先回到二郎镇。
陆战兵一路疾行,路边出现的流寇越来越多,其中很多人显然没有得到警讯,仍在田野中搜寻食物,他们看到陆战司的反应大多都是发懵,然后才拔腿狂奔。
官兵在道路上赶路,流寇在田野中奔逃,双方没有发生任何战斗,即便是两翼警戒的架梁马,也没有去追杀步行逃窜的厮养,唐二栓亲眼见过二郎镇数量庞大的流寇,侦察时小心翼翼,从长安埠出发时则以为很快要爆发血战,从未想过进攻作战时会是这般荒谬的场景,不知到达二郎镇时会是怎样,他估计已经走了二十多里,距离二郎镇不会太远了。
终于一声鸣金声响起,进攻前的最后一次休整到来,船上旗总作的简报,宿松到二郎镇约三十里,长安埠到宿松八里,总共就是三十八里,提醒可能在途中就会遭遇流寇大股反击,因为流寇到处都有哨马,按骑兵最快的报警速度,流寇集结人马前来拦截,在距离二郎镇十里到二十里之间最可能交战。但现在休整两次之后已走了三十里,距离二郎镇仅八里,却完全没有遭遇大队敌人。
大队在路上停下,把总认旗处响起唢呐,各局百总赶去开会,士兵坐下之后各自拿出干粮狼吞虎咽,旗总在大声叫喊,让所有人吃饱喝足,从此处之后将没有休整,镇抚兵前后巡视,现在纪律并非重点,主要是检查有无遗失战备的,特别是盔甲和主战兵器。
藤牌就在背上,唐二栓抬起那耷拉着的上半截皮甲,摸了摸鞓带上挂着的腰刀,又往后摸到了一个木柄,那是一个飞斧,只有一尺长,既可以用来远程攻击,也可以当做辅助短兵,兵牌也挂在鞓带上,但此时并不重要,大战在即,武备才是最要紧的。
武器都在,唐二栓放心不少,一边狼吞虎咽的吃干粮,一边往外侧张望,官道右侧的田野中有几匹架梁马,他们在侧翼的远端负责警戒,但因为数量太少,仅能预警大股的敌军,此时大队停下,他们便留在原地让马喝水吃豆,对于田野中散落的那些厮养,他们暂时也没有精力理会。
随着距离二郎镇越来越近,遇到的流寇越来越多,右前方有一个马兵在逃跑,官道附近则有十多个厮养,最近的两个距离唐二栓只有二十步,他们两人在一个种鱼塘里面抓鱼,岸上的人撒腿跑了,下塘的那人刚刚露头,半截身子扑在田埂上呆望着陆战司,似乎被眼前的景象惊吓到了。
守备营的皮甲都刷着红色,盾牌则参照北方边军涂上猛兽的图案,庞雨给陆战司选择的是大张着嘴的鳄鱼头,虽然士兵和流寇都不认识,但从那满口利齿也知道不是善类,此时的官道上庞大的红色背景中,夹杂着利刃和成排的猛兽,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
那流寇好半晌才爬上来站在田埂上,他满头满身的泥水,眨眼时的两个眼白特别显眼,他既不跑也不投降,只是全身不停抖动,身体上的泥水随着抖动淅沥沥的滴落。
官道上大吃大嚼的陆战兵也在看着他,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个流寇,但因为没有命令,所以并没有人去杀他。这流寇全身没有武器,对军队没有任何威胁,军官大约不想浪费箭支和箭手的体力,中间又隔着一个水田,连负责警戒的游兵也没有去打杀,双方就这般互相无言的对望,气氛怪异中又有点紧张。
“作孽哟。”在把最后一点白面蒸饼塞进嘴里前,唐二栓嘟哝道,“逃命去,去。”
那流寇似乎听到了,他终于抖动着走了两步,然后又停下看看这边的陆战兵,见没有动静又继续走了两步。
“走你的,咕……”唐二栓边仰头喝水,眼睛仍盯着那流寇。
此时百总已经开完会返回,他沿着队列大步走来,看也没看那奇怪的流寇,对着旗总大声道,“还是原来那般,我们第一局沿官道杀进镇里面,左边是第三局,右边是第二局,把总只改了一处,不管有没有遇到大股贼子,都要等炮兵的炮响过再看旗号。”
旗总大声答应,赶紧回头跟三个队长交代,唐二栓的队长飞快的跑了过去,就是以前他手下的鲁先丰,唐二栓被降职之后由他接任,这在全营目前也只有这么一例。
鲁先丰作为新升的队长,必然表现出不同,分配甲胄的时候发扬风格,将皮甲都分给了士兵,自己穿的是棉甲,这棉甲在四月份的长江边是不受欢迎的,既闷热又不易晾干,鲁先丰自然吃了苦头,路上一直都在喝水,刚才椰瓢已经空了,现在又不准离队打井水,田里的水不许喝,唐二栓正在考虑要不要分给他一些,但自己也不多了。
还没想好时,前方一声变令炮,把总认旗开始点旗,各局应旗之后一声螺号声,旗总大声叫喊,唐二栓跟着大家一起站起,田埂上的流寇被惊吓,又停下不敢动弹,心惊胆战的看着官兵。
队列依次前行,恢复快步行进的速度,轮到他的旗队时,唐二栓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流寇,只见他还在田埂上,一会大军离开,他大概可以保住性命。
突然崩一声闷响,后队飞出一支轻箭,尖利的箭头轻松的切开那流寇胸前的破烂外衣、泥水和肌肉,深深没入他胸膛,流寇全身停止颤抖,白眼仁眨动两下,整个人向后倒入种鱼塘,嘭地溅起一大片水花。
“作孽哟。”唐二栓摇摇头,跟着队伍往前走去,他也打过了两次大战,清流河边甚至砸烂了一个马兵的脑袋,后来并记不起那些景象,但现在脑中始终都是那眨动的白眼仁。
闷着头不知又走了多久,不但忘了借水给鲁先丰,连疲惫的感觉也忘了,直到听见旗总的声音,“遭遇流寇,全体披甲!”
唐二栓全身一个激灵,从白眼仁的景象中惊醒过来,不等队长催促,赶紧伸手去摸背后的挂钩,抽空往外看了看,只见一个架梁马举起了黄绿两种三角小旗,示意出现小股敌情。
手中摸到了挂钩,唐二栓将那上半截皮甲扶起压在胸前,将挂钩拉到前面,这种皮甲是用铁屑浸入牛皮打实,上半截是一个整块,腹部用六排或七排小片牛皮组成,肩部则是空的,行军时可以敞开上身,便于散热避免士兵中暑,更适合江南地区使用,遇敌时用挂钩从肩部固定,成为完整贴身的铠甲。(注所载皮甲“用钩挂之则卷舒自由也”)
整个过程很简单,只需要自己就可以做好,队伍甚至没有任何停顿,唐二栓在行进中完成了披甲,皮甲固定完毕,又将藤牌套在左臂上,进入随时可以作战的状态。
武备齐具,唐二栓心中安定了不少,此时抬头看去,周围田野中到处都是逃窜的人影,这些人影之外出现了流寇马兵,他们大声怪叫,数量不少却不成阵型,队伍的正前方,二郎镇的轮廓出现在远处地平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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