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由贾母有诰封者,皆按品级着朝服,先坐八人大轿,带领着众人进宫朝贺,行礼领宴毕回来,便到宁国府暖阁下轿。诸子弟有未随入朝者,皆在宁府门前排班伺侯,然后引入宗祠。这边贾珍也将父亲贾敬接回,主持家中祭祀,好在有往常旧例遵循,一时礼毕,众人又赶至荣府与贾母行礼。是夜,两府上下人等,皆打扮的花团锦簇,一夜人声嘈杂,语笑喧阗,爆竹起火,络绎不绝。至第二天五鼓,贾母等又按品大妆,摆全副执事进宫朝贺。领宴回来,又至宁府祭过列祖,方回来受礼毕,便换衣歇息。
热热闹闹一直过了元宵节。贾珍接到都督府行文,着他克日赴任。原来,皇帝中旨任命他做金吾卫南营参将,恰在封印期间,如今年节已过,自然要去赴任了。
贾珍早已叫倪二去南城打探消息,方才有些眉目,倪二便赶回来报告情况。南城的形势,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头一个让他饶头的,就是这南营游击,原来是熟人,上次和他在锦香院争抢可人的仇鸾的父亲,仇都尉。这大半年来,一直是他代理参将职务,也就是说,不出意外的话,他已经将南营上上下下经营的滴水不漏,贾珍如果直愣愣的过去,定然没有好果子吃,这是可以预见的。
想的更深一点,这仇都尉与忠顺亲王走的很近,甚至以门生自居,想动他也必然是与忠顺亲王为敌。贾珍很不希望这么早就和这个大反派直接干上。
他问倪二:“这仇游击与各汛关系怎么样?”
倪二躬身道:“回大爷的话,南营下面一共有六个汛,其中三个汛的千总是他往日的亲信,自然事事以他为尊。另外三个汛确是有些不同,钱守备态度模凌两可,是个老好人,李千总为人憨直,功夫不错,酒量也好,只要是上面的命令,他一概遵从,是以仇大人对李千总也算客气。只有最后的这个王都司处处和仇大人作对。我打听到一个消息,说是当时这个游击职位本来是这王都司的,只是仇大人后台更硬,方才生生压了王都司一头。所以两个人根本不对付。”
贾珍略有所思,又问道:“这王都司为人怎么样?”
倪二笑道:“我打听的很清楚,这个王都司可是条汉子,不仅行事爽利,光明磊落,还能扶危济困,所以他手底下的人都拥护他,那仇大人好几次想害他都没成。”
贾珍点点头,既然这仇某人有对头,那就好办了。他又仔细询问了南城的地下势力。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整个南城大大小小的团伙帮派共有几十股,大一点的有三家红花会、老虎帮、车马行。这红花会的头领是个女人,后面隐约有些白莲教的影子,南城一带的青楼酒馆大多是他们的势力范围;老虎帮的头目是个刀疤脸,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露面了,传说都中某个贵人支持他,到底是谁却是不得而知;车马行是本地的行会,由五个行业组成,南城所有肩挑马驮货运载客一类,都归他们管,至于其他的帮派都须给他们交纳份例,零散独立的团伙几乎不存在。
倪二对贾珍道:“如果大爷您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会查的更清楚!”
贾珍想了想,上前拍着倪二的肩膀笑道:“这样已经很好了!我有心提拔你在南城做个军官,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倪二听了顿时激动起来,他连忙跪倒磕头道:“愿意,属下愿意!”
贾珍将他扶起,交代道:“你将你信得过的又没有什么恶习的兄弟带过来,以后南城就是咱们的,少不得要大干一场。”倪二得了贾珍的话,喜不自禁,拍xiong脯保证道:“请爷您放心,属下一定仔细挑选身家清白,脑袋灵活又不吃喝嫖赌的兄弟在您手底下当差!”
贾珍呵呵一笑,很满意倪二的表现,他背着手道:“人数宁可少些,但要精干。回头,你去账房领二百两银子,给他们收拾一下,明天就带着到这里来,咱们风风光光的去上任。”
倪二郑重的对贾珍拜下:“承蒙您这么看得起倪二,倪二往后一定鞍前马后,为您效死!”
贾珍也收起笑容,受了他这一拜:“以后,咱们互相照应,有我贾珍一口干的,就绝不会让大家喝稀的!”
倪二来的时候谨小慎微,走的时候雄赳赳气昂昂的,去召集他的弟兄去了。
贾珍越来越觉得南城的水很深,特别是还有忠顺亲王那个在后面捣乱,以贾珍现在的小身板,肯定是抗不过他的。到底该怎么办?贾珍反复思量,还是不得要领。
“或者,去北静王那里讨个主意?”贾珍别无办法,只好打马去了北静王府。可惜的是,北静王入宫奏对尚未回来。贾珍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那王府长史见贾珍失魂落魄的样子,笑着劝慰道:“贾将军不必忧虑,王爷进宫前吩咐下官,如果将军来了,有一言相告。”贾珍连忙拱手请道:“还望长史大人赐教!”
那长史侧身还了一礼,“不敢当!王爷让下官转告于您,皇上在前些日子将詹事府左庶子方从谦晋升为右通政,又将大理寺卿王德水调任为工部侍郎,主修园林。”
贾珍听得一头雾水,这是哪跟哪啊?
那长史知道贾珍听不明白,便仔细为他讲解道:“方从谦是太子妃从弟,王德水与忠顺王爷相交深厚。”贾珍恍然道:“原来如此!”就从皇帝的举措看来,或者有扶持太子,打压忠顺王的意思。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解说一下如今朝中的势力划分:如今皇帝春秋渐高,诸皇子争立,qun臣各自比附为党。元勋旧臣大多支持太子,新贵武将则支持忠顺王者多。贾家位列元勋,自然是太子一党。以前王子腾为京营节度使,掌握十万禁军,太子之位自然稳如泰山。只是如今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而继任之人恰是忠顺王故将。太子失去依仗,万一有事,京内又别无兵力护卫,形势陡然变得危急起来。好在皇帝尚不昏庸,知道忠顺王失去制约,便将京营分立东西两官厅,检选边军精锐充实其中,而以大将一员总督京营戎政,以文臣一员协理,其下设副参等官。即便如此,忠顺王仍可掌握京营半数精锐。更深入的想一想,皇帝之所以中旨任命贾珍为金吾卫南营参将,也未尝没有平衡两派力量的想法。
这么一来,北静王传话的意思,就是让贾珍趁机拿下南营?看着那长史炯炯有神的目光,贾珍知道自己已经别无后路。
回来的路上,贾珍直抽了自己几个耳光,当初在家里左拥右抱赚银子,日子过的有滋有味,怎么就zui欠,居然被忽悠着买官?
咦?那戴权不会是一早就设计好了的吧?幕后黑手说不定就是……太子?
贾珍瞬间觉得浑身都不好了。Tmd,着了他们的道了!
贾珍拿着一叠情报,把自己关在书房反复思量,shen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与其坐以待毙,不若豁出去干一票!趁夜换了衣服,悄悄去到王都司家。
王都司四十岁左右,身材高大,浓眉大眼,很符合贾珍心目中的正面人物的形象。他请贾珍进了宅院,贾珍见里边院子不大,陈设皆是普通,三两个丫鬟仆妇见有外客来,慌忙进去躲了。王都司让了上座,两人虚情客套了一番,方才进了正题。
“参将大人夤夜来访,不知有何训示?”王都司问道。
贾珍放下茶盅笑道:“我这次来,想必都司也可以预料。”
王都司顿了顿,谨慎道:“末将才疏学浅,不敢妄自揣测。只是仇游击这半年来,兴利除弊,颇得众心,又背靠大树,参将大人若有垂询,理应找他才是。”
贾珍明白,他是说仇游击已经成了气候,后面有人撑腰,是轻易动不得的。但本将军此来就是要找他麻烦的,忠顺王算个球?咱还是太子的人呢!
贾珍自己给自己鼓劲,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他仇某人如今在南营可谓一手遮天,处处针对你,你就能忍的住?就算这回抗过去了,那下回呢?我们只有联合起来,才能斗倒他!”
王都司还在权衡,贾珍又道:“他无非就是仗着忠顺王的关照,才能如此跋扈,目空一切,殊不知本将军身后也不是一个人。”那王都司眼睛一亮,面前这位爷是正牌子的元勋亲贵,是太子的基本盘,怼忠顺王一党可是本分啊!
贾珍见王都司意动,又加了一把火,“等事成之后,本将觉得都司可以高升一步,本营游击只能是你啊!”
王都司终于坐不住了,起身谢道:“多谢参将大人提携!”
成了!
两人相视一笑,就如同当年我党地下工作者接上了头,同志啊!
于是王都司放下戒心,对贾珍道:“大人,要对付仇某人,光靠我一个汛是不成的,得联络其他人。”
贾珍当作不知道南营实情,请教道:“南营之事我不清楚,还请都司为我就说一二。”
王都司便把南营六汛主官、汛地、兵力详细的为贾珍说明了,“光显、保宁、昌乐三汛辖区最为富庶,是南城中心,三个千总都是他的心腹。末将的汛地在大通坊,再往南就是安化门,此地多刁民,最为难管,钱守备汛地在昌明、李千总汛地在通善,都是没有油水的地方。”
贾珍不动声色的问道:“钱、李二人可为我用?”
王都司道:“李千总于我相交莫逆,只要是上官命令,他绝不会违背,那钱某人却是滑头,我至今摸不透他。”
贾珍斟酌道:“如此说来,六个汛,咱们只有两个?”
王都司笑着shen.出三个指头,“还有一个汛!”
贾珍奇道:“那三个汛可是他的心腹!”
王都司笑着解释道:“保宁的赵千总,虽然是仇某人一手提拔,但此人早年与我有些挂碍,只是年长日久旁人怕是已经忘却罢了。那仇某人屡次要对付我,都是他通风报信,要不然,我怎么可能一点事没有?”
贾珍恍然,难怪说最坚强的堡垒都是从里边溃败的。
“如此,本将军就有底气与他周旋周旋,看谁先犯错!”贾珍呵呵大笑。
王都司陪着笑,又神秘的说道:“将军想要拉下他,其实也不是难事。”
贾珍很奇怪的问道:“难不成你有他的把柄不成?”
那王都司xiong有成竹的点头道:“他仇某人劣迹斑斑,将军无需查证,就我手中的证据,足可以杀他好几回了。以前在南营都是他说了算,我收集这些也是想将来能保命,至少和他同归于尽。如今将军来了,想要动他简直易如反掌。”
贾珍笑道:“我原以为这个南营参将将会是个苦差,没想到有了王都司你的协助,真是太简单不过!”他心中一动,试探道:“都司辛苦,若是太子殿下得知,必然会嘉奖你的。”
那王都司拱手朝东宫方向道:“属下不敢居功,这都是太子殿下运筹帷幄……”
果然!
Tmd都是演员!
眼见贾珍脸色不善,王都司猛然醒悟,苦笑道:“将军诈我!”
贾珍压下心底的不痛快,装作和善的拍着王都司的肩膀,“既然我们都是为太子做事,更应该精诚团结,把那姓仇的踢开,好好为殿下掌握住南营三千人马。”
王都司肃然拱手道:“末将愿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贾珍面上喜笑,又和他仔细商议了一些细节,方才离开。
回到府中,贾珍怒气冲冲,各种瓷器砸碎了一地。被人设计掉坑里面的滋味是绝对不好受的,更何况是贾珍这个自诩还有些歪才智谋的人来说,简直是ChiLuoluo的打脸啊!
尤氏诸女从来没见过贾珍如此生气,一时间都不敢上前劝解。于是她们便让晴雯端了一盅茶进去,试试运气。贾珍正在气头上,猛然见了一个人进来,喝骂道:“滚出去!谁叫你进来的?”
那晴雯也不怕,规规矩矩的递上了茶盅,低眉顺目的道:“老爷,小心气坏了身子,要不,您喝完这盅,再砸如何?”贾珍这才看清进来的是晴雯,她穿的是胭脂色镶领茜色花卉暗纹绸面比甲,里边藕色底子小朵印花交领袄子下着藕色底子小朵印花kù子,腰间系着条嫣红绣花汗巾。只这一打扮,就将府里所有丫鬟全都比了下去。
“果然是个拔尖的人儿。”贾珍多看了她两眼,方才接了茶,只当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么一来,尤氏等人都知道晴雯在贾珍心里的分量,以后都不将她当成寻常丫头使唤,连月例银子都和二尤一样了。
城东一座辉煌的宅院中。“那贾珍如何了?”
“回主子的话,贾珍先去了北静王府,又去了王树先家中。”
“那他都已经知道了?”
“是的,此刻,他正在家里砸东西呢!”
“呵呵,好啊!我就怕他毫无反应呢!能砸东西,说明这个人可用啊!”
“主子明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