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书房里气氛凝滞肃重,赵彦恒坐在窗前的红木嵌粉彩四季花乌图瓷片椅上,眉眼间显出淡青的晕色,瞳膜漆黑潋滟,深不见底。

    不满十岁的黔国公郭绍谦,死了也就死了,管他是因病死亡还是死于权利的纷争,百夷之地的南疆需要一个威震各路土司的大将军,所以他早早的毁了四川布政司左参政陶家,毁了陶家的长子陶悉楠,令陶悉楠之妻郭流光不能像前世一样,跑到京城来状告征南大将军郭坤杀兄杀侄,谋夺黔国公的爵位。

    那位置,是有能者居之!

    可是按下葫芦浮起瓢,他压住了郭流光,陈太夫人冒出来了。黔国公府的太夫人,郭乾之妻,郭绍融郭绍谦之母陈氏,一封奏疏盖着黔国公的印鉴,从西南飘落到了京城,把郭流光该做的事做了,还细叙了自己常年被软禁的惨状,要求朝廷接其入京保命!

    很快的,也就这几日,一半以上的朝臣会抨击郭坤,继而攻击整个黔国公府,降爵甚至是夺爵的呼唤声就会响起来,然后郭坤上京自辩。

    所以他试图往另一个方向拽,命运还是有其顽固的依照了前世的轨迹而行。

    赵彦恒从窗口看着窗外的一丛紫阳花,六月的骄阳似火,将那片花丛照耀的垂头丧气。

    “殿下……”董让不得不打扰了赵彦恒的静思,轻声道:“殿下,皇后娘娘驾前的掌事田嬷嬷候见。”

    赵彦恒捏了捏鼻梁骨道:“快请。”

    田嬷嬷快快的请了进来,着一件姜黄色比甲,藏青色罗棉裙,双手交叠在腰间纳拜行礼。

    堪堪拜下,董让就端了一条红木嵌珐琅面山水人物图圆凳,放在田嬷嬷身后,殷勤的道:“您老人家快坐下歇歇,大暑的天气,人过来也没让小丫子打个伞儿。”

    做奴婢混到了田嬷嬷的位置,下了差都是有人服侍的,出了宫的排场也是前呼后拥的。

    “哥儿就是嘴甜。”田嬷嬷的笑只是一跃便停驻了,沾染了风霜的老脸对着坐在了正中的赵彦恒道:“皇后娘娘让老奴转告七殿下好些话,老奴有了年纪,好些话揣在脑子里,就怕漏了一言半语的,耽误了主子们的正事。”

    赵彦恒对皇后身边的人一向礼敬有加,噙着微笑道:“嬷嬷请讲。”

    李斐和皇后的交谈是坦荡荡的,当时田嬷嬷就站在皇后身边做个布景板,此刻将皇后和李斐的对话转述出来,虽然做不到一字不漏,也是八|九成不差。

    我该做一个怎样的襄王妃?那么聪明的李斐,她早就明明白白的知道,怎么样才是一个合格的襄王妃。

    我要做一个惶惶然的妻子,惶惶然的王妃。那么骄傲的李斐,怎么会愿意被惶惶然包裹。

    我就不相信我的命那么的不好。原来李斐那么倔强的抵抗着命运的挫折。

    赵彦恒的双眉越拧越紧,这些话都是李斐不曾当面对他说过的,随着田嬷嬷大体不差的转述下去,情绪起伏的赵彦恒已经来不及分析李斐那时那刻的心情。

    待到田嬷嬷言尽,赵彦恒肃着脸,一言不发的走出了书房,往二门而去。

    王妃的主院云皋院此时正关了院门,几个女孩子穿着薄衫儿,散着头发,就在廊下放了脸盆架子,洗个头,擦把脸,抹个脖子什么的,贪那点儿凉意儿。六天的天儿,实在是太热了。

    槐蕊最早洗了头发,原在太阳底下晾头发,又嫌太晒了,拿着篦子走到窗沿儿的阴凉地儿通头发。

    今年才提上来的竹黄已经打湿了头发,费劲的倒着一瓶细长口的洗头膏子,画屏就看不惯竹黄那个费劲的样儿,把自己的细长口瓶拿起来,往竹黄的后脑勺倒了一坨。

    竹黄抹了把眼睛周围的水珠儿,才看清楚是画屏匀了自己的东西给她使。

    画屏哼了哼,道:“你是长了几颗脑袋,公中才配的膏子,你就用到底了。”

    竹黄默了默,道:“前儿我嫂子洗头,说借我的东西使使,使得好了也在外头买了使,不妨就被她用了许多。”

    “咱们用的东西外头有得卖?”

    画屏说得甚至得意。

    她们这些丫鬟用的膏子胰子,都是王妃带着丫鬟们自己捣鼓的,然后自家和王府的买办做了生意,由公中配发。所以别府里采买胭脂水粉是件巧宗儿,内宅上至主子,下到奴婢,光鲜亮丽的打扮起来,胭脂钱是一笔不小的数字,油水哗哗的流淌。在襄王府,这件差事就干瘪的炸不出星点儿油花儿了。

    瘪了这一项的买办一个,王府里依着尊卑等级,比外头采买的强。不过李斐无意在这一块谋利,捣鼓出来的东西,也就做个王府的买卖。所以画屏等竹黄洗了头发之后,就心直口快的道:“你别犯傻了,你嫂子是存心贪你东西。”

    竹黄擦着头发,老气横秋的叹息一声,道:“我后来晓得了,一瓶膏子就算了。”

    槐蕊边篦着头发,边走过来拉了画屏道:“你是单身在这里的,不知道后巷的情况。她哥是娶了一只母老虎,常听见打老婆的,这回我是听见打丈夫的了。”

    竹黄的这个哥哥是三个月前娶上媳妇的。后巷的左右邻家,是眼见着一位美娇娘一日日变身成了母老虎,看得瞪目结舌的。

    槐蕊的语气不乏惊诧的,阿莲脸对着槐蕊的脸道:“你是什么口气,打个丈夫大惊小怪的。日后我也是只母老虎,只有我对别人动手的,别人碰不得我一下。”

    “您是壮士!”

    画屏纤细的手腕子勾着阿莲的手臂赞道。阿莲自幼习武,和王府的侍卫干仗都不输架势。

    槐蕊和阿莲是厮混熟了的,笑道:“你这话只在我们跟前说说也就罢了,早露了行迹,怎么套住一个傻丈夫。”

    还和槐蕊阿莲不太熟的竹黄就以为她们两人较上劲儿了,忙道:“槐蕊姐姐是疼我呢……哎,也是我那个哥哥,魂都被嫂子牵走了。如今家里的银子都拽在了她的手里,我的月例银子她都想过拿着,和季大娘说过一回,说我年纪小,怕我乱花用了,她替我收着,给我攒嫁妆。被季大娘撅了回去,季大娘说她手上没这个例,谁的月例银子只能是谁来领。”

    “还有这事?”画屏个子娇小,脾气咋呼,道:“你先是王妃的人,父母兄嫂都排后头去,你轮不到她管束。”

    竹黄重重的嗯了一声,又叹气道:“只是我哥,真是被嫂子拽在手心了!”

    李斐执着一把化佛款竹雕罗汉扇骨,颇有意见的立在廊上和幽露语笑道:“好像不行啊!夫妻夫妻,有多少妻子是被丈夫拽在手心里的,那就是天经地义,偶有一个把丈夫拿捏得死死的,好像就要引起公愤了。”

    “啊?”

    夫尊妻卑才是常规的模式,大行其道。所以幽露没能听出李斐因为个人好恶的艳羡之意,就着竹黄的家事道:“他哥的媳妇是外头聘来的良家女,良贱禁婚的,应该是碰上孽债了。”

    良贱禁婚,本朝是良贱禁婚的。做妾做通房丫鬟的除外,做夫妻,一个良籍的百姓和一个贱籍的奴才是领不到婚书的。这不是说没有成婚的可能,良籍可以自贱,贱籍的奴才可以去求主子开恩放契,这样户籍一致就可以成婚了。

    只是一个良民要放弃良籍往往需要勇气,去求主子开恩放契也是一件难事。

    那样的坎坷还想做夫妻的,不管是怎样的感情,不管与己与他是利是弊,那是真有感情才会去迈那道坎。李斐摇着扇子慢慢恢复清明的理智,道:“不过竹黄的嫂子一瓶洗头膏子都要贪,也太那什么了。”

    李斐不是那种算计蝇头小利的人,对有点便宜就可劲儿沾的人,就说不上来的厌恶。

    就在这个时候,云皋院的院门敲响了。

    丫鬟们嘻嘻闹闹也没有人去开院门,阿莲大嗓门的道:“谁敲门?”

    砰的一声巨响。

    敲门的赵彦恒的抬腿一脚,把儿臂粗的老木门栓踢断了,赵彦恒放下撩起来的袍摆,板着脸跨过了院门。

    阿莲的嘴张得鸡蛋大,随后身子一晃就跪在了地上,伏地请罪。

    阿莲跪下之后,所有人紧随着都跪下了,唯有李斐站立着,还迎上去,给赵彦恒扇着扇子,因为把赵彦恒关在了院门外而略有歉意的笑道:“怎么这么大的火气?我是以为你出府了,才让丫鬟们关了院门自在的洗洗耍耍……”

    “你我元祐二十七年五月初九成婚,明年五月初九,就满了三年!”

    赵彦恒咄咄逼人的说道。

    请允许我落发出家。

    这句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一路走过来,赵彦恒想起来,前世他和李斐最后一次欢爱之后,娇美的艳色还没有褪尽,李斐被赵彦恒搂着,倚在他宽厚坚实的怀里,李斐的手巡视过他年轻健硕的身体,止在他的脖颈,待要触摸到他的脸,缩了手落了泪,说她想要斩断红尘,落发出家了!

    为什么?

    前世他不想明白为什么。今生又为了什么?

    襄王妃若是不能诞育子嗣,也是一种尸位素餐,理应废黜。

    我自请废位,还王爷一位嫡子。

    赵彦恒愕然,他没有把握,明年五月初九之前,李斐能怀上他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