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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师徒日常(1更)

    《昏光薄酒》

    (一)

    中华民国三十一年,经过漫长的努力,抗日战争终于进入了战略相持与转折阶段。全国上下,自延安展开了一系列的整风运动。在此期间,名商沈家的少爷沈如钧,被秘密逮捕入狱。

    昏暗晦涩的地牢中,令人作呕的气息无处不在,四处都是潮湿而霉烂的味道。极少有人经过的走廊传来“哒哒——”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监狱中回荡不绝。牢房外钥匙一响,走进来一个女人。

    她穿戴整齐,虽只是普通的棉布旗袍,却也被她穿出一番别样韵味。她停步在牢室门口,不说话,一双眼睛冷冷盯着角落里的沈如钧。

    “小妹,你来了呀。”沈如钧从破烂席草中稍稍坐起身,白色西装变得破破烂烂,膝盖处还被划出一道大口子,一副万分落魄的模样,脸上却还是嘻嘻笑着的。

    “沈家的败类。”沈盈不带任何感情地开口,看向沈如钧的眼神如同是看着一个陌路人。

    “可不论我如何,总也不会丢了你的脸吧——人家现在不总叫你欧阳太太的么?”沈如钧衔着一根稻草,不以为意地回答。他烟瘾大,一在牢中断了烟草就十分不习惯。

    沈盈一下被他哽得无话可说——她该知道的,沈如钧早就是无药可救的人了。沈盈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像是想说什么,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可又实在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得看着沈如钧恨恨叹了口气,将牢门重重一甩,转身走了。

    一直在等在外头的警卫员立即恭敬地迎上去,沈如钧隐隐听见他们说:“欧阳太太,您……”

    欧阳太太……这个称呼真好。黑暗的牢室里,沈如钧缓缓闭上眼睛想,沾满污渍的嘴角勾起一道弧,低声喃喃道,欧阳太太......

    从牢狱中一出来,沈盈就直接去了指挥部。她一路上没有任何阻碍,只需报上欧阳太太的名号,她就可以畅通无阻地见到欧阳青。

    “不用救他。”见到欧阳青后的第一句话,她就冷冷说道。

    欧阳青蹙眉看她,不理解地道:“盈妹,别说气话,如钧是你哥哥。”

    “我没有这样的哥哥,”她愤愤道:“从他投靠日本人,当上卖国贼的那天开始,我就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欧阳青愣了愣。他又顿了好一会儿,才出神般低声道:“从前,如钧不是这样的……”

    (二)

    欧阳青说的从前,是七年前,他和沈如钧在天津军校同窗的时候。那时沈如钧是沈家的少爷,自小含着金勺子长大,细皮嫩肉,娇生惯养,任谁都没想到他会来上军校。

    少爷郎身娇体弱,养尊处优。军校里的贴身搏斗,远程射击,近距离点射,各类课程他没一样及格,班里的学生都笑话他,一本正经地嘲讽他是不是沈家特地来给学校送开设经费的。

    沈如钧不以为然,就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每天依旧上他的学,睡他的觉,见人就笑眯眯的,请同一学舍的学生吃沈家送来的高级糕点。

    欧阳青彼时就睡在沈如钧上铺。但比起那些价格不菲的糕点,他远远更钟情于每个星期来送糕点的沈家小妹,沈盈。

    那时候的欧阳青尚且是个一无所有的普通军校生。他甚至因为家里没钱,都没有足够的资费前往黄埔军校——哪怕他已经考上了。全天津首富沈家的女儿,于他来说,远得就如同一场永远不会到来的幻梦。

    他不敢说,甚至不敢有一丝明显的表示,隐忍而克制着自己。

    最后却仍然被沈如钧发现了。

    “我小妹漂亮吧?”沈如钧嘴里含着糕点,笑眯眯地瞧着欧阳青。

    “……”欧阳青顿时一呆,像被点破什么心事,十分结巴地“恩”了一声。

    “她喜欢英雄呢,”沈如钧歪着脑袋,长腿没个正形地搁在板凳上晃来晃去:“欧阳你是个好人,时运相济,以后会成为英雄的。”

    就是从那时候起,欧阳青就知道,沈如钧其实是一个异常敏感的人。虽然他看起来嘻嘻哈哈,整天不务正业,可实际上他什么都明白。

    这么明白的一个人,现下却沦落至此。

    佛家常言,一念成佛一念魔。或许一个人的改变,有时候真的就在那一念之间。

    (三)

    沈如钧的身份现下来讲实在很敏感。他是抗日将领太太的亲哥哥,又是人人恨而诛之的卖国贼;他是全天津,工人待遇最好工厂的老板,也是众多与日合作资产家中的一员,他为人时好时坏,始终徘徊在善恶的边缘,飘忽不定,令人捉摸不透。

    欧阳青性情刚直不阿,弄不透这些弯弯绕绕。总觉得七年前,他和沈如钧念书那会儿,是此生最好的时光。

    军校里按实力说话,欧阳青天赋秉然,门门试炼都名列前茅,似乎天生就是做将领的料。沈如钧则烂泥扶不上墙,却也因着家境好的关系,为人大方,又常常帮持欧阳青,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挚友。

    一个月少有的几天假期,沈如钧常常邀他去沈家做客。知道了欧阳青倾慕自家妹子,每回他们去骑马时,沈如钧就还会把沈盈也叫上。

    他似乎从来都不曾因为欧阳青的出身而瞧不起他,这在世家出身的少爷中实属罕见。

    他们常去骑马的一个地方,是沈家后面的小山坡。那里少有人来,地势也平坦,可供他们肆意策马飞奔。尤其到了暮色西沉时,一轮金灿灿的巨大落日映满人的瞳孔,四处云彩皆被烧得火红。山坡下的青瓦白墙,袅袅而起的人家炊火,都能尽收眼底,那种扑面而来的震撼感非言语能够形容。

    那幅景象其实和国内的情况很相似,既美得令人眷念沉迷,无形中也透着万分苍凉。

    他们都彼此不说话,沉默地想着各自的心事。

    “欧阳,”有一回下山的路上,沈如钧突然小声叫住欧阳青,又示意他不要惊动前面的沈盈:“你愿意照顾小妹一辈子么?”

    欧阳青霎时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问得一懵,从前沈如钧虽早就知道这事,却从未挑明。欧阳青看着他少有认真的神色,心下一凛,同样严肃地答道:“当然,哪一日我死了,也定当护盈妹周全。”

    沈如钧微微一笑:“你可要记得今日说过的话。”

    欧阳青觉得这话说的就跟托孤似的,不由又补充道:“你呢,你是她哥,有你和我还怕照顾不好盈妹么?”

    “人有自知之明也是中华民族的一种美德,”沈如钧一哂,自嘲地说:“自古无用是书生!”

    听这话欧阳青才想起来,沈如钧的文章写得极好。原本沈家是准备送他去北平念书的,后不知怎么,他非要投笔从戎,来军校上学。

    可有些东西,偏生就是无法靠后天努力来弥补的。

    沈如钧随意散漫地骑在马上,眼睛却痴望着山下的人间烟火。良久,他转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对欧阳青道:“你说,这盛世天下真的会来么?”

    这句话如果被别人听到,或许会被扣上“扰乱民心,妄肆论政”的帽子,可此时此刻,欧阳青心中只陡然升起一阵肃穆和敬畏。他沉吟片刻,认真地望着沈如钧的眼睛说:“会的,如钧,你信我,战争总有平息的一天。”

    沈如钧弯眼一笑,伸过手来于他紧紧相握:“好!那等天下太平的那天,若咱们兄弟还能相聚,再来一同骑马,共看这锦绣河山!”

    只可惜昔日誓言犹在耳畔,现却已经物是人非。

    家国之大,天地苍凉。

    (四)

    没过几天便是七夕,虽然已经是沦陷区,街道各处还是热闹非凡。因为沈如钧的事,即便沈盈没有提起过,欧阳青也看得出来她这几天一直不高兴,就趁着节庆拉她上街看花灯。

    还未等到华灯初上,花市便已经灯多如昼。穿过缭乱人眼的各色华灯,欧阳青牵着她往石桥上走。桥下河水悠悠,在月光下泛起粼粼波光,漂浮的河灯从远处转过来,撞散水中明月的倒影。

    “盈妹,你我相识已经七年了。”欧阳青含笑看她,月光下他坚毅的眼睛泛着柔和的光,彷如一头细嗅蔷薇的猛虎。

    沈盈抿起唇瞪他,嗔道:“盈妹盈妹,都是欧阳太太了,怎么还这个叫法?”

    欧阳青伸臂将她揽入怀中,低声道:“改不过来了,就这么叫着吧……”他将下巴抵在沈盈额头上,闭上眼:“能在这乱世之中,护你一世安好,我欧阳青也不枉此生了……”

    沈盈回想起当初嫁给欧阳青时,他才刚从军校里毕业,没有军功,没有官职,除了颗真心一穷二白。家里人一致反对,唯一站在她这边的只有沈如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