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林如海见姨母,纳头叩拜,待礼行全,章太夫人方忙的叫起,“林外甥也是有年岁了的,何必如此。”一边看林如海身姿形容,一见却是大惊,问道“数年不见,怎地清瘦至此”
原来这林如海神态清隽,目朗眉长,人却极瘦削,此刻身上袍服未换,层叠垒摞,竟有不胜衣之感。见章太夫人关切,林如海忙笑答“姨母关怀。外甥原自来如此,倒叫长辈担忧了。”
章太夫人闻言,方才笑道“也是。我记得你母亲,未出阁时最是纤细袅娜。见你形容,也勾出当年姊妹间相处模样来。”一句话勾得两人俱多伤感,便要垂下泪来。左右忙劝住了。章太夫人对林如海道“只是而今你到底不是少年人,也要善自保养,珍重体态才是。”林如海忙应了是。章太夫人又让坐,林如海谦辞一句,这才入座。房内的丫鬟送上茶来。
章太夫人见林如海低头吃茶,方转向长子黄幸笑道“今日你们兄弟倒巧。只是既然到家,先好,衙门里头公事且统统收起。教我多听了一句,我可要不依的。”
黄幸忙笑道“母亲吩咐,怎么敢不依。再者请林表弟到家,原就是为叙兄弟亲戚情分,哪里还有旁的”又问,“二弟、三弟怎的还不见来林表兄到家,可命人去通报了”
左右早有嬷嬷仆妇回道“三爷并三太太早到了,正在外头门厅下候着。二爷与西四牌楼的肃大爷在后面书房里论文谈诗,已经去报请了,不多时必到。”
黄幸颔首,向林如海道:“便是黄肃,而今在明阳书院里头做教习。平时与端之最好。”
林如海笑道“端之素来博学,黄雁西明辨著世,要好也是难怪的了。”又,“阳明书院里大儒云集,学士众多。可叹这一向公务繁忙,淮扬江宁虽在咫尺,竟不能到。今日能见黄雁西,却是意外之喜,也可稍解我来去匆匆的遗憾了。”
黄幸道“可是抬举他了。不过闲人一个,书院里最末流者。若真有意,性叫他辞了这边的馆到广陵书院去,也好日常与你为伴。”
林如海大笑“表兄这般,我先代广陵书院白石山长拜谢过。只是程睿秋那边必得要恼了我。”
黄幸道“无妨。就把端之与程睿秋,大约勉强也能折过。”转头向正上章太夫人道,“二弟在仕宦一途上向来无心,随衙应卯,并无趣味。干脆跳出来,专一走学问之道,或还对了他的胃口。”
章太夫人佯怒道“先头才了,今天我不要听一言半句外头的事情。你们兄弟或做官或治学,问我有甚么用你只管同你兄弟去。只是到黄肃,你忘了如今英哥儿乃是拜他做的老师你让做老师的去了扬州,做弟子的难道能不叫跟随了去我才得了回子几日的奉承,才不要放了他去。”
黄幸先一怔,方才笑道“要非是母亲起,我一时竟混忘了。”忙向林如海道,“便是常州大舅父家的外甥,仰之的儿子章回,名英哥儿的。”
林如海道“英哥儿莫不是十四岁入学,转年就考出举人,且还是第十九名的当年接到大舅父书信,言辞中再是欢喜不过。”
黄幸笑道“就是他。自那后,他便一直在明阳书院里读书,也难为吃得下许多苦头。这孩子举止形容,品貌谈吐,都最像仰之。今日也到家来,待会儿你一见就晓得了。”
这时有嬷嬷仆妇进来二老爷、三老爷并两位太太,还有黄肃都在门外,问章太夫人的安并请见。太夫人先看一眼黄幸,才道“叫都进来,大冷的天,别冻坏了。”又命人,“叫家里少爷、姑娘们都来,与林家叔伯行个礼。”
一时各院里通报,人都到章太夫人的上房。女眷们与林如海略见一见就都避到后厢。章太夫人便道“难得今日齐全,你们也都别家去了,就留在这儿陪老婆子吃晚饭。幸哥儿,请林表弟到外面屋里吃酒,你兄弟几个都陪着。象子,你跟你的兄弟们在旁边伺候,与你们老子叔伯斟酒倒茶。”末了又向章回笑道,“回子,姑祖母只派给你一件事,看好了你家先生。我瞅着他现在脸上就有几分红,待会儿定不许胡吃海喝。”
章回还不及回话,黄肃已经叫起屈来“也不曾吃几杯,堂婶怎地又我子们都在,也忒没脸了。”
章太夫人呵呵笑道“才一句你就嚷嚷,还想着有脸没脸成天馋那一口黄汤,亏你还做英哥儿的先生,难道不记得圣人惟酒无量,不及乱的话”
黄肃无奈,行个礼“老太太的吩咐,我记着就是。”
话间,外间厅堂中席面都已齐备。太夫人道“把屏风障子换了那架黄花梨云锦绣隔断的来。虽男女不同席,到底一家人。媳妇、丫头们也要听听爷儿们的言语谈吐,多少开些眼界,知些好歹。”下人们忙换过了。
众人这才入席,先一杯祝过章太夫人寿,然后才各自举箸,吃喝饮食。寂然饭毕,里间送上茶水漱口,而后是消食闲遣的茶果。外一桌上,将未尽的饭食器具一应撤下,换了精致的佐酒菜蔬并热酒上来。章太夫人从里间传出话来“我们里头自在话取乐。你们吃酒,若看雪,只管支开了窗户子。已经叫下人多取些火盆暖炉搁在外头廊沿子上候着,屋里看住了手炉子便是。”
黄幸、林如海等先向里间谢过太夫人安排,这才安坐,酒助谈兴,评文论史,嬉笑怒。黄肃见这一桌上,黄幸深沉细致,黄平博闻广识,黄年才思敏捷,林如海则是前科的探花,经史子集无有不知,且皆是能言善道,更兼又有亲戚情分,百无禁忌,心怀大畅,直的口若悬河,舌灿莲花,手舞足蹈,已而忘形。一面大呼道“快哉快哉与如海一席辩,胜过与睿秋老儿百次怀英倒酒看我与探花公再舌战三百回合”
这边章回、黄象,并黄平之子黄昊、黄?f,黄年之子黄晟,五个同辈兄弟早另开了一席,自在笑作耍。听黄肃唤,章回忙执壶过来,却不即斟酒,看着黄肃面若酡红,笑道“先生醉了。”又看林如海,见他清瘦脸孔面色不十分红,眼底却有些青白,道,“林伯父也饮了许多,再饮怕有不美。”
黄肃不爽道“便你有这些??隆5茏拥构芷鹄鲜?染啤o笞颖阍倜荒嵌嗷啊!
一旁黄年顿时笑道“象哥儿除了对上他表哥,与他亲老子日常都没几句多。雁西你可算会找人来比。”
黄幸道“回儿的有理。雁西你饮得不少,连如海怕也被灌下去了半坛,虽然我这儿酒好,也莫要太贪,非要一次闹个点滴不存才足兴。”见黄肃面色,又向章回道,“与他倒上这最末一杯就是。”
黄肃顿时露出笑影。章回与他倒了酒,又与桌上四位表叔伯各各斟满。看着众人一同饮了,章回这才回转自己席上。不想方坐下,黄肃、黄幸兄弟并林如海便拈着杯,一齐往他这一席来。黄幸道“方才我们用心辩论,却不妨听见你们这边兄弟也笑热闹。到底在什么”
章回、黄象、黄昊、黄?f、黄晟忙都起。黄昊年龄最长,于是回道“也没什么。只是听章表弟讲他书院里事,听到有趣处,便都发笑。”
黄肃忙问“什么事好笑我可知道”一面,一面目视章回。
章回道“不过是那日程、周、黎几位先生谈论作诗法,学韩、杜,当学其旨意,不在文字。譬如杜工部之秋兴八首,人大佳,在几位先生看来,远不到其诗作高妙的极致。若将此奉为标准,不免习气过重,毫无意义。”
黄肃闻言,顿觉无趣,悻悻道“这有什么好笑”见章回不答,一旁黄?f、黄晟等却不住地目视于他,脸上显出疑惑怪异之色。黄肃心知有异,忙扯住自家学生“还有什么话,且都出来”
章回只闭口不言,旁边黄昊早忍不住,笑道“章表弟,有人学诗,处处韩杜,却不晓得韩、杜作诗,多出无聊。譬如韩昌黎,有蔓涎角出缩,树啄头敲铿之句,与一夕话中蛙翻白出阔,蚓死紫之长有何差别虽不是宋人时时作诗、处处作诗,到底也有些五谷轮回之气。”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大笑。黄平更指着章回,道“五谷轮回,你便直又何妨,偏给取个什么道号都你最像仰之,少年沉稳,骨子里到底是个顽皮精、促掐鬼”
黄昊道“这还未完。章表弟又,曾在栖霞寺里遇到一个老学究,见人就能行论语一句,便是圣人。便教了同学凑上去我今虽只二十,五岁读书,已身体力行论语中三句一十五载,怎还未成圣可见老先生的不对。人忙问是哪三句。回答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狐貉之厚以居。得我们一时掌不住,险些都笑岔了气。”
听到黄昊这般,众人越发大笑。就连屏风障子内也有俏语娇声、细细的嬉笑传来,显是章太夫人等得人传话,也都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黄肃问“那个同学,必得是谢楷吧”见章回默默点头,顿时哈哈大笑,转向黄幸、林如海几个解释“谢楷,便是谢准谢凤林家的子。真正的纨绔子弟,换了草鞋布衣也装不出半丝的寒酸。这些年偏就爱跟怀英往一起混,倒叫两个肚里坏水越发足了。”又道,“果然是难得的好笑话,我等当浮一大白。”着,忙忙拽了桌上酒壶,满满斟一大杯,一口喝了,又催着黄幸、林如海几人共饮。众人知他心思,一边笑,一边果然都斟酒喝了。
林如海笑道“书院学生,果然有趣。如此解读论语,真要叫老先生气厥。然而佛家一念成佛,学人以一言成圣,也算不得甚么大谬。怎么起心捉弄去不免有失君子厚道之风。”又问,“经义万千,汝以为可有一言而受用终身者”
作者有话要 咕噜噜,这一章,算是章相公和他未来岳父大人的第一次正面交谈。
既然目标是娶林妹妹,那么按照封建传统的规矩“父母之命”,章相公肯定不能走妇女路线,先跟姐姐妹妹们来个私交,然后再转回到父母明线要知道这可是盐政林如海,来就是官盐,完全不必当成私盐卖。所以一上来,章相公就直接对上了未来岳父当然,这时候他完全不知道。
文案里,章相公最要紧的一条是“保持赤子之心的天真傻气”。所以林如海看到了一个“不怎么厚道”的章相公但真的,一个实际还不满十八岁的少年郎,再怎么谦虚老成,聪明傲气、调皮捣蛋才是正常吧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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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园诗话卷七余雅不喜杜少陵秋兴八首;而世间耳食者,往往赞叹,奉为标准。不知少陵海涵地负之才,其佳处未易窥测;此八首,不过一时兴到语耳,非其至者也。如曰“一系”,曰“两开”,曰“还泛泛”,曰“故飞飞”;习气大重,毫无意义。即如韩昌黎之“蔓涎角出缩,树啄头敲铿”;此与一夕话之“蛙翻白出阔,蚓死紫之长”何殊今人将此学韩、杜,便入魔障。有学究言“人能行论语一句,便是圣人。”有纨挎子笑曰“我已力行三句,恐未是圣人。”问之,乃“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狐貉之厚以居”也。闻者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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