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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圣湖之畔

    有了酥油茶,干糌粑就能捏在一起,

    有了金丝线,散珠子就能串在一起。

    “天上的仙境,人间的羊卓。”喜马拉雅群峰之中,躺着一个美丽的仙女,这就是著名的圣湖羊卓雍措。

    初夏时节,仙女开始脱去银装素裹,由恬静安详变得躁动不安。阵阵轻风吹过,湖面微波荡漾,片片涟漪泛起,似仙女在轻抖纱衫。远处的山峰依然是白盔银甲,雪山的倒影和片片白云映在碧波如镜的湖面上,湖光山色,交相辉映。身临其境,如入仙苑。每年都有很多虔诚的佛教徒到这里来朝湖。据说朝拜圣湖之后,就能洗清自己身上的罪孽,净化人的灵魂。

    此时,美若仙境的羊卓雍措湖畔,聚集了来自西藏各地的僧俗百姓一万多人,其中有藏族,还有汉族、满族、回族,门巴人和珞巴人。这些人不是来朝拜圣湖,洗清自身的罪孽,寻求来生的安乐和幸福。这些来自各地区、各民族的抗英战士,手举着刀枪,要为驱妖逐魔、收复疆土进行一场殊死的战斗,用血与火,在中华民族抗击外国侵略者的光荣历史上,书写一页新的壮丽篇章。

    噶厦政府的征兵动员令犹如酥油茶把干糌粑捏在一起了;达赖喇嘛亲自为抗英兵民摸顶祈祷,恰似五彩丝线把散珠子串在一起了。

    噶厦政府新招募的藏军三个代本,三大寺的僧兵,加上来自日喀则、昌都、工布、那曲和山南等地的僧俗百姓,都汇聚在羊卓雍措湖畔。从江孜撤退下来的藏军和民兵,也到了这里。

    被佛爷当面委以重任的抗英总指挥哲林代本也到了圣湖之畔。

    哲林代本出生在一个普通的贵族家庭。由于父亲是中年得子,且又是这么一根独苗,所以父母爱哲林若掌上明珠。从小请师学文,拜师习武,在藏军里,可算一个文武全才。哲林的兴趣也很广,特别是对音乐、舞蹈尤为爱好,弹起六弦琴,特别能传神。不仅如此,哲林也很注意吸收民间艺人的长处,常把一些流浪艺人请到家里来演唱。自从结识了拉丁赛后,便当了藏军。自此,哲林开始了他的军人生涯。

    由于哲林从小出入上层社会,又兼当了多年的粮草官,所以,他不仅与贵族有广泛的联系,与各大寺院交往很密切,对各方面的情况也很熟悉。这种特殊的身份和关系,对他联络和组织各寺院、各庄园、各牧场以及各地区的抗英力量,有很大的好处。拉丁赛阵亡,多吉孜本和何知府不知去向以后,哲林成为实际上的总指挥,他召集和组织从曲米撤退下来的藏军和各路民兵,防守江孜。

    英军火烧乃尼寺之后,迅速向江孜进兵。到了江孜平原,廓尔喀骑兵充分发挥了他们的优势,在洋枪洋炮的配合下,用突袭的方式向江孜宗发起猛攻。守城军民在哲林代本的率领下,进行了顽强的抵抗,终因寡不敌众,在遭受重大伤亡之后,不得不撤出江孜。

    江孜失守,使哲林代本感到内疚,惭愧和惶恐。他原以为佛爷和噶厦政府一定会降罪于他。但出乎意料的是:佛爷非但没有责怪他,反而亲自召见了他,称赞他召集部队、防守江孜有功,将指挥抗英大军的重任交给了他。除此之外,佛爷又赐给哲林三件东西:第一件是一条鲜红的护身结,是乃琼大喇嘛特别诵经祈祷过的,戴着它,可以消灾避难,逢凶化吉。第二件是一匹洁白如雪、名叫“优珠”的玉龙马,这是佛爷从几百匹好马中精选出的良马,相传此马曾在一块岩石上踏出过脚印,是一匹日行千里的追风马。哲林曾隐隐约约地听说佛爷爱马,自己有五百匹良骥,除了自己亲自挑选的外,多半是各寺院和贵族、牧主的贡品。这匹玉龙马则属于前者。“优珠”全身雪白,像是裹着白缎子,浑身上下,找不到一根杂毛,佛爷不仅经常骑它,而且能从上百匹马的嘶鸣中听出它的声音。这第三件东西是一支乌黑的手枪,这正是拉丁代本的遗物,由旺秋交给洛桑饶登,又由洛桑饶登呈给佛爷,佛爷又亲手赐给了哲林代本。虽然是拉丁代本的遗物,但是经过佛爷之手,应该看作佛爷亲赐。哲林与拉丁赛并非一般关系:论公,他们是上下级;论私,他们亲如兄弟。见物思人,哲林更加思念拉丁赛,渴望为拉丁代本报仇的心愿更加强烈。

    哲林带着佛爷的委托,脖子上戴着乃琼大喇嘛祈祷过的护身结,坐下骑着佛爷亲赐的玉龙马,腰里佩带着拉丁代本的手枪,胸中跳动着一颗收复失地、保国保家的心,顾不得回家去看望一下年迈的父母和妻小,从罗布林卡直接返回前线,来到这美丽的羊卓雍措湖畔。

    哲林代本的临时指挥所,设在离湖边不远的一座大帐篷里。处理了一天的大小公务,他有些累了,但是他不想躺下休息,也不能躺下休息,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最重要的是,收复江孜的作战方案还没有确定。哲林代本起身走出帐篷,沿着湖边慢慢走着。

    这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夜幕,把羊卓雍措染成了黑色,好似仙女罩上了黑色的纱衫。湖边,一堆堆篝火把围着火堆的人照得通红通红。燃烧着的干柴不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烧牛粪的地方,则有一股刺鼻的味道。这篝火一排接着一排,像一条火龙,足有好几里长,甚为壮观。

    高原的天空,显得特别蓝,空气也特别清新。因为是在世界的最高处吧,大气污染少,能见度高,星星显得特别大,特别亮。繁星和篝火的倒影一起映照在圣湖中,跳动着,闪耀着金光。圣湖显得更加辽阔,更加深邃,更加神秘莫测。哲林代本并不去打搅围着篝火、谈兴正浓的人们。两个侍卫知道代本在想心事,也不靠近他,只是远远地跟着。

    哲林代本遥望夜空,那颗明亮的星星在向他眨着眼睛。那颗星星,老百姓都叫它拉丁星。最近以来,关于它的传说越来越多,越来越动人。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东北方向会出现一颗明亮的星星,他没有认真想过。藏族的读书人都要学“小五明”和“大五明”。所谓小五明,就是天文历算学、诗歌学、辞藻学、音韵学和戏剧学。大五明是工巧明、医方明、声明、因明和内明。天文历算学列在十种学问之首,哲林自然也学过,懂一点儿这方面的知识。他想,藏族的天文历算,有悠久的历史,达到很高的水平,出现过很多杰出的天文学家,这个问题,还是留着让他们去探索吧。他们一定会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释。然而现在,哲林自己宁愿相信老百姓的传说,相信它是拉丁代本的英灵变成的。

    哲林一直给拉丁代本当粮草官,各样事情都办得很妥帖,深得拉丁代本的信任。虽然是下属,但拉丁代本却待他如兄弟一般,遇到大事,也愿意和他商量。

    去年,洋妖入侵西藏边境,拉丁代本被派往前线,实际担负着总指挥的责任。经拉丁赛的保荐,哲林被委任为江孜代本。

    哲林和拉丁赛不同。拉丁赛疾恶如仇,性烈如火,而哲林却是外柔内刚,含而不露。他没有拉丁赛那种叱咤风云的气概,却比拉丁赛长于韬略。曲米谈判之前,拉丁赛一再嘱咐他千万不要下山,守住阵地,无奈他没有指挥大权,结果藏军一、二、三代本不听他的劝告,在多吉孜本和何知府的催促下,贸然下山,致使全军覆没,拉丁代本也惨遭杀害。每当想起这件事,哲林代本的心里就像压着一块铁砣,使他感到异常沉重。当前局势严重,他重任在身,一股对拉丁代本的思念之情油然而生。如果拉丁代本在世,事情就会好办得多,他有威望、有影响,所有的人都会听他指挥。而现在呢,佛爷的决心倒是很大,噶厦政府的态度也很坚决。但是,四位新任命的噶伦胆略有余而经验不足。几个新任命的代本里没有一个是打过仗的,更不懂什么作战方略。只因他们是大贵族的子弟,而又积极主张抗英,才得了这样的高位。他真担心,打起仗来,不知道他们会怎样指挥自己的部队。

    然而,更令他忧虑的,还是朝廷和驻藏大臣的态度。噶厦政府发布征兵动员令,佛爷在拉萨街头为参战的僧俗百姓摸顶祈祷之后,据说驻藏大臣有泰不但不支持藏族军民的抗英斗争,而且表示非常不满。在拉萨时,他听人讲,驻藏大臣衙门的一位汉官,偷偷告诉佛爷,说有泰曾密奏朝廷,要求废黜十三世达赖喇嘛,重新认选新灵童。几位代本的父亲和亲戚,都是噶厦政府里的高级官员,他们也证实了这一消息。

    哲林担心,在这严重关头,主张抗英的佛爷一旦被废掉,选一个什么事也不懂的小孩到布达拉宫里去,西藏的政局将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这不等于打开寨门,让豺狼闯进家园吗?!

    哲林转念又宽慰自己,皇上圣明,绝不会作出这样亲痛仇快的决断。但是,他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是毫无根据的。皇上离得那么远,我怎么能知道他在想计么,会作出什么样的决断,下什么样的圣旨?

    越是想到局势的严重,哲林越是怀念拉丁赛:“代本啊,您死得太早了。”哲林轻轻地叹气,他感到孤独、忧虑、压抑,缺乏力量。

    哲林想着心事,沿湖边信步走着。不知什么时候,洛桑饶登已跟在自己身边。

    洛桑饶登一直给拉丁赛当秘书,所以跟哲林代本很熟。哲林代本不但喜欢他,也很敬重他,有些事也愿意和他商量。哲林的秘书在江孜战役中已经阵亡,他很想让洛桑饶登当自己的秘书。哲林不但看重他的才干,更重要的是看到他对自己主人的忠诚。

    洛桑饶登傍着哲林,似乎有什么事情要说,哲林也觉察到了,转过脸问:

    “洛桑,有事吗?”

    洛桑饶登不再沉默,但声音很轻,却透着焦虑:

    “听说朝廷还打算同洋妖议和?”

    哲林点了点头:“据说有泰背着佛爷和噶厦,偷偷和洋妖头子荣赫鹏联系。”

    “竟有这样的事?”洛桑饶登感到惊讶,看来事情比他知道的还要严重得多。

    “这消息很确实,是衙门里的人传出来的。”哲林又说:

    “听说有泰还给荣赫鹏写了一封亲笔信。”

    “什么内容?”

    “原信还没有见到,听说有泰低声下气地向洋人求和,还说朝廷不愿扩大事态,绝不派一兵一卒到西藏来。”

    “这不是把我们给出卖了吗?”洛桑饶登感到愤慨。

    “听说有泰的信里还有这样的话,说我们藏族是一极端顽固之民族,骂我们鲁钝不文,顽梗不化,忠告之言,不肯接受。”

    洛桑饶登更气愤了:“噶厦政府发了征兵动员令,佛爷为抗英军民摸顶祈祷,僧俗百姓摩拳擦掌,决心收复江孜,把洋妖赶出西藏去。在这个关键时刻,有泰竟然做出这样的事,不是等于公开通敌吗?朝廷难道能允许吗?”

    哲林深深地吐了口气:“唉,这还不清楚,先有朝廷‘以夷制番’的主张,然后才有有泰这样畏敌如虎、认敌为友的大臣,才能做出这样亲痛仇快的事来,用他们的话讲叫‘釜底抽薪’。”

    “有泰对洋人这样奴颜婢膝,毫无骨气,听说对藏族军民倒十分厉害,动辄训斥,连佛爷也不放在眼里。”

    “是呀,拉萨人都说他像羊皮肚子,外面光滑,里面扎人这是个藏族谚语,意为对己狠,对敌和。。”哲林从有泰又想到朝廷,心情更加沉重,“当今的朝廷,主张‘以夷制夷,以夷制番’,以便钳制边民。‘以夷制夷’,使大好河山成为列强逐鹿的战场,让虎狼在我们的国土上争斗不休;‘以夷制番’呢,使大片国土丧于敌手,边民遭受无穷的灾难。”

    哲林代本的话,更加重了洛桑饶登的忧虑,他犹豫片刻,但还是讲了出来:

    “代本拉,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讲?”哲林的态度坦率而真挚。

    “依您看,要是朝廷不派兵,我们能打败洋妖吗?”

    “很难。现在藏族军民抗英的决心很大,要招集几万人并不困难。难的是噶厦政府太穷,养不起这么多人。过去我当粮草官,为一两个代本筹措粮款,都非常困难。”

    “好在现在的军民都是自愿参战,自己背着糌粑口袋来打仗。”

    “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哲林又说:“其次是我们的武器太差。你知道,我们藏军,无论官兵,政府不发武器,都要自备,自己有什么,就带什么。”

    “拉丁代本的手枪,还是托人从印度买来的。”

    “现在稍微好一些。”哲林代本接着说:“噶厦给每一千人发五百支土枪,三百副弓箭,二百把月矛。今年又造了一些哲布抬枪,这次也发给了新编的三个代本,还不知道怎么样哩!可英国人呢,英国人拥有世界上最好的战舰和枪炮,战舰在西藏用不上,但是他们的洋枪洋炮太厉害,我们已经吃了不少亏。”

    “在虎门,在天津,在北京,我们都吃了洋枪洋炮的亏。僧格林沁的蒙古骑兵那么厉害,都挡不住只有几千人的洋枪队。”每当想起这些事,洛桑饶登总是无限感慨。

    “我们是世界上最早发明火药的国家,可是现在火器不如人家,就只有挨打。”哲林这位粮草官出身的总指挥,对武器的情况较为熟悉,他深深感到我们的武器太低劣了,这是我们常常吃亏的重要原因。

    “代本拉,江孜能不能收复?”洛桑饶登把话题转到眼前最紧迫的问题上。

    “能,一定能。”哲林回答得很肯定。

    “收复之后,能守得住吗?”

    “很难。你知道,英国人占领印度之后,在那里经营了一百多年,近几十年内,又侵占了邻近各国,我们西藏,正处在这些国家和地区的包围之中,他们以那些地方为基地,可以源源不断地增派军队,比当年英夷远渡重洋,从海上打广州、天津和北京时,要容易得多。而我们的人力和财力非常有限,如果朝廷真的不派一兵一卒,我们的处境将十分艰难。”

    “那这战局……”

    哲林一挥手,似乎要把这些烦人的事都赶走:

    “大战将临,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不过我想,既然佛爷把抗击洋妖的重任交给了我,只要我活着,就要率领僧俗百姓同洋妖决一死战,报效国家民族,报答佛爷的恩典。死了,”哲林一指东北方向那颗明亮的星星:“到我的老上司那里去,化作不灭的星光,让我们的子孙后代接着打,一定要把豺狼赶出家园去。”

    哲林的一席话,使洛桑饶登感到欣慰,受到鼓舞:

    “代本说得对。我们是松赞干布的后代,绝不能给我们的祖先丢脸。活着就要像猛虎一样,扑向豺狼,即使掉进万丈悬崖,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死了,也要变作厉鬼,让洋妖不得安宁。”

    他俩边走边谈,来到一堆篝火旁,突然停住了脚,这倒不是因为围着这堆篝火的人特别多,而是老阿爸洛丹讲的故事把他俩吸引了。

    ……

    很早很早以前,传说我们西藏这块地方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海浪翻卷着,浪花拍打着长满松柏、铁杉和棕榈的海岸,发出“哗哗”的响声。森林里长满了各种各样非常好看的花草,成群的斑鹿和羚羊在奔跑,三五成群的犀牛,悠闲地在海边饮水。杜鹃、画眉和百灵鸟,在林间树梢头跳来跳去,欢乐地唱着动听的歌。兔子也无忧无虑地在嫩绿茂盛的草地上活蹦乱跳。

    有一天,海里突然来了一头巨大的五头毒龙,把森林搞得乱七八糟,又搅起了波涛海浪,摧毁了花草树木,生活在这里的鸟啊,兽啊,都感到灾难就要来临,它们开始逃跑。它们往东边逃,东边的森林倒了,草地被淹了;它们又往西边逃,西边也是狂涛恶浪,打得谁也喘不过气来,森林里的朋友们走投无路了。

    突然,大海上空飘来五朵彩云,变成五位智慧的空行母。她们来到海边,施展起无边的法力,降伏了五头毒龙。妖魔被降伏了,大海也变得风平浪静了。生活在这里的鹿、羚羊、猴子、兔子和各种小鸟,感谢仙女的救命之恩,纷纷给她们磕头行礼。空行母想告辞大家,回归天界,可是众生苦苦哀求,恳请她们留在世上。五仙女大发慈悲之心,同意留下来与众生共享太平之乐。五位仙女喝令大海退去,于是,东边变成了茂密的森林,西边变成了肥沃的良田,南边是花草茂盛的花园,北边是无边无际、水草丰美的牧场。那五个仙女呢,就变成了喜马拉雅的五座山峰:翠颜仙女峰、祥寿仙女峰、贞慧仙女峰、寇咏仙女峰、施仁仙女蜂。她们高高地屹立在西南边境,守卫着这大海变成的乐园,为首的翠颜仙女峰就是珠穆朗玛峰,我们的神女峰。

    ……

    “讲得好啊,洛丹。”哲林高兴地说。人们这才发现总指挥来了,赶忙站起身,请哲林代本到里面来烤火。

    哲林并不推辞,走进了圈内。一个侍卫赶紧找来一个垫子给他铺上。等代本坐定后,周围的人才陆续坐下。

    洛丹和洛桑饶登随着参战的僧俗百姓返回后藏时,得知江孜已经失守。他们刚到朗卡子宗,就遇到从江孜撤退下来的军民。不久,旺秋等人也历尽艰辛,辗转来到这里,他们在这美丽的羊卓雍措湖畔会合了。

    父子、父女重逢,自然有许多贴心话要讲,但是什么话也没有当前的抗英大事重要。洛丹首先把佛爷赐给旺秋的护身结庄重地交给了他。小仁赛眼红得不得了,一个劲儿地埋怨阿爸洛丹没有给他也带回一条来,旺秋只得答应把自己的护身结给他戴七天,才算了结。

    仁赛的伤已经好多了,在这准备收复江孜宗的前夕,他心情激动得坐立不安,才缠着阿爸洛丹讲故事,大家也愿意听洛丹那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

    哲林代本的到来,打断了洛丹的话,故事自然是不能再讲了。大家都很关心眼前的战事,关心怎样收复江孜,希望能从哲林代本的口中得到一些确切的消息。

    曲妮把一个木碗擦干净,舀了一碗热茶,恭恭敬敬地端到哲林代本面前:

    “代本拉,请用茶。”

    哲林接过木碗,喝了一小口。见大家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他当然清楚大家想从他这里知道什么,可是他还没有拿定主意,不能给大家一个满意的回答。他转向洛丹:“怎么不讲了?接着讲嘛!”

    洛丹笑了笑:“我的故事都是老喇嘛念的经,大家听腻了。现在大伙都想听代本拉讲一点儿。”

    “刚才你讲的故事就很好嘛!”哲林代本又转向大家,“现在又有一条五头毒龙闯进了我们西藏,搅得这政教兴旺的佛土乐园不得安宁,我们的土地在燃烧,我们的百姓在流血,空前未有的灾难,已经降临。”

    “可是,可是神仙在哪里啊?”小仁赛冒冒失失地插了一句嘴。

    是啊,现在是多么需要降伏妖魔的神仙啊!可是,神仙在哪里呢?哲林代本怔住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仁赛打断了代本的话,这实在是不礼貌、没有规矩的行为,好在是战争年代,代本并没有责怪他。可洛丹怕代本生气,轻轻地拽了一下仁塞的耳朵:“没有规矩!”又向火堆中加了几根树枝:

    “代本拉,至高无上的佛爷,噶厦政府的征兵动员令,不就是降伏妖魔的神仙吗?”

    “还有,”一直没有说话的克珠旺秋激动得站起身来,指着一排排没有尽头的、燃烧着的篝火:

    “俗话说,熊熊的篝火能把寒冷驱散,众人齐心能把妖魔降服。这成千上万个决心抗击洋妖的僧俗百姓,不都是降伏妖魔的神仙吗?”

    哲林代本的眼睛一亮,好像受到启示和激励:“你是这么想的?”

    旺秋有力地点了点头。

    “旺秋哥哥,我们都是神仙吗?”仁赛觉得旺秋的话挺新鲜。

    “俗话说,蚂蚁聚在一起,可以把雄狮咬死。代本拉,只要我们万众一心,就一定能打败最凶恶的敌人。”旺秋望着火龙似的篝火,他的心里也好像燃着熊熊烈火。

    哲林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

    “我要是神仙,曲妮姐姐,你就是仙女了,嗯,仙女比我厉害多了,阿爸洛丹讲了,五头毒龙就是被仙女降伏的。”仁赛凑到曲妮身边轻轻地嘀咕着。

    曲妮一点他的鼻子:“猴子还想当神仙!”曲妮笑出了声,见人们的目光向她射来,她连忙把嘴捂住了。

    一个矮墩墩的工布人站起来,走到哲林代本面前,直冲冲地问:

    “代本拉,我们什么时候去收复江孜?”

    这个工布人就是洛丹在拉萨新结识的朋友阿达巴魁。

    哲林代本先是一怔,然后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见他的个子那么矮,不禁风趣地问:

    “还没有姑娘的个子高,也想去打洋妖?”

    这话把旁边的人都逗笑了,阿达巴魁的脸涨得通红。心想,连佛爷都夸奖我勇敢哩,你却嫌我个子矮,阿达巴魁满肚子不高兴。可他并不说话,一用力,抽出大砍刀,只见寒光一闪,他把砍刀在空中抡了一圈,左手擎刀,刀刃向上,右手从自己的头上揪下几根长发,朝刀刃上一放,轻轻吹了口气,头发顿时断为两截,飘然下落。

    “好刀,好刀哇!”格来大声称赞。

    阿达巴魁歪着头,问:

    “代本拉,您和洋妖交过手,请您说说,洋妖的脑袋经得起这样的大刀砍吗?”

    哲林点点头,故意说:“刀是好刀,就是不知道他的主人会不会委屈它。拿着好猎枪的,不一定都是好猎手;好马的主人也不见得都是好骑手啊!”

    阿达巴魁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心想,您难道不知道我们工布人个个都会使砍刀,我们的刀法在全藏都是出名的?亏您还是总指挥哩!阿达巴魁觉得自己应该在总指挥和各地来的军民面前露露脸,也好为工布人争口气。他也不答话,从柴堆里抽出一根手腕粗的青桐棒,往火堆走了两步,站在大家都看得见的地方,左手将青桐棒用力朝空中一扔。等青桐棒横落到他面前时,迅速挥动砍刀,使劲一砍,砍断一截,然后用刀背轻轻一挑,将木棒又抛向空中,当木棒落下来时,他一挥刀,又砍断一截。砍刀六起六落,青桐棒被砍为七截。人们都为他那精湛的刀法大声叫好。

    阿达巴魁并不理会众人的喝彩,捡起木棍,有意让大家看,这七截木棍竟像是量过的一样,齐刷刷的一般长,人群里又发出一阵阵赞叹声。只见他把木棍整整齐齐放在哲林代本面前,恭敬而又幽默地说:

    “代本拉,要是在我们家乡,我可以打一只狗熊,或一只野鹿送给您。在这草原上,实在没有什么好东西奉送,要是打只野兔,礼也太薄了点儿。今天我们初次见面,这七截棍子,就算我的见面礼吧。”

    哲林代本站起身,双手抓着阿达巴魁的肩头,用力摇了摇:

    “好,好样的!到时候拿出你们工布人打狗熊的本领,多砍几个洋妖。”

    阿达巴魁笑了,兴奋之中透着一股得意之情。

    见阿达巴魁如此露脸,仁赛不免有些眼红,他悄悄拉了一下左边的朗杰,又碰了碰右边的诺布,二人会意,三人一同站起来走到哲林代本面前,仁赛装出一副严肃的神态,说:

    “代本拉,请您赶快下令吧,老不去打洋妖,连我们的枪也等得不耐烦了。”

    哲林一看这三个小兄弟,不仅个头差不多,就是年龄看上去也差不多。使他惊奇的是,三人当中竟有两个人拿着洋枪,他笑着问:

    “你们都还是些孩子嘛,会用洋枪吗?”

    这话正合仁赛的心意,就怕代本不问枪法。他一示意,朗杰立即拿着一根又细又长的树枝,在篝火上点燃,然后迅速跑到五十多米以外的地方,高高地举起了树枝。

    仁赛从容地端起崭新的来复枪,一扣扳机,树枝上的火被打灭了。

    朗杰再次把树枝点着,诺布的枪响了。随着枪声,火头又被打灭。

    “好,好,都是好样的。”哲林代本点头。

    仁赛还要朗杰去点火,却被旺秋拉住:

    “留着子弹打洋妖吧。”

    仁赛恳求道:“旺秋哥哥,叫朗杰打两枪吧,请代本看看。”

    哲林代本说:

    “今天我不看,等收复江孜那天再看。”

    他又问小仁赛:“枪法不错嘛,是谁教的?”

    “阿爸洛丹教的。为了打洋妖,从去年起,阿爸洛丹就教我们打枪,我们部落的人,不管男女,差不多都会打枪。”仁赛因为能给自己部落争光而感到得意。“可是,”仁赛指了指自己手中的来复枪,“洋枪太少,我们部落又穷,买不起。”

    “那你们的枪是哪里来的?宗本发的?”哲林代本见他们不少人都有洋枪。

    不等仁赛答话,格来忍不住了:“宗本不要说给枪,连一个抛石器也没有给过。这些枪全是我们从洋妖手里夺来的。”

    “你们看,”仁赛把他的来复枪举了举,显得很神气,“我只得了一支,旺秋哥哥得了三支呢!”

    “你们真是这个。”说这话的是个汉兵,大拇指竖得老高:“汉族有句俗话,轻霜冻死单根草,狂风难毁万木林。要是西藏所有的地方都像你们部落那样,团结一心,洋妖再厉害,也一定能打败。”

    哲林这才注意到,人群里还有几个汉兵,他们就是不愿回拉萨保卫安班大人,而宁愿与藏族军民一起保卫江孜的汉兵,说话的是他们的小头目刘长寿。哲林代本前两天专门去看望过他们。他对洛桑饶登他们说:

    “他叫刘长寿,是江孜守备的兵。”又对刘长寿说:

    “长寿这个名字有点儿像藏名,和‘次仁’是一个意思吧?”

    “是‘次仁’的意思。”刘长寿恭恭敬敬地回答。

    接着又说:“这回佛爷下决心抗击洋妖,又委派代本统率大军,不愁收不回江孜了。”

    这些汉兵由于驻藏时间久了,大部分能听懂藏话,少数人还能讲一些。刘长寿的藏话就讲得很流利,只是因为受四川口音的影响,个别字咬得不准,还常常闹些笑话。

    “江孜当然能收复了。可是,刘长寿,你们将来怎么办?安班大人不会惩罚你们?”一个藏军很为刘长寿他们几位汉族兄弟担忧。

    “惩罚?让他惩罚好了。我就不明白,眼看着敌人来了,不往前冲,偏偏要往后撤,这是什么道理?”

    “什么道理,安班大人的安全要紧嘛……”

    “什么安全,江孜守不住,拉萨就危险。拉萨一旦失陷,不要说他安班大人,整个内地也不会安全。”刘长寿并不等别人把话说完,便愤慨地说。

    “唉,你们的安班大人要是有你这么明白就好了。”一个年长的藏军颇为感慨。

    刘长寿叹了一口气:“也难怪,这是叫洋人给打怕了。现在连皇上、皇太后都怕洋人,何况安班大人。”刘长寿又激昂地说:

    “可话又说回来,怕又顶什么用?常言说得好,打虎的人吃虎肉,怕虎的人葬虎口,你越是怕他,他就越得寸进尺。倒不如舍命拼个你死我活更痛快一些。”刘长寿的拳头握紧了。

    “对,对!我就喜欢听这样的话。金子掉在地上,也还是金灿灿的;好汉战死了,也还是一条好汉。”阿达巴魁恨不能马上奔赴江孜砍杀洋妖。

    哲林代本被刘长寿他们的赤诚感动了。他说:“洋人有一种说法,说中国将来一定不能自理,他们各国要来把中国瓜分掉!”

    “这么说,中国就得完了吗?我们都要做亡国奴了?”刘长寿把握紧的拳头松开了,捡起一根短木棍,在地上使劲画着“亡”字,然后又拼命地在“亡”字上打着“×”。

    哲林代本的语气显得沉重起来:

    “是呀,亡国奴的日子是不好过的。俄罗斯灭了波兰,第一条政令是不许波兰人说波兰话,也不许用波兰文字;第二条政令是不准波兰人在路边走路,一律要走马路当中,说波兰人都是贱种,个个都是做贼的,走了路边,恐怕偷了店铺的东西。”

    在场的很多人,并不知道波兰是什么样一个国家,有些人连俄罗斯在什么方向也弄不清楚。但是他们听懂了哲林代本的意思,一个民族被别的民族打败以后,日子是很不好过的,就像波兰人那样,讲自己的民族语言,用自己民族文字的权利也没有,甚至连走路也要受限制,就像犯人一样。

    “代本说的是俄国人,那英国人就更可恶了,他们和布尔人打仗,打败了布尔人的军队之后,把布尔的老百姓全都赶进围着铁蒺藜的集中营,成千上万的布尔人在疾病和饥饿的折磨下慢慢地死掉了。”洛桑饶登向大家述说着英国人的种种暴行。

    说话间,一阵喧闹声由远而近。

    “拦住她!”

    “快拦住她呀!”

    随着喊声,跑过一个黑影,借着熊熊的火光,人们看清楚了,这是一个尼姑。身着绛紫色氆氇袍子,那根本来应该系在腰间的黄带子,此刻被她双手举过头顶,不时地挥舞着,白皙清秀的脸上留下一道道伤痕,两只不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举过头顶的黄带子,人们能看见的,是那过多的白眼球和那明显凸出的眼眶。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围着火堆的人们互相询问着,站了起来,把尼姑团团围住,可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尼姑似乎看到了什么,猛地停住了脚,同时把目光从黄带子上收回来,慢慢地,在人们的身上扫来扫去。忽然,她发现穿着白袍子、系着黄腰带的旺秋和另外两个喇嘛,尼姑向前两步,走到旺秋他们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了,依旧把黄带子高高地举过头顶:

    “大慈大悲的菩萨呀,佛法无边的菩萨呀,快救救弟子吧,救救弟子吧,救救……”尼姑大声呼喊。

    追赶尼姑的人们也到了,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分开众人来到尼姑面前:“姐姐,起来吧。”说着,就去搀她。

    被称作姐姐的尼姑不但没有起来,反倒把妹妹给拉住了:

    “快,快跪下,菩萨在这里,救我们的菩萨在这里,你还不快跪下。”

    旺秋大吃一惊,慌忙往后退了两步,赶紧说:“快起来,快起来!”旺秋是个普通的喇嘛,他认为让别人跪在自己面前是有罪孽的。

    哲林代本看了看跪着的尼姑和被她拉着的小姑娘,问:“这是怎么回事?”

    和小姑娘同来的一个农民见哲林代本也在这里,忙躬身回答:

    “她是江孜尼姑庙的尼姑,被洋妖糟蹋以后,就,就疯了。”

    “什么?”哲林代本怒不可遏,眉尖竖了起来。在场的人们都听清了,都明白了,人们被洋妖的兽行激怒了。

    小姑娘流着眼泪说:

    “姐姐说,一大群洋妖闯进了尼姑庙,他们像野兽一样,糟蹋了所有的尼姑,又用刺刀挑开她们的肚子,把肠肠肚肚扔得到处都是。有的尼姑被扒光衣服后拉去捆在挂经幡的柱子上,洋妖当靶子打着玩,然后一把火把尼姑庙烧了……我的姐姐她们几个是翻墙逃出来的。她们要去找佛爷,找哲林代本,为姐妹们报仇。”

    “她刚回来时还比较明白,一讲完这些事,就口吐白沫,疯了。”同来的农民向哲林代本述说着,他显然是那个尼姑的邻居。

    小姑娘跪着走向哲林,大声说:“代本拉,请您快发兵去打洋妖,为我姐姐报仇,为……”小姑娘哭成了泪人,声音嘶哑,说不下去了。

    “这群恶狗!不砍掉他们的脑袋,我誓不为人。”阿达巴魁挥着手里的大砍刀,气得浑身发抖。

    “代本拉,您快下命令吧,让我们再多等一天,我也受不了啦!”格来大声喊着。

    仁赛、朗杰不住地骂着,曲妮桑姆悄悄地安慰着尼姑。刘长寿并不讲话,只是咬着嘴唇,一个劲儿地往火堆里添干树枝。

    篝火烧得更旺了,克珠旺秋的脸绷得紧紧的:“代本拉,我们就等待您的一句话。”说着,旺秋跪下了。

    洛丹也跪下了。

    格来、诺布、仁赛、朗杰,连刘长寿也都跪在了哲林代本面前。其他所有的人也都纷纷跪下。

    哲林代本连忙站起身,拉着洛丹的手,请他起来,又让旺秋、刘长寿和所有的乡亲们都起来。哲林面对着夜色笼罩下的圣湖。此刻,圣湖之水,波息浪止,静静地躺在群山怀抱之中。哲林代本的心情却很不平静,犹如暴风雪掀起狂涛怒澜,在他的胸中翻腾着,奔涌着。侵略者的兽行,激起了他万丈怒火。各族军民高昂的抗妖热情,使他受到感染,得到鼓舞。他仿佛看见降妖伏魔的仙女,看见了仙女变成的高耸入云的山峰。与此同时,一个收复江孜的作战方案,逐渐在他脑海中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