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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08

    雾云叆叇,更深露重。

    梆子敲过三声响。

    灯芯上豆大的火团蓦然炸了下,发出噼啪的轻声。

    达山想起,他还叫鉴明的时候,小师弟和他说过,在中原,爆灯花是将有好事发生的预兆。

    这是抵达大梁的皇城前的最后一站了,最快后天,他就能见到大梁的皇帝。不过他觉得大梁的皇帝不会那么快就接见自己的,两年前他们都还在打仗,大梁人不高兴见到他们,一路过来都是这样,必定要吃个下马威。

    希望一切顺利。

    他和父王不一样,小时候他的娘亲总是抱着他,和他说大梁的繁华和太平,在大梁吃得饱穿得暖,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难有所助,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助。不像他们的部落,到了冬天,粮食总是不够,男人们就去杀人抢食物,他幼时不懂,但是娘亲说这是不对的。他后来才知道,娘就是被抢来的,所以每次她都很难过。他不喜欢杀人,更讨厌在冬天时因为食物不够,要将老人和病人给扔出去让他们自生自灭。

    后来娘死了,他失去庇护,虽然是二王子,可天天被人欺负。因为他不喜欢打架,父王不喜欢他,父王喜欢大哥。大哥好勇斗狠,总是欢呼着跟着父王去劫掠,大笑着分享血淋淋的战利品。

    达山不喜欢这样,他讨厌他们映着火光的笑脸,狰狞可怖,让他忍不住想,他们又杀了多少人呢,他们不觉得愧疚吗?娘说他这是慈悲,父王则说他是头绵羊。

    部落的人会嘲笑他身体里另一半大梁的血脉,孩子们孤立他,欺负他,虽然他也没怎么受伤,因为他虽然厌恶打人,但是也不想被欺负,他天生神力,学武一点就通,不过就是不怎么愿意学,也是这个缘由,父王才更不想看到他。

    达山胡乱长到十二岁时,那天冬天特别冷,食物又不够,他们还去抢,达山那时也开始参加了,至少他能喝住手下的人不杀人也不奸/淫妇女,只抢钱财和食物,哥哥会笑话他。那次他遇见了师父,师父把他们都打败了。

    达山想了三天,留了封信,带了一些银两,孤身去了大梁,花了一年,才找到师父门下。

    师父收了他,但要他剃度出家,他就剃光头发,改叫鉴明。每日练武诵经,依然清苦,可是内心比以前要宁静多了。他可以这样一个人过一辈子。

    直到后来小师弟出现。

    那就这样和小师弟一起过一辈子。

    结果大哥死了,父王也快死了。

    师父说他已经遁出空门,不应再理会红尘之事,小师弟看出他于心不忍,劝他回去探望最后一眼。

    达山回到王庭。

    父王说,他们的部落必须有个厉害的可汗,等他死后,假如达山不做可汗,那他们部落的财产都会被其他部落瓜分,兄弟姐妹也会沦为奴隶甚至人畜。

    达山看着部落里小小的孩子们,围着他,脏兮兮的脸,眼睛却亮晶晶的。

    我佛慈悲。

    他做不到置之不理。

    他必须还俗回家。

    一向悲天悯人又好说话的师父这次却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他苍老的双眸望着自己,让达山心感愧疚。

    师父说除非打败他,不然不能走。

    达山不得不出手,师父把他逼到绝境,几乎下了死手,他后来想想,师父那时可能是想杀了他,他只能反抗,结果师父受了重伤。

    师父对他说:“你是凶星降世,只有遁出尘世,才能让人间逃开一场浩劫。所以我让你出家,妄图欺天而行,到底是错了。”

    达山想起当年他第一次见到师父,师父好似就差点杀了他,是一个被他阻拦才没有遭受奸/淫的梁过的大姐姐替他说了句话,他才幸免于难。

    师父呕出一口血,最后问他:“假如为救这十人,要造成千上万人之杀生,是值还不值,你若觉得值,你就走吧。”

    达山想了想,回答:“不值,但我也不会那样做。是您教我的,人定胜天,还没去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达山穿着僧袍跋山涉水地回到边境,他还去找了找当年救他一命的大姐姐,一打听才知道,在他离开部落后不久,其他人带着队伍又去村子烧杀掳掠,再没人拦住,那个大姐姐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她全家都死了,无人收尸,连个坟地都没有。

    达山回到部落。

    脱下僧袍,换上袍子和盔甲,金银打造,缀满宝石,华丽又沉重,父王在弥留之际,宣布他是下任可汗。

    有人不服他,可谁也打不过他。

    也有人不服他们的部落,于是他把其他部落的人都战了过去,大获全胜,尤有余力。

    部落的年轻男女们会围着篝火跳舞唱歌,向中意的人求爱调/情,他是可汗,当然会有很多姑娘献爱。

    他一个也没接受。

    别人以为他是在挑选最尊贵的公主来联姻。

    其实达山只是想着小师弟,再美丽的姑娘也没有他的小师弟可爱。

    可惜小师弟现在恨死他了。

    非他故意,但师父就是因他而死。

    达山吹熄了灯火。

    刚躺下没多久。

    窗棂被轻轻推开,一个人影借着黑暗,飞快地钻进屋子里,到了达山的床边。

    达山突然腾起。

    两人在黑暗中过了几招,撞到桌子,发出响动。

    隔壁房间的侍从听到,惊醒过来,赶紧来问,这一路上他们不是没遇到来报仇的梁人:“可汗,发生了什么?有刺客吗?”

    达山的声音半点不见紧张,反倒似乎带着几分愉悦:“不,没有,只是半夜飞进来一只小鸟,在我屋子里瞎扑腾。你们回去睡觉吧,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呢。”

    侍从闻言,面面相觑。

    一个悄声说:“你也是,假如真的有事,以可汗的武功都对付不来的话,我们能怎样呢?”

    另一个一拍额头,称是。

    达山抱紧了小师弟,在他身上闻了闻。

    杨烁恼羞成怒:“我就是刺客,我都被你逮住了,你杀了我吧!”

    “我好不容易才见到你,亲近还来不及,怎么会要杀了你呢?”达山说着,亲了他一口,又说,“你长高了。”

    杨烁脸上微微烫起来,心里却愈发受折磨,他倔强地道:“你要么杀了我,不然我迟早要杀了你,给师父报仇。”

    达山早知道他会这样说,静下来,气氛变得凝重。

    杨烁感觉到那双桎梏住自己的强壮双臂放开来。

    然后师兄还把从他手里夺走的小刀又塞回他的手里,“我不反抗了,你若要杀,就把刀尖从我心口捅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