拈花手,风吹,老乞丐睁眼。
受那信件的托付他于此地枯等了数日,如今他总算是见到那少年了,青涩而雀跃,一身绿袍,面容清明的模样;他知道自己在等他,故而也不着急走,矗于一树冬雪之下,环抱着手臂半开眸以窥视世界,容颜姣好,青涩灵动,像那雪地上的白熊,干净而纯真;少年恬睡休憩,周身五只灵蝶,一只比一只梦幻,也不知是哪位黑衣少年所饲养之物。
老叫花子明悟一笑,似是有所察觉笑颜轩禅轻缓起身,望见了远处那生得飘逸的落魄汉子,风叶不沾衣,光晕顺着发丝滑落,周身灵蝶飘舞散去,留下一道道华美的痕迹;哪怕他看不见。
少年痴语远方,一抹风华模样;定是他了;哪怕天下乞丐何其多;亦或者是他见过的乞丐许多,却俱都是这般模样,故此,一见如故。想着理由青涩少年荒唐一笑,壶中癫酒摇晃了三下,不饮,顺着落叶的开帘上前,将之置于阴影处乞儿的身旁,那遮蔽阳光的峦石向阳一侧。
这酒本就是为他添的,一壶一壶的酒量是那酒馆小二亲自掌勺的,他不曾言语,也不曾干涉那店小二的动作,故此这壶中癫酒多少,纯度如何自己尽皆是一概不知,不过哪怕如此轩禅还是得要按照步骤给他送上来,以自己的名义:毕竟壶中何物与他见这壮汉之初面赠的礼节之物并无相关。
好似,都不曾花费分毫;
绿袍失语轻笑,随后于那壮汉对面坦然落座,执礼准备着仪式,也不多语,像是与那邋遢壮汉早有言定方案一般;似是看不见那少年动作,老叫花子不曾抬眸,默不作声,好似有他没他一副模样,不过这少年自信的动作却是打消了适才他因由时间而积累的些许怨念;是个有趣的娃娃。
老乞丐无所事事,东顾西盼,对面少年则是认真地复刻着书卷上的符号,看似有些许得为难,不过那笔迹稍有熟练,应当是先前练过;壮汉不曾出声,顺着适才时间的顺序瞧了瞧身侧的酒壶,也不知看见了什么,荒唐一笑,侧身动了动身位扭转过来视线,那艰涩的动作似是好久不曾有过意识一般,凝眸眼前少年片刻,微微沉重道,“你来得,可真不是时候;”言闭老乞丐吐出一口浊气,手指在散乱的发梢处随便抓了把,望着绿袍身后的晴天万里,自言自语道:“哎,你说,我为何要在这等你?等到不想等的时候,你却来了;也不知晓你此刻到来的收益,能不能抵消我这空等一场的年岁。”
说完那汉子兀自摇了摇头,也不知有什么厚重的无奈,声音沙哑,“我付出的筹码比你多点,是不是?”言及此处乞丐微微正色,身子稍倾向前,将那青涩少年完整地打量了一番,语气似是在询问,但面对这叫花子的疑惑那绿袍少年却不曾搭理,便就是画符的节奏都不曾被打乱,瞧着他这副模样老乞丐笑着摇了摇头,伸出手将酒壶从巨石一旁挪到了阴影处,眼眸浑浊不清,却意外得明亮。
随着那一阵笑声的收敛青涩少年终于是停下了手底的动作,缓了口气打量着眼前的邋遢汉子,良久,始终是欲言又止,化作了一阵不可说的沉默;这沉默不是来源于他无话可说,而是那叫花子的模样于他视眼中的异样,因由这异样他将对方的言语意思提升了一个层次,故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毕竟这是一场博弈,若是被看轻了的话这场交易己方必定吃亏,若是回答上了也不过是蒙的,要是让对方提高了心中的期许,亦是难事。
绿袍斟酌,埋头继续着所谓仪式;他算是知晓了为何随着那笔交易的完成,打望四周自己会有种头晕目眩的效果,便如此时他看向这乞丐,总觉得他离得好远,远到眼眸中的存在是一道虚影,看不见摸不着。
果真不凡;
绿袍少年心中不知作何感想,心绪混成一团,却也是松了口气,从戒子中取来两只木碗,一旁放有一条柳枝,其上沾染了些许的露水;看着这似要进入正轨的动作邋遢汉子稍有提神,既有为这一副摆设所代表的那交易筹码,也有为那少年的目光;他感知到轩禅眼中的世界了,尽管他看得不甚明白,但既然有所察觉,自然得自己也就藏不住了。
老叫花子感慨,在坦诚相对与遮掩中抉择;他要去洛家寻一笔机缘,这其中必要牵线之辈的存在,既然那锦衣少年提前将一切安排,指名道姓叫这少年过来一切自然是板上钉钉得妥了,只是交易之事毕竟属于天骄层面的事物,私自接下这一笔筹码本就有损颜面,不过哪怕是如此他也不愿与蝼蚁达成契约,不若那锦衣少年都会受到他的报复与追究,不过眼前这孩子不致于那般不堪,算是达到了能让他容忍的底线。
不过,也只是底线罢了;而这底线最大的底气,还是因为他知晓这绿袍的从前,这般想来方能有所缓解心中的难受,毕竟与一位绝代交易,也不算折损自己的颜面,不若哪怕是他刚才展现出来的,还不能让他平息怒气;英雄不问出处,好汉不提当年勇。
老叫花子闭眸深思,默想着交易,神形慵懒,身子却越发得出尘了。
随着这一方异变的出现,那邋遢汉子对面的青涩少年有所察觉,直身望去只见那原先看不清的面容更是模糊成了一团,只知道他想告诉南域生灵,自己不过一乞丐罢了。观摩着眼前老乞丐那虚幻空洞的身形轩禅眼眸微微一凝,试图集中眼前汉子的模样,半晌,头晕,终究是放弃了;绿袍少年无奈摇头,想来他的境界比之自己的预料还要高,念此轩禅将视线固定于一处能让他稍显好受又不至于狼狈的地方,待平稳气息之后取木碗之水饮尽,吸纳阵法之力以维系构造契约的所需,随后试探性出声道:“前辈……冒昧打搅;此行交易乃师尊之嘱托,小子并不知晓其中细节。一切以先生为主,洗耳恭听,若有得罪之处万望海涵。”
绿袍少年执礼,那老乞丐许久不曾回答,似是不曾在意一般,徐徐颔首,眉目他方郁气轻言道,“不急,你大约还要从我这得到什么,你且等等,让我思索一番,从前,……也罢,我便于你将一则故事吧。”
老叫花子端坐,拓印着眼前少年的色彩,身形端坐,口中娓娓道来,“大多事不方便与你细说,只是这天下乞丐何其多,吾运道好,与你一般也见过不少。”壮汉执碗轻抿,身形稍轻,眼眸深邃,思索道:“你我素昧平生,交浅言深本就是君子之大忌,但如今涉及这交易的细节,既然那黑衣将你的消息赠与我了,某亦是不该对你隐瞒;大约,他便就等着这一笔强制性.交易吧。”壮汉恍然明悟,无奈苦笑,有种被算计了的感觉;不过他确实不想就此对眼前这青涩少年心生愧疚,虽然也不应该暴露这么多细节与信息,但是相比之下他还是选择了对自己而言负担较轻的一种,如若说还有什么能让他做出这般举动,大约是因为可怜嘛……;可怜这少年与自己一般不可救药的信仰嘛。
老乞丐言行艰涩,停顿数息,无奈地摇了摇头,对面那绿袍少年似是明白又好似不求甚解一般,壮汉不曾在意,自顾自言语,望着那西北方的苍穹,言语带着些许的感慨,“你可知,那神水宫吗。”
“小子有所耳闻。”轩禅轻声回应,四十七大势力中许多门派他就只知晓一个名字而已,此时知晓那老乞丐要言论了,他便就干脆地闭上眼眸,不再东顾西盼,凝神思量,生怕遗漏了什么道理。
对面悄无声息,老乞丐不曾在意,似是看不见那少年的动作一般,邋遢壮汉自顾自地缅怀着远方,神情流露出些许的眷恋与感伤,信手天边不知在翻看着何等事迹,此间霜雪大了些,这巨石之下更是化作了冰霜般模样,清澈且玲珑。
神水宫没有霜雪,全是冰,俱是这万年不化的剔透坚冰;
打量着那冰面倒映出来的模样壮汉怀念着自己从前的音容笑貌,随后又慢慢收敛,尽管热血依旧却终究是晚了,晚了那契机……老叫花子眼眸黯淡,精气神萎缩;诚然,该认,彼时不再年少……
邋遢壮汉苦涩一笑,陷入深沉的缅怀,神水宫呢……那可是一片坐落于破碎空间的隐秘殿宇,如今记忆中那幽蓝色的美仍旧震撼着这位误入此间的沧桑少年,不过那是的他还并不清楚自己的遭遇,只待回身望见那一袭青蓝羽翼的少女时他方才知晓,原来这,是神水宫。
神水宫别名移花宫、月寒宫,门内尽皆女子,自其成立之始便不曾与外界交流,位列的序号也是厨圣亲自赐予的,是为中土第一宫,在中土势力的典籍中对此以外的消息便就稀缺了,比之民间也多不了多少,仿佛那座隐秘宫殿不曾坐落于中土之北疆,而在那天下之东南一般,哪怕是他也不过是因那次遭遇,多知晓些许的隐秘罢了;只是这到底是要烂在肚子里的,不敢,不愿,不想,且终究是舍不得。
“并蒂莲……”老汉感慨万千,口中无端的三个大字出现在此间巨石之后,久久回荡,久久不散。
霜雪飘零,大地震颤,那老乞丐的身形消瘦了不少,看起来十分憔悴,对面少年眼眸兀自开阖,眼眸蓄泪;那一瞬他好似看清了老叫花子的面容,但好像又看不清。不过无论如何,对于那模样他都有了些许的印象,好似在哪里见过……
轩禅内火中烧,心急如焚,却又如坠寒潭一般冷血循环,此处天地如空谷幽梦般,虚幻而不真实,绿袍少年拾起了冰块之上的那根柳枝,待其招摇间露水化作了霜雪陨落,他空洞地窥伺着前方,却只见得一副莫名的画面:有一少年,残袍白玉冠,世界风采摇曳,一把红伞大开。
他看见了,……看见了那破碎的世界镜面,……
绿袍迷惘,青涩的面容之上满是不解与困惑;他不明白,却又不得不承认那画面;那是梦境,梦境之中有一少年,风华绝代,与他无关;壮轩禅苦痛,远处汉悲悯一笑。难怪九方阁会叫这少年来交易,除却他的身份与羁绊,更重要的是自己能够激活他的脉络;好手段,秦寂,我终究是输了你;不过,你们这般算计会有结果吗,向往自由的囚犯依旧还是囚犯,却因向往自由,而活得不如囚犯。
易元乾,你想让他去死吗;老乞丐眼眸闪烁,他们来自域外,此刻理应统一战线,但是域外势力的恩怨可比这南域的纠葛复杂,近乎是各自为战,便就是与九方阁交易那也是域外的事情,但此刻他想在南域之内掺和上一脚,不为那神水宫,是为这绿袍的娃娃。
邋遢壮汉无奈,小酌木碗,对面青涩少年神色迷离,手中蛛丝发寒,晶蓝色爬满衣袍,坚冰被一圈圈地冻到裂开,其下土壤处中长出一株新芽,左右摇摆。
轩禅神识变幻,心绪空泛,大脑一片空白。
“能,继续讲故事吗……”青涩少年闭目,身子疲乏,随后用不甘地瞭望远处苍穹,望着他这模样对面邋遢壮汉轻淡一笑,那模样,大约是算作了同意。
不过此刻他的笑容在轩禅的眼中却很怪,那笑意看起来像个孩子,却又带着些许的狰狞与温柔,看不明白,但是他却愿意叫自己看见。不过绿袍少年不会明白的是,让他看见的不是这老乞丐,而是远处那一袭黑衣的少年,这老叫花子笑也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那锦衣少年说,天涯不远;天涯,那是一处极险之地,但上道者及天骄之所以会前仆后继地前去攀登,是因为那长有一株并蒂莲;并蒂莲属异数,可增长天资造化,汇聚那彼岸天的尸身可扭转乾坤过去,回到那梦魇之前;
彼时,你我或许成就少年。
黑衣长立,锦衣并肩,此处交易随着一行少年的出现已然是盖棺定论,老叫花子一声长叹,绾发戴冠,霜雪落于两只木碗之中融化,这算作添加筹码;只是不知,这筹码到底加到了天平的哪一边。
少年闭目安神,对面并蒂莲开;
此间霜雪缤纷得有些许刻意了,一片片堆积在大地上,此起彼伏地弹奏着这盛世的哀乐;听着像情侣之间的离别情爱,细听却是一曲国仇家恨的少年热血,再听则是变成了那狂热的信仰,那名曰孤坟自刎的渡江鲜血,最后凝神静听,……呵,不过是一曲哀乐罢了。
那乐声抽干净了此间少年的力气,肉体黏在冻土之上,老乞丐终于是开始讲述了;他讲得是那茫茫世海中的圣洁白莲,说得,是他最后刻在崖壁上的断肠曲。
世间诳语出少年,世间悲情浪者寻,世间悲苦乞儿语;只是这天下乞丐何其多,为何我总是能遇见你们;那上道者终究是不肯放过我,便就似那一把红伞的模样:我只是想见她一面,我已然是抛弃了天骄的外衣,为何又让让我明悟,我可能拥有的光彩。
我不愿在这被你们戏弄了;
绿袍少年长发散乱,不再去听对面壮汉的吟诵之语,他在替他遮蔽那大能者的意识,打散着那破碎的窥探眼眸,做这一切只为了让他拥有一顺独立的意识,而不是一只被下套到东奔西跑,却自己为自由的猎犬。
对他而言,一瞬就好;
霜雪划过轩禅的衣袍,最后无力地坠落于坚冰之上,老乞丐的嘴角落下七滴鲜血,对应了远处长褂少年手中的七卷金线。
在他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他便知道,剩下的无需再多言了,他必然是明白的;就如他来时递于自己的那一壶癫酒;他知道,里面是空的。
望着那少年的背影老乞丐知道,交易完成了。
只是那风雪,一路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