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衣真的就像凭空消失了, 其后的三天里,任凭他们怎么找,都没有发现他的踪迹。活要见人,死总要见尸的, 然而没有,仿佛他从来没有在这片土地上出现过,即便发动再多的人力都毫无消息。
瞿如找得心力交瘁,坐在屋檐下叹气,“能去哪里呢, 是不是已经被妖怪吃了?”
吃了总会有残余的魂魄,不可能连一点痕迹都不剩下。无方数着菩提在窗前吐纳,身旁的席垫上供着一只灵巧的香炉, 炉中线香袅袅, 青白的丝缕从她的裙裾划过,如镶滚的暗花。
她闭着眼, 眉心舒阔, 先前的焦急过后,渐渐趋于平静。她是煞, 能感受到周围魂魄的流动,里面没有一个是振衣的, 他很可能已经不在魇都附近了。一个凡人能走得那么快么?还是那些阴山女妖最终搭救了他?梵行刹土上居然有妖能躲过魇都的搜查, 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她起身走下木阶, 梵行刹土上没有阳光照耀的缘故, 雾气难以消散, 有时白天也咫尺皆迷。和白准的约定不容她反悔,她已经走不脱了,不愿意留在魇都,只能就近找个山头住下来。她现在落脚的山有个中庸的名字叫“尔是”——你说得是,像得道高人处世百年后得出的感悟。她挺喜欢这个名字,于是在山脚幻化出几间屋舍,仿照无量海畔的格局,以莲花结顶,布置了漂亮的走廊和木栅栏。
可惜少了一个人,振衣下落不明,还是让她很惦记。她看着空空的山脉自言自语,“如果再没消息,必须得往酆都走一遭了。”
瞿如唉声叹气,“说不定他已经回长安了……如果真的一走了之,这人也怪没情义的,明知道师父惹了这样的麻烦。”
无方却摇头,“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他本来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留下没什么好处,我倒情愿他走了。”
瞿如嘟囔:“就算缘分尽了也应该告别不是吗?好歹师徒一场。”
无方失笑,“其实我真的没有教过他什么,当初带他来梵行,也只是想利用他。”
结果这里的情况完全和设想的不一样,没有吸食魂魄的妖怪,也不需要拿他做诱饵。可他最后还是为她赴汤蹈火了,说起来终究是她亏欠了他。
她对插着袖子观察山岚,雾霭浓厚,连远处的土丘都看不见了。
“这两天魇都有什么动静没有?”她问瞿如,“照理说白准这么大的势力,刹土上的妖都受他调遣,不会连个凡人都找不到的。”
瞿如叼着芦粟道:“动静是有,不过不是关于振衣的。魇都发了手令,向八方妖族征税,名目很繁多,有太平税、渡劫税、结丹税,还有长寿税。”
无方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这不就是巧立名目,压榨属民吗?”
瞿如耸了耸肩,“我听璃宽茶说的,令主是为了让师父过上好日子,才下令开始征税的。酆都还不及魇都势力庞大,冥后穿金戴银,使唤七十二名侍女。令主统管刹土南北五千由旬,男人的自尊,不能容许自己不及冥君会养活女人。”
无方和白准打了几次交道,深深发现这是个难以用笔墨描绘的妖怪,做出来的事也绝不能按常理推断。他这是爱护她,还是在坑她?一来就促使令主增加那么多的苛捐杂税,她在那些精怪的眼里能有什么好形象?
她仰起头,颇有眼泪往肚子里流的悲怆。苦心经营了一百年,灵医的大名传遍了四大部洲,结果最后让这傻子弄得功亏一篑……
“这事大概又是璃宽出的主意。”她郁郁道,“这只蜥蜴满肚子坏水,我总有一天要收拾他。”
瞿如点了点头,深以为然。很多时候令主的名声就是被这些自作主张的下属带坏的,其实看令主本人,除了外表莫测些,基本还是一个比较直肠子的老妖。
篱笆外一阵短促的脚步声传来,引起了无方的注意。闭合的门扉被挤出一道缝,一只小脑袋探了探,快速跑进了院子里,是朏朏在外溜达一圈回来了。她蹲下,迎接它跳进怀里,朏朏不住回头看,看样子是有人到访了。
果然人未到,声先至,她听见有人叫娘子,如果不和本人联系在一起,那嗓音可谓清澈温暖。
她暗暗叹气,把朏朏交给瞿如,让她带它进去吃点东西。蜿蜒的小路尽头终于出现一个黑色的身影,袍子太长,遮住了双脚,向前移动就像是飘行。似乎心情很愉快,一路行来还蹦了两下,推开院门到她面前,托着两手转圈,“娘子你看,我今天有什么不同?”
能有什么不同,还是老样子。不过他既然这么问,总有什么地方起了变化。无方仔细端详,最后发现他在胸口别了一朵小小的花,金子打造的叶片,还镶了玛瑙做花蕊。她连笑都笑不出来,“令主今天真好看。”
令主得她一句夸奖,愈发高兴了,从袖子里掏出一朵比自己大了好几倍的,双手托着呈献上去,“我命人做了一对情侣花,你一朵来我一朵……娘子我给你戴上吧。”
无方眉角一跳,她该说些什么呢?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站在原木的台阶上,屋子的地基建得高,令主得微微仰头才能看见她的脸。今天的未婚妻好漂亮啊,雪白的襦裙衬着素净的脸,像裹银山上的雪。她一向很淡漠,因为淡漠,又显得极其清高,不染尘埃。手里捏着菩提手串,头发只用一根木簪别着,全身上下一点颜色也无,只有那唇,饱满鲜红,像水墨画上落款的印章。
令主觉得心在胸腔里跳得砰砰的,他扭捏了下,登上台阶,刚想伸手给她戴上,她不愿意,欠身让开了,说:“我不喜欢珠宝首饰。”
晴天霹雳,令主呆住了。怎么会不喜欢?璃宽以情场老手的姿态拍胸脯保证的……未婚妻到底是不喜欢这花儿,还是不喜欢他这个人?令主想到前路茫茫,像浇了热水的植被,霎时就枯萎了。
他落寞地垂首站在那里,不说话,无方隐约听见他呜咽了下,心里不由一紧。这算什么,不接他的胸花,他就要哭吗?
无方控制住哆嗦的手,还是把东西接了过来,“令主费心,这花我先收下,以后就不要破费了。”
他重新高兴起来,“没关系,你不喜欢金子,下次用琅玕。”说着搓手登上木廊,还在纠结她戴不戴的问题,“你刚才不是说我很好看吗,为什么你自己不戴?”
无方从最初的束手无策,到鼻子发酸,一面埋怨命运,一面把那朵俗气的金花别在了交领上。
情侣花,和一个藏头不露尾的老妖怪……她平复了一下心情问他:“我那徒弟,有下落了吗?”
令主缓缓摇头,“我也很纳闷,按理不该这样的。我人也派了,号令也发了,怎么会一点消息也没有?我不相信一个凡人能有这么大的神通,除非他根本不是人。”
一番话把无方说出了一身冷汗,“我替他治过病,把过脉,他绝对是个凡人。”
令主忙附和,“我不过瞎猜,当然不会怀疑娘子的医术,他肯定是凡人。”
可凡人怎么会消失得那么彻底,实在有些说不通。无方揉着额角,茫然回到屋里,令主不声不响跟了进去。
“今天中午吃什么?”令主左顾右盼,“我让璃宽送酒菜来好吗?”
说起吃喝,她又好奇起来,“令主也需要吃饭吗?我以为你只靠吸阳气就能活。”
所以他的未婚妻是真的把他当成老怪物了?令主觉得委屈,又不能就他的年纪做出争辩,只是讷讷道:“我从来不吸阳气,我和娘子一样,吃五谷杂粮。”
无方知道自己对他抱有偏见,他倍感委屈的回答,也让她的良心有点不安。两个人默默对站着,她想起瞿如先前说的税收来,“太平税和长寿税究竟是什么?”
令主拿手比划了一下,直言不讳:“就是要收税,不过找点名目罢了。虽然刹土不像中土,但大鱼吃小鱼到处通用,毕竟英雄也是需要吃饭的。”
这一番征税,卓见成效,其实那些妖都不穷,魇都才是梵行刹土上最穷的地方。什么叫征税呢,说白了就是救济。他们的令主饭都要吃不饱了,还怎么护卫刹土的平安。
“我想好了,人口越来越多,过段时间要增加生育税。”他腼腆地笑了笑,“娘子你觉得我这个主意怎么样?”
飞禽走兽生孩子,一般都不是单个的,一生就是一大窝,第二窝征税,实在强人所难。无方道:“令主也给我留条生路吧,我还想靠接生挣点钱呢,生孩子都要上税,以后哪只妖敢成亲?”
这么一说,令主立刻想到了自己。他也是有未婚妻的人了,将来绝不可能只要一个孩子。到时候这项举措妨碍了自己的幸福生活,如此一算得不偿失,所幸她未雨绸缪。
他说好好,“都依娘子的,不征就不征了。”
无方不再理会他,转身坐在蒲团上,复又开始炼气。
令主被晾在那里了,无所事事,来了又不想走,便靠在一旁看她。细细打量她的眉眼,真像金刚座上的菩萨。听说她一度想上吉祥山拜师学艺,还好自己动作快,抢先一步截胡,否则一旦她真的成行,那他的媳妇就又没着落了。
他满怀庆幸,偶尔还发出窃喜式的轻笑,让无方十分不耐烦。这样叫人怎么静得下心来?她睁开眼,寒着脸道:“令主要是没有其他的事,就请回吧。”
令主怔了一下,“我在这里妨碍娘子了吗?那我不出声总行了吧?”
怎么会有如此纠缠不清的老妖怪,要不是自觉打不过他,真想把他扔回魇都去。
无方匀了两口气,努力保持她的好修养,“我炼气的时候不习惯边上有人,所以令主还是请回吧。”
“可是你答应过不阻止我来看你的。”令主觉得受到了欺骗,一指竹榻上的朏朏,“为什么它可以在?”
那只朏朏大概是想气他,顶着一张无害的脸起身,姿态优雅地走到无方面前,轻轻一跃,跳进了她怀里,然后回头看他,眼神堪称挑衅。她对自己的爱宠当然是温柔溺爱的,揉揉它的小脑袋,笑道:“令主怎么和它比?它只是一只朏朏罢了。”
可有的时候待遇就是悬殊,令主倒情愿自己是那只朏朏……大概怨念太深,朏朏感觉到了,惊惶地从她怀里挣脱出来,一溜烟地跑了。
妖对危险的洞察很敏锐,朏朏虽然不能幻化人形,但妖终究是妖。令主笑得无害,“这东西真是可爱。”
无方不置可否,她把菩提放下,掖着手道:“令主上次说,可以带我去酆都走一趟的。”
令主哦了一声,“想去当然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那里阴气太重,你又是这样的体质,弄得不好会招邪祟入体。如果你决意要去,去前先准备辟邪吧!娘子知道若木吗?”
“若木?”她低头沉吟,“据说生在少室之巅,是上古神树。”
令主颔首,“若木是无根树,不及天,不触地,不在五行之中。带上一截傍身,可以保你平安出入酆都。”
这刻无方倒真是极感激他的,毕竟酆都在九幽之下,要经过那么多的戾气和阴寒,没有他带领,自己很难深入。她道好,“令主也需要吧?”
他昂首说不用,“我是踏火而生,那些鬼怪都不敢接近我。娘子不必为我担心,保护好你自己就是对我最大的爱护。”说完心里一阵温暖,有未婚妻真好,她还会关心他的安危。不像璃宽和管家,一个只知道请假,另一个就会追着他报备,今天缺水了,明天断粮了。
无方渐渐已经习惯他的自作多情,不过他说自己踏火而生,这点又为他的来历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她不便追问,朝外看了看天色,“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令主说随便,“娘子想什么时候去都可以。你看我们虽没有拜成堂,好歹婚礼也办过了,走一趟少室山,夫妇二人一同游山玩水,可以大大地增进一下感情。”
无方早就学会了自动过滤他的废话,她忧心的是此去的风险,“我听说聚窟巅上有畏兽,少室山又在密业寒林,要取若木,恐怕不那么容易。”
令主倒不太担心,“畏兽护卫的是生死卷,和若木没什么关系。没人愿意拿一份工钱做两份活,跟着我走,娘子只管放心吧。”
无方松了口气,听他说得笃定,料想他应该能应付。
以前独自一人支撑生命,遇到难题也会发愁和彷徨。现在忽然有个人大包大揽干预进来,虽然很讨厌,但肩上担子顿觉轻了好多,这种感觉还是十分奇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