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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唐寅、东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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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欢喜街的另一边。

    傍晚,夕阳透过天宫的阵云,往洪都城投射下一簇簇的霞光。那万顷土地,一片金,一片蓝,一片红,一片绿。如火如血,变幻莫测,诡异万端。

    大明的早春仍然令人瑟瑟发抖,冷风夹着寒意,威风八面地掠过大江南北,卷着一片又一片无人理睬的枯叶,分赴万家各户,散出萧索的通报。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欢喜街最大的酒楼,醉仙楼。

    最后残存的一只风铃,抖索着,似乎发出凄悲的呻吟。那铃声又不禁令人联想起更夫的打更声,扩散着无穷的寂寞。

    醉仙楼的许多柱子,由红变褐,由褐变白,油漆片片脱落,柱子被白蚁蛀蚀中空,已是一座摇摇欲坠的危楼。楼瓦上白草黑苔,倾诉着无尽的岁月沧桑。

    然而,楼上游人依然若无其事,纷至杳来,推杯换盏,把酒言欢,浑然不知大厦之将倾。

    街道上原本零星的几个人,渐渐的又多了起来,都是些做生意的小商贩。满大街的熟悉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的响起来,“包子嘞—热腾腾的包子!”“大饼,正宗的西安府大饼—”

    “棉油—喂——”卖油郎吆喝着从街这头挑到那头,然后又走向另一条街了。跟吃食不相干的人也趁着这股子热闹劲使劲招揽着生意,“巴盆巴锅——”补锅匠操着模糊不清的方言冲行人喊伙着。

    小孩子也早早的跟着自家大人起床来,无所事事,便三五成群的聚在一块嬉戏。嘴里念叨着坊间流传深远的民谣,“可笑严介溪,金银如山积,刀锯信手施。尝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得几时。”

    几个小孩子一边唱一边跳,闹着闹着便追打起来,丝毫没有注意到路人异样的眼光。

    “砰——”

    碎石块从胖男孩手中掷出,其他孩子鬼得很,扭了扭身子就避过去了。但是石头可没长眼,速度不减,直愣愣的砸在了还在小巷口酣酣大睡的唐寅的额头上。

    “他娘的!”

    唐寅疼的泪珠子差点掉出来,揉搓着脑袋从地上捯饬起来,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几个鬼头正在偷笑,不由得怒气横生。

    但是迟迟不见唐寅过去‘报仇’,只是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原是几个伙夫不知道何时朝这边过来,正是收摊来接孩子的几个父亲。见是唐寅,原本乐呵的神情顿时凝固下来,转而换上了一副警惕且又警告的神色。

    几人深知唐寅不是个善茬。

    “你这厮想做甚?”其中一个人故作凶狠的问道。

    “哼。”唐寅抱起个肩膀倚在墙上,“几个瓜娃子拿石头丢我,你看我这脑袋。”

    几个伙夫一瞧,还真是,唐寅的额头上居然鼓起来老大一个包。这帮小祖宗可真能惹麻烦,惹谁不好,偏去招惹这个活阎罗!几个大人心里暗气。

    “这样罢,唐兄弟,明儿早俺给你留四个包子,莫计较这些瓜娃子,好么?”刚才问的人这样商量道。

    “也好。”唐寅觉得范不着为几个孩子惹恼了几人,毕竟不容易再谋个新地方乞讨,还能白混四个包子吃,这样甚好,甚好罢。

    几个伙夫领上自家孩子匆匆离去,片刻不想多呆,唐寅背过身去啐了一口,“老匹夫。”走的几人面上虽‘教训’着自家孩子,心里却也是暗暗咒骂唐寅这个臭泼皮。

    这唐寅是出了名的记仇,可谓是睚眦必报,你要是为难他他就整你,保不齐恼羞成怒杀了人都可以。反正惹了他就是引火烧身,躲都躲不掉。

    像前几日唐寅刚来欢喜街的时候,几个臭乞丐故意刁难他,结果第二日被人发现拧断脖子吊在了牌楼上。

    可毕竟时局动荡兵荒马乱的,官府的老爷都被皇帝一个高兴发配充军去了,死几个叫花子根本不会来人管。但欢喜街的街坊们彼此都心知肚明,觉得唐寅脑袋里缺根儿筋,不讲道理,都不想跟这人较劲。

    ......

    醉仙楼上,一个须发老人,精神矍铄,端坐在包间里,手上把着茶杯似是在品茶,眉宇间却又不自觉地流露出紧张之色,像是在焦急等什么人。

    “吱剌——”包间的门被小二轻声推开,随后小二躬下腰恭敬的请进两人来,老人急忙放下茶杯将二人迎进来,随后一摆手让小二下去了。

    “台山兄,自打你辞官后,可是许久未见了。”两人拱了拱手这样说道。

    “唉,文孺、遗直啊,老夫虽是退隐还乡,心中却是时时刻刻不在牵挂着朝廷的事啊,如今邀二位前来,实乃有要事相商。”

    这喝茶的老人正是前内阁首辅兼任兵部尚书的中极殿大学士,叶向高。至于后来的两人,分别是御史左光斗与兵部给事中杨涟。

    两人得知归隐的叶向高相邀,即知今日之会定有紧要之事相商,快马加鞭赶来。

    此刻此地,没有官位大小之分,没有资历长幼之分,他们都是为朝廷出谋划策的奠基者。

    叶向高为了谨慎起见,特意交代了个最可靠的伙计负责茶水与点心,并且还包下了左右两个包间,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在包间周遭滋扰。

    包间的墙上悬着一副对联: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字是狂草,叶向高自己的手笔,今日有心把对联挂在此处,就是要警醒众人自己所肩负的责任。对联当中,一幅图悬挂,名曰“猛虎下山”图。一只斑斓白虎,雄踞在悬崖之上,仰首对月长啸,似有地动山摇的气概。

    三人各自来到座上,叶向高坐西向东,左光斗坐北面南,而杨涟则是背着双手,望着画中的白虎愣愣出神,久久,才转过身来,点点头道:

    “我本是欲望不多,在官场也算混迹了十余载,令我心惊魄动的事不多。尔今见到这山中之王,虎虎生威,似有寒风袭体,背脊发凉,这猛虎当真有出柙之势。再看这书法,苍劲有力笔走龙蛇,莫不是台山兄将自己的精气神给贯注了进去?”

    叶向高轻呷一口茶水,谦逊地答道:“文孺真是谬赞了,鲁莽一作罢也,难登大雅之堂。”

    这时门外轻咳一声,小二已将点心热茶送到门外。杨涟打开门接过,折身分递给叶向高,左光斗,自己也留下一杯茶水。

    叶向高坐在靠背的太师椅上,开门见山的讲道:

    “当今,朝廷已是五官不全,四肢残缺,半身不遂……圣上已经派旨请我回去继续担任内阁首辅一职,我推脱不掉的......可大明内忧外患,我们做臣子的,总该要做点什么。管理国家,‘选官用人’是第一要事,用人不当,则万事俱休。”

    大家一边品茶,一边思索,心里其实都跟明镜儿似的:

    众所周知,败家子万历帝执政四十多年,对天下的破坏和大明朝廷的瓦解,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朝廷被搞成一伙明火执仗的匪徒,无数百姓沦为流民与乞丐。

    直到万历不断发病,眼看已经撒手归去,新帝登基便是大明起死回生的绝佳时机。可新帝登基不到一个月时间,居然也跟着万历一起走了,这不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破鼓横遭万人捶麽!

    见两人不语,叶向高抚着胡须继续说道:“过往先帝朱常洛忍辱负重多年,也是颇识大体之圣君,想来会圣明许多。那时要使五府六部人才济济,朝政一片清明,振兴大明就有望了。可如今,只能看我们这些臣子们的了。”

    “当如是。”左光斗赞同这番话。

    “我等应当警惕一些变故。”杨涟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说了这句话。

    “怎么讲?”叶向高问道。

    “前几日圣上的贴身宦官王公公悄悄派人递给我一张字条,‘今主上已日薄奄奄,恐是寻则崩矣。虽为九五之尊,然哥儿性善,客氏必不已,恐阻梗’。那客氏工于心计且有宦官作祟,我们该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矣。”

    “所言甚是。”叶向高和左光斗如醍醐灌顶,意识到这是一个亟待解决的大麻烦。

    杨涟圆瞪大眼,望着墙上虎虎有生气的百兽之王,心想,当今庸君执政,若无一群猛虎出山,这世道当真一发不可收拾了!自从首辅张居正去世之后,万历帝开始倒行逆施,朝廷围绕着“册立太子”以及“矿税”两事争闹不休,出现了一批又一批敢于同万历帝抗争的好汉,他们都是刚正不阿的人物,大都为‘东林党人’,堪称一代精英。

    但万历帝却对他们深恶痛绝,把正直视为罪行,竟然以“卖直邀功”的罪,将他们全都逐出朝廷,皇帝身边只剩下一堆渣滓,这些渣滓一味看风转舵,专事讨好皇帝与郑贵妃,对蒙难的直臣落井下石,为他们戴上派系的帽子,说他们是‘东林党’或其同情者,以含糊其罪。

    想到这里,杨涟将茶杯往案上一放,霍地站了起来,他身材魁梧,声音洪亮,慷慨陈词:

    “今欲重振朝纲,非起用‘东林党人’莫属,顾宪成前辈的学生都是一代精英,而今叶首辅不日就要重登朝堂,若是将‘东林党人’全数召回朝廷,君臣间定然默契不悖,形成一个风云际会的新局面,如此则国家有望,百姓有靠,‘中兴大明’当真是指日可待!”

    叶向高和左光斗望着杨涟那紫铜色四方脸廓,耳听那金石般的话语,手中的茶水不知不觉随着他一挥一洒泼了出来,不觉大为振奋,满意的交互一眼,不住地点头。

    三人说的入神,听的也出神,竟丝毫未察觉到门外频频传来的轻咳声。许久,才见左光斗匆忙起身出去,端进来三碗莲子粥,还腾腾地冒着热气。

    “如此,朝堂的事情便交给文孺操办罢。至于东林事务,遗直自会应付的。”叶向高把任务交给了杨涟。

    “那么,客氏与阉党之患,如何对付?”杨涟又问。

    叶向高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食指,往茶杯里头沾了下水,在几案上,一字一字地书写起来,写了又沾,沾了又写,几乎写满了整个几案,然后伸出巴掌来,又全部把水迹抹去……

    杨涟与左光斗一边看,一边点头,脸上渐渐现出微笑。

    “那,这件事便有劳叶大人了。”

    ………

    唐寅颇有些百无聊赖的溜达在大街上,一脸不屑的扫过街道上高声吆喝的百姓们。

    熊孩子们又跑出来嬉闹,不长记性似的,见到唐寅,一个个蹦蹦跳跳着围过来,又唱起了歌儿:“穷乞丐,饿肚皮,铜钱滚进大江水;要饭的娃,好拉坬,围桶盖子敬菩萨;洗脚水,调粑粑,身上的虱子搓麻花......”

    孩子们眼中还带着好奇,唐寅身为一个乞丐,不去街头讨饭就已经够拉坬了,居然还来逛大街,果然是懒得出奇。

    唐寅对此无动于衷,懒得去理会这些孩子。在他眼中,这些商贩,这些瓜娃子,都是贱民,而已。自己,要做的应该是轰轰烈烈的大事,却不是讨饭。至于现在,只不过是暂时落魄罢了。

    这样的想法每当身处窘境时都会被唐寅拿来‘鼓励’自己,正是得益于这样的‘鼓舞’,唐寅才一路从蓟州讨饭到了洪都。

    唐寅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只是从养父的支言碎语中得知自己是被丢在门口,然后捡回来的。似乎是,大概是,万历二十八年的时候,算算时间,姬三儿如今年二十二了。养母之前怀过两胎,都夭折了。

    养父脾气暴躁,嗜酒如命,养母总是被打得死去活来,然后养母就虐待唐寅来发泄火气。在十岁那年养母跟另一个男人私奔后,养父对唐寅的虐待就更加变本加厉了。所以从小到大,唐寅的身上无时无刻不是遍体鳞伤的。

    养父总是抱怨捡来的居然不是个女娃,否则卖到青楼去作妓该是能赚不少酒钱,说不定自己也可以乐呵乐呵…养父越想越气,就逼着唐寅去街上当小乞丐,要不来便是往死里打。

    从小打到大,唐寅居然没有被活活打死,不得不说也是个奇迹,唐寅身子骨似乎是越打越结实了。

    就在一个月以前,唐寅亲手杀死了‘疼爱’自己二十多年的养父,那是一把从屠户手里偷来的杀猪刀,一共捅了九十九刀。唐寅那时几乎要癫狂了,猩红的眼睛狰狞的嘴角狂妄地大笑着。

    唐寅很早就展现出来他的一个无与伦比的天赋:打架。与同行的乞丐打,和街上的混混打,跟巡街的衙役打,甚至上山砍柴的时候斗过野狼。每次都是他赢,但是对养父的恐惧是从小累积起来的。

    所以唐寅不敢去反抗。

    最终,唐寅还是杀了他。在他醉酒的时候下的刀,唐寅怕养父清醒着随便一声惊叫都会动摇自己的‘决心’。

    身上,脸上,刀上,红色的白色的交织在一起,迸溅成一朵朵妖艳的花瓣。唐寅将自己二十多年来积攒的怨愤全都发泄了出来,一刀接一刀的进去、出来…

    他生怕养父活过来继续打他。

    刀身带出的血滴子从红色变为了黑色,顺着唐寅的胳膊流淌下来,流淌在掌纹里,居然没有填满就滴答下来,细思极恐,若是有心一瞧,发现唐寅的左右手掌都被一条横直的线络分割成了两半。

    那一夜惊雷滚滚,雷鸣电闪,仿佛大明真的要灭亡了一般。闪电左劈一刀,右劈一刀,黑暗的天空到处是红色的裂缝,随着大雨哗然,然后又归于黑暗...

    唐寅被官府通缉了。

    当然只是贴了告示就完事了,然后注明抓到此人怎么样提供线索怎么样云云,甚至连姓甚名谁外貌特征都不曾知晓,一桩惨案便草草了事。但唐寅也待不下去了,摆脱了养父的纠缠,他觉得自己可以放手去成就一番大事业了。

    洪都应该是个好地方。

    于是乎,唐寅一路从蓟州南逃到洪都。一路讨饭,一路杀人。但凡看谁不痛快,反正那柄凶器杀猪刀还在身上呢。一路上看遍了世态炎凉,百姓民不聊生,阉人在地方上作威作福,大明江山四处战火纷飞。

    倒是有个叫什么白莲教的小头目,见到唐寅单枪匹马捅死七八个挑事的臭乞丐后,主动来套近乎,邀请唐寅加入。

    唐寅不知道白莲教是干什么的,但是听小头目啰嗦了半天,他只听明白了俩个字:造反!

    小头目被摁在桌子上,动也动弹不得,唐寅一刀捅进去了他的后脑勺。往小头目衣衫擦了擦杀猪刀上的脑浆子,然后把桌子上剩的一小碟花生米倒进口袋里,唐寅‘嘎嘣嘎嘣’的吃着离开了。

    ………

    那帮熊孩子不依不挠地喧嚷着,唐寅走着走着就来到了洪都的“首善书院”,这书院是邹元标、冯从吾和高攀龙三个人创建的,是洪都士人讲学的地方。

    书院的规制并不大,灰瓦、红砖、朱柱,风格朴素大方,一如无锡的“东林书院”。

    无锡的“东林书院”是宋朝杨时讲学的地方,早已荒废。后来,由顾宪成、高攀龙的倡议重新修建。这个书院培养了一大批正直而优秀的官员,名震天下。邹元标等人想重振世风,所以便在洪都也建了这一座“首善书院”。

    唐寅来到书院的前面,看着门前廊柱的对联,便听到旁边一老翁抑扬顿挫着念叨: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字为正楷,联句便是原来“东林书院”的对联。这时,堂上一个人正在慷慨陈辞,那声音正是御史高攀龙的,原来今日是他在宣讲,他说得起劲:

    “......精忠如王德完,被人诽谤为邀功。人臣忌讳立功,甘居罪地,君父有了急难,袖手旁观,此乃大乱之道。今人为邪说所迷,孝也不知其为孝,不孝也以为大孝;忠也不知其为忠,不忠也以为是大忠。忠、孝都可以颠倒、变乱,还有什么事不可以乱来?”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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