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间辰时左右,薛府内院书房中,薛太师正站在书案前习字。
他昨日虽劳累了一整日,今晨却仍是卯时便起了。
薛太师写完一张《满江红》停笔歇息。他端起手边的霁蓝釉茶盏,揭开茶盖拂了两下。茶汤清亮,热气撩撩升起,略略晕湿他发皱的苍老皮肤。
他饮下一口茶,突忆起昨日与豫亲王在书房之中谈的娶妻之事。薛太师搁了茶盏,唤身后随从:“薛贾。”
“奴才在。”薛贾躬身。
“你去查查近半载来豫亲王去过何处,可遇见过什么特殊的人不曾。着意查偏僻的又人烟稀少之处。”
薛太师想,据他上回见豫亲王乃是半载前。那时二人约在凤凰楼的包间中,周遭未再有他人。
且他又特意调了随从去外头等候,那时自己也问起他的婚事,然豫亲王只是笑笑,并未多提。
由此可见,这心喜之女子必是半载内遇上的。
豫亲王遇上这女子便喜欢上罗,要么是女子有倾城容貌,要么是那时二人之间有什么奇遇,生出了断不掉的牵扯。
豫亲王与美貌女子,多好的谈资。若是有人瞧见必定会宣扬出去。
然至今他也未曾听见什么风声,可见两人相逢之处少有人烟。
薛太师抚了抚自个儿的花白长胡须,颇为得意地点头笑。
他想着这回非得替爱徒之子寻一门圆满的亲事不可。
豫亲王府正厅内,豫亲王正在用早膳。
紫檀古挺六方桌上早已摆满吃食。
小碗熬白菜、溜鸡丝细面、五寸碟烹紫盖、五寸碟酥火烧、粳米粥并沙果脯、芝麻研奶卷等吃食样样皆精细,极尽奢华。
李家德站在桌旁布菜。他自十三岁那年被太皇太后派至豫亲王身边当差,那时豫亲王才十六。
李家德侍奉他已有十余载之久,直至今日也仍也知晓豫亲王的吃食喜好。
他刚调来时伺候得十分小心,想尽快摸清新主子的喜好。每布一回菜便不着痕迹地留意主子的神情。
然五六日后,他仍未能辨出这位的偏好,因他不论吃什么都是面无表情的。
李家德心中发虚,终于忍不住揣着小心去请教府里的李管家。管家全名叫李万福,也是自宫里出来的,不过是位太监。
人倒是和蔼的紧,听了他问只笑道:"王爷无甚偏好,你也无需自个儿瞎揣摩,布菜时只每样捡一点子便可,王爷不会怪罪于你。"
李家德听了这话总算放下心来,他照着管家的话这般布菜侍候果然顺当得很,王爷也从不怪罪。
"叮~" 轻轻的一声响,象牙木筷与青花瓷筷架微碰撞。
李家德回神,见主子已搁下筷子,忙招手示意正厅两旁站着的侍女上前。
身穿天青色梅花百水裙的侍女们手端红漆托盘,奉上盛有温水的镀金铜盘,清茶等物。
李家德伺候着豫亲王漱口洁面净手。下人们撤席,一切收拾妥当后,豫亲王便往正厅后头东侧内书房那儿去。
" 王爷。" 两人才站定,李家德便躬身道:" 薛府的人刚来了消息,道薛太师已派人去查您近日的行踪,还着意往偏僻处查。"
豫亲王听了这话,也不回头,只往书案那头去。李家德忙跟在他身后,替其铺好宣纸,摆好狼毫,墨倒是早有人事先磨好。
豫亲王写:派人于三日后将崇圣寺那日之事泄露给薛府探查之人。
他思忖着,消息来得太轻易或是太不易都会叫人起疑,三日之久最为适宜。
李家德道:" 嗻,奴才遵命。"
豫亲王又写:那时再令薛府中的探子将昨日晚间谢家女赠帕之事一并报与薛太师。
" 是。"
豫亲王吩咐完继续提笔挥写,李家德退下前往那宣纸上一撇,猛然一惊。
上头竟是行书写就的谢世宜三字!这几个字写来一气呵成,力透纸背,带着势在必得的笃定。
李家德慌忙低头,恭敬退下。
这厢边谢府里的谢世宜还不知自己早已被她的心上人给盯上,仍趴在床上酣睡着。
她昨夜歇得晚,这会子便如何也起不来。谢飞飞都已叫了她三回,仍是无用,只好由着她家小姐睡了。
谢飞飞暗想:好在昨日回椒香阁时夫人曾嘱咐过今日不必请安,道小姐累坏了,叫她明早儿多睡会子。
可小姐这也睡得太久了罢!现下眼见着都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了,邬福院那头也派了人来传话。
早安不请,早膳不用,总不能连午膳亦一同免了。夫人可是要责怪她们不懂规矩,没侍奉好小姐的!
谢飞飞着急:" 雀雀,你去叫小姐起。"
" 怎的是我?" 谢雀雀不干。
谢飞飞理直气壮," 因方才是我叫的,快去快去。" 她拿胳膊肘推谢雀雀。
谢雀雀无法,噘着嘴往床边挪。她掀开轻薄的青色云丝床帐,谢世宜正吧唧着嘴喃喃地说着梦话,睡得很是香甜。
谢雀雀俯身凑到她耳边,轻声唤道: " 小姐,小姐快些起,这都快午时了。"
一息,两息,谢世宜没动静。
谢雀雀只好拽住她的胳膊轻轻地摇:" 小姐,小姐!起——来——罢。"
谢世宜终于被她摇醒,人却还迷糊着," 睡会儿,再睡……会儿……"
" 小姐!您可不能再睡罗,夫人那头派人来叫了呢!" 谢飞飞等人齐声道。
谢世宜无法,只得拖拖拉拉地爬起来。几个丫鬟手脚麻利地将她草草收拾好,推去邬福院。
邬福院内,谢家母女方用过午膳,这时正坐在厢房中喝消食茶,说些贴心话。
“幺幺,为娘有件事需同你交代。” 谢夫人小抿一口玫瑰花茶,放下茶盏,用帕子微微掖了掖嘴角。
“娘亲您说,是何事?”
“ 不知你还可记得吴家二伯那房旁支的独子。他名叫吴酬勤,从前随母亲来咱们府里拜访时,你们还一块儿抓过蛐蛐玩儿。
你在泥土里踩脏了鞋,人家好心取水来给你洗,你却不知好歹,还踹人家。” 谢夫人说起女儿不懂事的儿时趣事,捂着嘴直笑。
谢世宜觉得有些莫名,怎的好端端的说起这个来,她模模糊糊倒是有些印象。
那时自个儿还小,弄脏了鞋也不慎在意,见那吴酬勤往她鞋上淋水还以为他作弄自个儿,抬起小短腿便踹到人脸上,留下脏兮兮的一个脚印。
" 回母亲的话,女儿不大记得了。"
谢世宜分明记得清清楚楚,因着自个儿那一脚吴酬勤当时鼻子便出了血,害她抄了整整三日的家法。
然这会子她便是记得也需得说不记得。自己快到了定人家的时候了,父母亲心中打着什么算盘,她怎会不知?她又不是个傻子。
谢世宜面上装得无辜逼真,谢夫人不知女儿心中的弯弯绕绕,只以为她于这男女之事上还未开窍。
她心里想着得慢慢儿来,娘家那侄儿相貌堂堂,人心又善,配自个儿跳脱的女儿那是再好没有的了。
"不记得倒也罢,只你那表哥过几日会抵京赴考,届时便寄住在咱们家中。
虽说男女大防,可到底也是沾亲带故,咱们也不需太过生分。
若是人来了,你可不许像儿时那般欺负人家,得拿出主家待客的样儿来才好。"
谢世宜嘴上连连答应,心里头却想着,到时人一来她便躲到自个儿屋里去。怎么冷淡怎么来,想必父母亲也没法子逼着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去亲近一个成年男子。
她现下一门心思俱扑在了豫亲王身上,只盼着能尽快打听到他的行踪,好叫自己再见上一回。
待辞了母亲回了椒香阁后,谢世宜便忙不迭地支开几个丫鬟,只单独留下谢鹰鹰一人。
" 鹰鹰,我的好鹰鹰,再去帮你家小姐去办一件事罢。" 谢世宜扯了谢鹰鹰的袖子,自雕梅花纹金丝楠木嵌大理石圆桌旁坐下,拽着人不放。
谢鹰鹰一见她主子这谄媚的模样便知她所求之事八成与豫亲王有关。
真是不知王爷到底喂小姐吃了什么迷魂药,弄得小姐这段时日里日夜思念,着了魔一般。
" 小姐!奴婢知您心思,可这事儿第一回成了是侥幸,第二回再来可不一定能再有那般的好运气。万一叫老爷夫人发现了,奴婢可是万死都不能够的!" 谢鹰鹰着急。
" 呸呸!少乌鸦嘴,哪里就要你万死罗。此事即便是叫母亲知晓了要责罚你,不还有我顶着么,届时我必定替你做主!"
谢鹰鹰愁着一张脸就是不敢答应:" 小姐,您到底想做什么呀?! 豫亲王就有这样好么?"
谢世宜急急地维护心上人," 他当然好!他一点儿也不像个皇亲贵戚,鼻子长在眼睛上,成天趾高气昂的。
豫亲王这人私底下没一点儿架子,温和周到地很,是个正人君子……”
她一旦提起豫亲王的好来,滔滔不绝似黄河水一般,只怕是讲三日也讲不完。
谢鹰鹰无奈,暗道:可他再好不也是个哑巴么,一辈子都不能开口说话,岂不是个活生生的闷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