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已经被岔开,李豹也顺着话感慨道:“是啊!不到一年前,咱们几个还在白岭山上猎食,现在都跟着高大哥要发达了。一郡之主,天老爷,这官大的没法说。”
“等忙过一阵,咱们回村里看看吧。给乡亲们报个喜,他们怕是还不知道哪。”冯亮也开了笑脸。
四人仿佛又有些回到了当初在村里的时候,气氛也融洽了不少。正说着话,有两名士卒进来禀报:“启禀将军,给朝廷和南阳王的奏疏,已经安排专人写好了,特请将军审阅。”
说完,一人呈上来一张薄纸。
见有正事,李虎、李豹便即起身。高岳对二人又叮嘱勉励一番。二人拱手告辞,出门而去。
高岳待二人背影已远,便低下头,在那白纸黑字间,一字一行的细看起来。
“……微臣本边远山野之民,为众所推,驱酷吏而自保于陇西。却闻匈奴肆虐,胡马进寇并州,扬尘南下,肆掠中原,先帝之辱,锥心沥血。近时愈发嚣狂,更凭暴力,连兵以叩函谷,长安遂危。
微臣虽力有不逮,也知忠诚王室,心忧家国。又闻蛟龙骧首奋翼,则浮云出流,雾雨咸集;圣王厎节修德,则忠勇之士,归义思名。
今陛下继统,人心思晋,微臣虽不才,也愿亲率陇西义士,鼓行东向,竭尽所能,翦灭虏兵在西京城下,枭首胡酋于雄关之前,以保长安无虞。惟愿陛下保养圣体,以图恢复。
古之人尚闻尸谏,微臣虽年少位卑,为君王分忧,不敢辞也,又岂敢因无名而三缄其口耶?
微臣高岳诚惶诚恐,顿首顿首,待罪之身,惟陛下决。”
高岳心头微跳,呼吸急促,匆忙抖开第二张纸,抬眼便凝神观瞧。
那第二张素色信笺之上,却只有寥寥数语。浓黑墨迹落在白纸上,格外醒目。
“臣高岳顿首拜。臣今为众推,寄身陇西,成或者败,唯王翻手之间。但臣愿尽忠皇室,为王前驱,东拒匈奴,以保胡马无入秦州。大王雄踞关右,制霸西北,为藩王翘楚,天下侧目,臣虽不才,愿附骥尾。”
高岳一口气读完。仔细推敲一番,本来镇定的心,突然反常的急跳起来。
第一张纸,是写给长安皇帝的。信中只是简单的暗示了一下,因为“酷吏”所逼,高岳被不堪压迫的广大民众所拥戴推举,驱逐了酷吏,现在占据了陇西。
接着提醒朝廷,如今胡虏气势大涨,兵威极盛,动辄就挥军西进,长安四面楚歌。这种情况下,我高岳,愿意率兵勤王,尽我最大的力量,阻击匈奴大军,至少也要保证长安再没有那么危险。
然后又不露声色的点明,虽然我现在还没有什么名爵,但为君王分忧,我高岳没有二话。至于是不是待罪之身,到底会不会有官爵名分,四个字“惟陛下决”。朝廷你们看着办吧。
第二张纸,不用说,是写给南阳王司马保看的。司马保是什么人?抛开他所有的封号爵位和尊贵的身份来看,实际上,司马保是一个军阀。
军阀重视的是什么?是自身的势力。势力够不够大,有没有分量,天下英雄,愿不愿意追随。
所以信中,连高岳是怎么据有陇西的经过,根本都不提了。我高岳是怎么得到陇西的,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高岳对你南阳王的态度。
故而开头就把高岳的姿态放的很低。“寄身陇西”。我虽然现在得到了陇西郡,但我很清楚这里究竟是谁的地盘,所以不敢说自己是陇西之主,目前我只不过是很卑微的暂时栖身在这里,到底能不能成为陇西太守,还要看大王您的意思。
我高岳虽然挥兵占据了一郡之地,但是我并不是造反,相反却非常忠心于朝廷,也景仰于大王。只要大王愿意接受现状,承认我的地位,那等我稳定之后,愿意作为大王的先锋,竭尽全力,挡住匈奴大军,不让这些胡人把手伸到大王的秦州来。
最后,堂而皇之的奉承夸赞司马保,大王名望和实力都如此雄厚,这天下间的诸侯,没有比得上您的,仿佛就是朝廷当前的擎天之柱,我高岳非常愿意跟随在大王的身后。
通观这两篇奏疏,文字都不多,第二篇甚至只能算是长句子。但,皆是字字珠玑,牢牢的抓住了主题,点明了重点。区别只不过在于,针对送达的对象不同,而抓住的主题也有所不同。
第一篇给朝廷看,抓住的是“忠诚、勤王”四个字。长安朝廷如今日薄西山,用奄奄一息来说,也不过分。当此之时,竟然还有下属藩镇上表,主动表示愿意勤王,对于长安来说,等于是一针强心剂,这种惊喜,自不待言。
朝廷虽然式微,但是毕竟还是正统所在,大义名分不可忽视。高岳愿意勤王,可是目前还没有名分,这说不过去。所以朝廷必然会不吝封赏,用名爵来嘉奖和肯定他。不仅做给高岳看,更要做给全天下来看,用以激励和劝勉。
至于第二篇奏疏。就是直截了当,开门见山。翻来覆去就是姿态低三个字。表明了虽然高岳占据陇西,但是承认这是大王司马保的地盘,我无意与大王您对抗,也可以顺服于大王。只要您承认我的地位,我甚至愿意为你打击你不喜欢的敌人。
总之,跟朝廷,用的是忠义的气节来说话;跟司马保,则用的是现实的利益来交换。两篇奏疏,皆是一针见血,言简意赅,毫无拖沓沉冗之感。
两篇奏疏读完,高岳忍不住又逐字逐句的细细品读玩味,越读越爱。此外,让他激动难耐的是,信笺之上,那浓墨字迹力透纸背却又清新飘逸,有一气呵成的酣畅淋漓之感。
这字迹,赫然正是当初高岳在首阳县初次投军之时,在县衙前,见到的那篇招兵告示上,笔走龙蛇的字迹!
好文。好字。那么,人也定然是德智兼优之辈。当日无缘见面,今时再不可错过。高岳连读三遍,脉搏都亢急起来,宽广的额头上,汗水涔涔。
“此是何人所写?快说!”
那送信来请高岳审阅的两名兵丁,见高岳看着看着,越发面有异色,到得后来,已是剑眉深锁,虎目闪烁,二人不明所以,担心那疏文写的不堪,导致高岳发怒。
正自惴惴之时,耳边猛听得高岳急切发问,两人一个激灵,一人忙应道:“回,回禀主公。这是朱功曹在城西街上,找的一个代笔先生所写。听闻这人,文笔甚好,在那条街上一众代笔先生中,算是出类拔萃。不知主公……”
高岳拍着床榻边沿,大声道:“何止是在代笔先生中出类拔萃!”
另一士卒没有听出意味,接口道:“若是他写得有不妥之处,我二人这就去将他抓来,请主公当面责罚发落。”
“混话!”高岳没好气的叫出声,二人又骇了一跳,不知所措。高岳也不暇解释,只催促道:“速去将此人请来,要快!”
两名士卒,拱手转身就走。不管处不处罚,反正把人带来再说。
高岳兀自有些放心不下,急对冯亮说道:“你亲自跟去一趟,将这个先生请来。记住,要恭敬客气,千万不可无礼,快去。”
见高岳语气急促,冯亮应了一声,也是立即转身就奔了出去,内室里便只剩高岳一人。
等了片刻,高岳难以忍耐,直欲翻身站起,自出门去。奈何伤口连痂都还未结,动作稍大,便牵筋连骨,疼痛无比,不得已只有引颈瞭望。
高岳自觉过了很久,终于见冯亮从堂外小跑着进来,人未到,声音已传来:“大哥,代笔先生已经带到,便在堂外等候。”
“快请进!”
不多时,两名士卒,客客气气的引着一个人走了进来,士卒便施礼而去。
高岳忙抬眼细看。只见此人身高七尺三寸,面目白皙。一双朗目深沉睿智,鼻梁高长端正,很是隽秀清逸的气质。
这人身材清瘦,很随意的披了件洗得发白的天青色罩衫,头发也随随便便的挽了个扁髻,连帻巾都没有束戴,又显出几分懒修边幅的不羁气质。
看面貌,应该也就二十多岁。他站在堂下,从容不迫,神情自若,甚至也张着眼睛,有些好奇的打量起高岳来。
高岳笑道:“请问先生,高姓大名?今年贵庚?”
那人便拢手入袖,躬身施了一礼,不紧不慢道:“不敢。在下杨轲,字舜臣,今年正弱冠之年。见过高将军。”
弱冠之年,便是二十岁。高岳点了点头,没想到此人如此年轻。他听这杨轲称呼自己高将军,而没有奉承性的上来就尊称明府、太守之类,心中倒对杨轲很有些好感。
目前,朝廷还没有正式任命高岳为陇西太守,所以对高岳的尊称,最好就是称一声将军。
“高某这番窘相,相见尊客,殊为无礼,先生勿要见怪,且请安坐。”高岳说着,便示意冯亮搬过椅子,请杨轲坐下,杨轲谢过,便徐徐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