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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话一出口,依莱就知道完了,这显然不是伊修斯愿意回答的问题。那一瞬,依莱脑中闪过好几种应对方法,但伊修斯的反应却出乎于他意料。

    “以前的你……是个很寂寞的人呢。”

    他并没有发怒,只是垂下视线,眼神游走在依莱到不了的地方,口吻不知为何有一点哀伤。

    “魔法非常厉害,对谁都很温和,但也一直都很寂寞。”

    当他再度与依莱对上视线时,眼神中的迷茫已经不见了,他柔和地微微一笑。“其实跟现在没差多少,以前的依莱一直都在,但好像变得比较不寂寞了,我觉得很好。”

    依莱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沉默了好半晌,才又开口:“对不起。”

    伊修斯眉峰一挑,又变回了原本那个含蓄不坦率的少年。“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你说的那些,我都不记得了。对不起。”

    伊修斯眉头微微一皱,“我就是知道会这样,才不愿意太早告诉你的,至少在你刚到摘星宿的那段时间,没有打算告诉你。”他叹了一口气,一脸了然于心。“没关系的,只要你好好的,就什么都无所谓了。”

    感伤时间突然结束了,一瞬间,一切又回复正常,伊修斯态度自然地跟依莱话家常,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所以说,你跟萨格尔的事解决了没?”

    “啊?”

    这话题转得太快,依莱反应不过来,但下一秒,他就知道为什么了。

    “伊修斯,我能跟你借一下依莱吗?”

    萨格尔从远处朝他们走来,无声无息,就像一道白色魅影。

    “我有事想找他谈谈。”

    萨格尔来借人的时候,反省完的人潮开始往这边涌来,人声喧杂,好奇的视线不断往他们飘来,于是萨格尔果断换了谈话地点,伊修斯则绕回去摊贩溜达。

    萨格尔走得轻巧又快速,依莱紧跟在后,深怕不小心跟丢,他们左弯右转,在建筑的隙缝间穿梭,直到远离祭典,人声也完全消失,萨格尔才终于停下脚步。

    视野所及之处一片银白。

    月光是一匹高级的丝绸,璀璨滑顺,将世界披上一层银白外衣,万物皎洁冰凉。来自各方的大路自建筑物间岔出,产生交集,而后又朝远方延伸而去,看不见尽头。

    在路与路的交会点上,有一尊雕像凛然而立,那是一名英俊的男性,线条优雅迷人,面带浅笑,为经过的人指引去路,他在月光下通身雪白,就好像会发光一样。即使只是一尊雕像,光是看着,就可以感受到一股魅力,更别说作为原型的模特儿本人是何等迷人。

    依莱认出模特儿是谁了,这次他没有叫错。“萨弗若斯。”

    萨格尔凝视著雕像,闷闷不乐,眼神布满荆棘。轮廓、眼眸、身形、脸孔……将他跟雕像放在一起比较,就可以发现他们是多么相像,就算被认错也不足为奇。

    依莱隐约知道萨格尔想说什么了,但不确定是否该由自己主动提及,他决定先关心其他事情。“我以为你会跟潘笛在一起。”

    “潘笛跟茱莉蕥交上朋友了,现在玩在一起。我确定你也知道这件事,我有看到你在附近。”

    “嗯,我有看到,我本来想去恭喜潘笛,但伊修斯告诉我,如果别人不想告诉我,就不该主动提起。”依莱想了下之前的所作所为,乖顺地道歉:“对不起,我不该擅自进你房间,还看了你的记忆灯火的。”

    萨格尔似乎没料到依莱会道歉,他有点迷惑地看着依莱,像是永远都搞不懂这个人是怎么回事。萨格尔长期以来的防御出现破绽,冰冷与强硬一点一滴地瓦解,吐出的言语虽然僵硬,但放软了态度。“我也有错,我不该一气之下,就拉着你跟我打架,还把你打成重伤的。”

    “那真的很痛。”依莱轻笑了下,提出建议:“那……一笔勾消?”

    萨格尔有点侷促地笑了,他欣然同意。“一笔勾消。”

    那一瞬间,他们之间达成某种共识,在彼此面前不需要再那么战战兢兢,像是陌生人一样武装自己。萨格尔松开紧绷的身躯,吁出一口气,侃侃而谈,显然有备而来。

    “我不喜欢丧神祭,因为会让我想起父亲。”

    萨格尔并不如表现的那么平静,就算他再怎么想克制情绪,散布在空气中的粒子还是出卖了他,受情绪影响激活出点点萤蓝。

    “我没见过我父亲,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五百多年。虽然没见过父亲,但却常常听到别人谈论起他,天赋异禀的萨弗若斯、俊美无畴的萨弗若斯、米希雅的伴侣萨弗若斯、惨死的萨弗若斯……‘萨弗若斯’这个名字总一而再、再而三地闯入我的生活,就好像无时无刻在提醒我,父亲是个传奇人物。

    “父亲死了,留下三个孩子与伤心欲绝的母亲,而当我从龙蛋里孵化,母亲才发现,他也将部分的自己留了下来。”

    萨格尔每说一句话,粒子就更鲜艳一分,当浓度高到一个的地步,他的情绪与记忆也被一并显现出来。记忆闪得飞快,一段尚未完全展开,另一段又贴到眼前,依莱什么都来不及看清,那些记忆就都成了浮光掠影。

    依莱被萨格尔的情感环绕,读出他没说出口的那些事情。

    “我在自己身上看到了父亲。”

    眼睛、五官、脸孔、身形……萨弗若斯引人注目的外貌,在萨格尔身上完美重现。这理应不是什么坏事,但他们长得是如此相像,让沉浸在丧夫之痛中的米希雅,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孩子,造成了母子之间的隔阂。

    “有时候,我会觉得,母亲看我的眼神,像是透过我在看死去的父亲。”

    月光之下,萨弗若斯的雕像前积出的阴影淹没了萨格尔,他仿佛就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

    米希雅不是个善于表达的母亲,萨格尔知道。

    米希雅抚养三个孩子很辛苦,萨格尔知道。

    米希雅真的很爱萨弗若斯,萨格尔也知道。

    “有一次,我有急事要找母亲,发现她在东塔的空房间中闭目养神,我正想叫醒她,她就醒了,意识不清地叫我……”

    萨格尔压抑的神情在此时变得更为抑郁,他说到这里,却突然再也说不下去。依莱知道他想说什么,于是帮他把话说完。

    “他叫你萨斯,把你认成了你父亲。”

    依莱想起萨格尔放在房间的那盏记忆灯火,突然明白萨格尔那么做的原因。丧神祭在即,他对父亲的情感又那么复杂,强烈到可以激活粒子,也难怪他会将记忆取出来封存,以免自己陷入情绪的泥潦。

    优秀父亲造成的庞大压力。

    母亲之间复杂的情感。

    种种因素早已在萨格尔心中动荡,当米希雅将他错认成萨弗若斯,狂暴的情绪淹没了他,从此之后,暴躁便占满萨格尔的内心,他再也无法恢复平静。

    每当情绪一上来,萨格尔的魔法就会失去控制。

    他的情绪与潘笛息息相关。

    萨格尔爱护潘笛,毫无疑问,任谁都看得出来。只要潘笛有什么闪失,萨格尔就会像出闸的猛兽,欲将伤害潘笛的人狠狠咬上一口。

    这也是依莱最想不透的部分:是什么让萨格尔这么袒护潘笛?

    依莱也顾不得会不会被杀,姑且当只好奇的猫。“其实我一直不懂,为什么你这么的……担心潘笛。”

    幸运的是,依莱没有就此被杀掉,萨格尔只是睥睨地看向他,就好像他问了个白痴问题。“你也见过她龙化啊。她情绪失控就会龙化,然后就会爆走大开杀戒,我能不担心吗?”

    萨格尔叹口气,大概是想都到这个节骨眼了,那不如一次把话说开。

    “因为父亲死得早,加上我们三个孩子年龄差距又大,比较大的孩子通常需要照顾比较小的孩子。我出生的时候我姊刚要成年;潘笛出生的时候我姊已经离巢。等潘笛大到可以照顾自己后,母亲就回去忙神的工作,变成我帮忙照顾潘笛。”

    谈到潘笛时,萨格尔的表情变得比较柔和,似乎想起了过往种种。就算没有用记忆灯火将场景重现,依莱也可以从萨格尔的神情勾勒出那幅光景:浑身雪白的小女孩拖着两根长长的辫子,跟在萨格尔身后亦步亦趋地长大,她越长越大、越长越大,出落成一个清秀的少女。

    在神选者的养成中,父母同时是养育者也是导师,教育该种族所需学会的一切。当依莱被艾莉西亚钦选为神选者时,他的能力已经极好,直接跳过培育的部分,但以魔法师神选者来说,所需学会的部分就有如何运用法杖、魔法理论与实务,龙族就是体术与魔法,还有身为龙的种种事物。

    萨格尔是哥哥、是导师、是父母。他填补了米希雅无暇顾及的那些空缺,将潘笛拉拔长大。

    萨格尔是爱护潘笛的。以一个兄长的身分,以一个家长的身分在爱护潘笛,所以当潘笛出了什么差错,他才会那么激动,他的确就像是潘笛第二个家长。

    当依莱终于搞懂萨格尔过度保护的原因,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会不会萨格尔也是想借由“照顾好潘笛”,来博得米希雅对他的“认同”呢?

    笼罩在传奇父亲阴影下的萨格尔。

    想得到母亲认同的萨格尔。

    兄兼母职的萨格尔。

    此刻在依莱面前的,哪里是什么身分尊贵的神选者、骁勇善战的龙族,只不过是个在家庭关系中伤痕累累的青少年罢了。

    于是他轻声说:“你不是他,虽然长得很像,你不是萨斯。”

    萨格尔瞠大湛蓝的眼睛,错愕地看着依莱,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高涨的情绪快速消退,粒子不再激烈地震动,记忆与情绪也随蓝光的消散沉寂下来,视野恢复清明。

    过了良久,萨格尔才带着古怪的表情,吐出一句话:“谢谢。”

    “我其实有想过,家庭关系可能就是你魔法失控的原因,毕竟你长得太像萨斯,米希雅又是个拙于言语的母亲,加上潘笛又小,自然带给你很大的压力。

    “我也有想过,米希雅发给我的委托,是不是帮助你解决魔法失控的问题。但当我发现,原因可能真的来自你的家庭,又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是啊,这是你们的家务事,我又能怎么做呢?”

    就跟伊修斯说的一样,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做呢?就算当时依莱不知道神选者间不问私事的潜规则,介入别人的家庭关系,怎么看都不是件恰当的事,而且也不符合他的性格。

    其实最需要做的,是直接找萨格尔谈谈这些事情,但以他跟萨格尔的交情,实在无法谈这么私人的事情,后来又遇上茱莉蕥姊妹跟潘笛被绑架,米希雅委托的重要性自然被后排,依莱本来是想等丧神祭过去,再想办法跟萨格尔谈谈看,没想到萨格尔就自己来找他了。

    “艾莉是个很好的母亲,而我失去记忆,根本不记得自己的原生家庭,也不确定生母是个怎么样的人。我知道家庭带给你很大的困扰,但我无法感同身受。”依莱语调温和,嘴边泛起浅浅的微笑,蓝眸中有着一丝惆怅与落寞。“我做不出什么很好的建议,但潘笛跟我说过,她希望你能给她多一点空间,你不妨听听她的想法,讨论看看要怎么做,会比你一昧为她担心来得好些。”

    萨格尔看依莱的表情,就好像在看什么神奇生物,他从鼻腔发出一声嗤笑。“居然被人类教训了呢。”

    “我没有想要教训你的意思……”

    依莱想要辩解,萨格尔打断他,迳自说了下去:“我会考虑看看。”

    依莱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萨格尔那句话是“会考虑看看他的提议”。当下,他不太知道要做出什么反应,只能跟着附和:“潘笛应该会很开心……”

    萨格尔话锋一转,取得对话主导权,像是要讨回一点方才被粒子出卖的颜面。“母亲要我跟你学习,我一直觉得这个委托莫名其妙,一直到你在迦南公会对我发脾气,我才终于了解母亲想要我跟你学习什么。”

    “嗯?是什么?”依莱完全不觉得,那会是什么能启发萨格尔的事。

    “是冷静。”萨格尔吁了一口气,将完整的答案说出口:“母亲要我学习的,是你的冷静。”

    米希雅委托的目的,在此刻终于揭晓。

    在储思阁与艾莉西亚长谈的那天夜里,艾莉西亚确实有说过,米希雅的委托是“身为母亲的一点小小私心”,如果将观点建立在“米希雅希望萨格尔能学依莱冷静一点”之上,那就完全能符合这话的意思了。

    什么嘛,居然只是这样?他当初被暴怒的萨格尔打得要死要活,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依莱发现,自己打从一开始就好像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不过看到自己似乎是真的有帮上忙,又觉得太好了,所做的努力没有白费。

    现在他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这样的话,你学到‘冷静’了吗?”

    “不知道,我还在努力。”萨格尔顿了一下,似乎有所领悟。“我还没问过母亲,不知道委托算不算结案了,但是──”

    萨格尔示意依莱把手给他,依莱乖顺地伸出手,有什么东西被塞了过来。

    硬硬的、凉凉的、手掌大小,像一片薄薄的屋瓦,但材质更像是指甲或牙齿──是一片白色龙鳞。

    “一个鳞片,换取一个承诺。”

    萨格尔将自己的鳞片给了他,而赠与鳞片在龙族代表承诺与──

    “我们交个朋友吧。”

    友谊。

    他获得了来自萨格尔的友谊。

    无以名状的喜悦在依莱胸口膨胀,几乎快涌出胸臆,这是他从来没体验过的感觉。他觉得好不真实,怀疑这是不是梦,手中龙鳞的触感告诉他这并非虚假。

    依莱还是保持着浅笑,但任谁都看得出,那是开心的笑容。

    “嗯,请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