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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越江不知道自己在雪窟底下呆了多久。等意识混沌的他被头顶的嘈杂声吵醒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全身都有些动弹不得了。

    他下意识低头查看了一下怀里的豆娘。豆娘娇小的身躯依然十分僵硬, □□在外的皮肤都透着青色, 但她身上原本冻硬了的衣衫,这会儿已经叫他的体温融化了冰雪,变得完全柔*软起来了。

    “豆娘——”

    他将手从豆娘滴水的衣袖边拿开, 然后一边摩挲着豆娘的脸, 一边发出低哑的呼声。

    但豆娘的尸身依然毫无反应。

    雪原的人用随身携带的麻绳将吴越江和豆娘的尸身一道儿拖了上来。

    吴越江口唇青紫,面色青白,一身衣服都叫融雪浸了个透湿。众人见他即便是冻得直打哆嗦,也不肯放开怀里如冰坨似的的尸体, 一时都有些为难。再怎么说,吴越江也是个活人, 若是叫他们眼睁睁瞧着他冻死,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但顾忌到他怀里还抱着一个疑似化成凶灵的尸首,他们便不敢有所动作了。

    “族巫,您瞧这该怎么办?”为难时, 他们便求助于族巫道,“那流放人不肯放开怀里的尸首, 我们总不好硬夺——”

    族巫略显不快的沉了眼, 然后右手一挥,示意他们闪一边。

    众人忙不迭退让出道路,然后眼看着一脸威色的族巫走向了吴越江。

    族巫的双眼虽然看着有些浑浊,但在瞧人气相的时候,却从来没有出错的时候。这会儿在他看来,吴越江周身笼着一层黑红耀眼的邪光,显然是做了大恶的人才会有的气相。但若是他再眯细了眼狠瞧一番,那层邪光就又散了。

    “你是不是遇到过什么奇怪的人?”已经瞧出端倪的族巫立马质问吴越江道,“何时遇见的?在什么地方见的?对方可叫你做了什么古怪的事情不曾?”

    低头照看女儿的吴越江后知后觉地抬起头。他魂飞许久,如今突然有人跟他说话,他一时难以凝聚心神,反应便有些钝了。等到他迷离恍惚的眼神回归清明之后,他方才迟疑道:“……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族巫一指不远处的那个冰窟,挂霜的须眉都抖动起来,“那洞窟深有三丈,入口与洞底的大小几乎相差无几,洞壁多细孔,一看就不是人力能挖凿出来的!这样的铁证摆着跟前,你还坚持说没有吗?”

    吴越江没有吭声,他抱紧了豆娘,心思又飘远了。

    族巫见他神色麻木,大有行将就木的趋势,想了想便又冷静道:“你不回答,可是害怕对方时候找你算账吗?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问题,那我现在就可以做出承诺,只要你如实告知我们真相,我必定护你周全!”

    其他人也跟着连声劝,虽然不熟悉雪原语言的吴越江听不太明白,但依然有感于他们焦急不安的情绪。他垂下脑袋,说的话也带了几分无力:“不……不能说……我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勉强放下身段的族巫一听这话,顿时又急又怒,紧跟着他便声色俱厉地喝道,“你可知自己如今在做什么?你要是不说,便是要害了我们整个雪原所有人的性命。”

    吴越江闭紧嘴再说任何话。邪恶的念头已经在他心底里扎根发芽,搂着怀里早已身亡的女儿,悲痛到麻木的他实在是忍不住会如此想道:左右豆娘已经死了,那他人的死活又干自己何事?他的女儿死了,但这些冷漠无情的人却还活着,老天实在是不公平!

    他邪念一生,族巫便立马有所觉察地退后一步道:“他已经被染了邪气,只怕他怀里的尸首也会跟着作祟,你们快去将那尸首抢过来烧了!为今之计,只能防患于未然了!”

    众人一听不得了,哪里还顾得上害怕,当即便蜂拥上前。一个人按住吴越江的肩,两个人掰他的手,剩下的人则用力想将他怀里的豆娘拖出去。

    “不要——放开我——豆娘——豆娘——”

    被压得动弹不得的吴越江几乎要魔障了,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声,被冻得青白的脸和脖颈也叫热血冲地胀红一片。负责按住他的人只觉手下挣扎的厉害,要不是他咬牙将全身的气力都放在了手下,只怕这会儿已经叫吴越江挣脱了。

    早夭的豆娘还是被他们抢走了,早有准备的族巫只等他们将尸首安放在他跟前后,便将大氅里捂了半夜的药沫子都洒在了豆娘的尸身之上。

    瞧不出名目的药沫子犹如火磷,几乎是沾尸即燃。然后不过片刻,微蓝的火焰霎时便吞没了豆娘。

    “不——不啊啊啊啊——”

    吴越江撕心裂肺的喊声直奔天际,听得一干雪原人面露不忍。负责压制他的人一时心软,便叫他猛然挣脱开来。

    “豆娘——豆娘——”

    他连滚带爬地朝烈火扑去,蜿蜒猩红的血迹沿着他经过的雪地一路拖去,架势之猛,就连见多鬼魅凶灵的族巫都不由抖了下眉毛。

    围在一边念往生咒的人早已吓散了,眼瞧着慈父情深的吴越江一头扎进火堆之中,他们便齐齐显出了悲怆的神情。

    同样面露怜悯的族巫凭空画了个符号,而后双手合十,开始了虔诚又神圣的除秽仪式。

    他能做的仅仅是超度吴越江和豆娘误入歧途的魂魄,以免他们流连雪原。但他的仪式却没能完成,因为原本无云的月夜突然涌起了阴云,而停息许久的凛风也跟着重新鼓噪起来。

    细碎的雪花和冰渣被席卷起来,砸得他们头面一阵刺痛。

    “怎么回事?”

    大家忍不住惊慌起来,一个个都忙着用毛毡遮挡风雪。而同样意外的族巫也跟着缓缓放下手。

    他抬起头,眯细了浑浊的眼朝天边眺望。一道黑红的邪气如有实质地出现在天与雪的交接,并以飓风一般的速度飞快地朝他们袭来。

    “天哪——她来了——她来了——”族巫抖着唇喃喃自语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除了她,没有其他鬼神精怪能进雪原——因为这里有人呼唤了她,所以她便堂而皇之地进来了——”

    “谁?”隐约听见话语的众人冒着风雪大声问道,“族巫您说的是谁?”

    族巫不自觉打了个寒颤,然后瞬间干裂皴皮的双唇无声的开合数次后,一个从不为人宣之于口的名讳这才被艰难的挤了出来。

    “落尘——”

    他的余音与狂暴的风雪同时沉寂了下去,遮天蔽月的滚滚阴云也跟着消散开来。皎洁的月光宛若清冷的湖水,就那么泠泠地自天上倾泻而下。然后在银亮的皑皑白雪之上,悬空立着一个明艳动人的赤衣美人。

    她洁白的赤足几乎要同冰雪融为一体,如云乌发和散乱的裙裾微微飘荡着,咋一眼瞧去,就跟人梦境中见过的神女一般既轻灵又艳丽。但若是一旦同她那双能窥人心的清冷眼眸对上,那前面那些隐含杂念的幻想便会悉数化为乌有。

    “百余年间,还没有谁能觉察到我呢!”落尘轻笑着,用了一种寒暄般随意自在的口吻道,“这可怎么办才好?我从来不会在目标之外的人跟前露面,你一个蛰伏在极北雪原里的巫祝又是如何知道我的呢?”

    “是啊,你的确从不会明目张胆地在世人面前现身。但是这世间永远都不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族巫掐住了自己的左臂,上下抖动的面皮透出了他内心的戒备,“你的存在早已无人不知。”

    “无人不知么?”落尘含笑指了指前方,道,“但是这个人就不知道我是谁呢!”

    她的话音未落,身形便如失却容器的清水飞溅开来。

    族巫大为受惊,慌忙避退三尺,口中更是疾呼道:“大家都快散开,不能叫那些水碰到!”

    他的话就如同惊雷,震得在场所有人都散了主心骨。众人慌乱地蹦跳着,几乎是惊慌失措地到处乱窜,然后跟同样惊慌失措的族人们撞在一起。

    但就是这样迫切渴望逃离危险的一群人,却依然免不了被水滴溅到的命运。除了族巫,无人幸免。

    “我们会怎么样?”认定自己已经被污染的众人各个面露绝望,他们委顿在地,连问族巫的话语都显得格外仓皇,“我们会死吗?死后下地狱吗?”

    族巫挽住大氅的下摆,然后凑近了其中一人仔细的查看起来。

    落尘幻化出的水滴肉眼看去就跟普通的清水没什么两样,但当屏住呼吸的族巫伸出手指企图碰触它们的时候,它们便想受惊的萤蝶一般,突然间逃窜开来。

    数以万计的水滴如有神识的汇聚到了一起,然后在清亮的鸟鸣声中重新凝聚成为一个赤衣美人。

    “为何要如此惊慌呢?”面带戏谑的落尘柔声道,“怕我吞噬了你们?”

    听到落尘这么说,众人不约而同地蹙眉抿嘴,从头到脚满是戒备之色。而缓缓起身的族巫则叹息地答道:“我们只是凡人,理所当然地会害怕,因为如今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既不是人,也不是鬼,更不是精怪,而是一个邪神。”

    “邪神?”像是听见了什么奇妙的话语,落尘突然发出了意外的笑声。

    众人惊慌地向后缩了缩,仿佛落尘只要有所动作,他们便会立即逃窜而去。

    然而落尘对恐吓人并没有什么兴趣,她并没有朝前走逼近,而是旋身意欲离去,临走之前,她回眸淡淡道:“你们只是畏惧我又有什么用呢?要知道邪神本就出自人心。只要这天底下的活人一日不绝,那邪神就势必会有降临世间的时候。你们与其天天担心叫邪崇附体,还不如回家去揽镜自照。然后你们就会发现,你们世世代代唯恐避之不及的邪神,其实就是你们自身的倒影。”

    她的话音犹在雪原上不停地回响,但她的倩影却如鬼影般凭空消失在了原地。

    屏息许久的族巫这才舒了口气,而解除了危机感的其他人也跟着骚动起来。他们相互怂恿着朝落尘停留过的地方凑过去,然后头挨头地小心张望起来。

    洁白的雪地上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就像是一个幻影,说消失就消失了。但不等大家对方才经历过的惊险完全释然,异变又再度发生了。本该空无一物的雪地上,突然冒出了一汪银亮如镜的清泉。一只黄翎黑羽的金丝雀自水中探出头来,并开始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叫声。

    “这又是什么玩意儿?”众人交头接耳地猜疑起来,没有一个人胆敢上前。

    而就在金丝雀歌唱的时候,正低头思考该怎么对付落尘的族巫,猛然感觉到身后传来了刮擦积雪的声响。

    他的注意力瞬间便被提吊起来,再看前方,完全被金丝雀吸引住的族人们依然毫无觉察。

    身后的动静越来越大,仿佛是有人在雪地里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他咬了咬牙,然后毅然回头去看身后。

    燃烧尸体的火焰不知在何时熄灭了,体力衰弱的吴越江踉跄着爬了起来。然后被掩护在他身下的豆娘就渐渐显露了出来。

    族巫浑浊的瞳孔顿时紧缩了起来,只见本该被烧成灰烬的豆娘竟然连半根发丝都没有燎到,恰如他第一眼看见她的那个模样。

    与此同时,在水泊中嬉戏鸣叫的金丝雀突然拍打起翅膀,然后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飞向了天空,最后又翩翩然降落在一身狼藉的吴越江的头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