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蓉缩在墙角后面,西域到了夏天,晚上的温度依旧是这么的寒冷。纪蓉真的不想承认自己的运气居然这么差,才偷偷溜出来,就听到温峤的声音,只好和嫣红柳绿两姐妹缩成一团躲在墙后面。温峤别看身体弱,但文武全才,稍微弄出点儿声音被他听到,自己恐怕就没有机会出城去找景飞鸾了。
温峤带着煞气的声音自街道的另一边传来,为了找她居然还调动了两队百人的兵马,纪蓉也只能暗叹一声。
景飞鸾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如今已经是大半个月过去了,让她再等下去那是不可能的,马蹄声彷徨,她等着温峤带人远去,三个人直起腰,沿着墙角一路跑到南边的小门,风林正等在那里,一见到他们来了,就示意卫兵打开门放她们出去。
终于算是出了城,纪蓉深呼一口气,对风林说“你和雨石回去,这宁山城离不了你和雨石二人。”
风林不紧不慢道“小公子,宁山城危机已解,你不过是不放心温将军,想要留我们两个稳住他是不是?”
纪蓉吐了吐舌头,她一想到温峤在城中疯狂寻找自己的样子就觉得心里难受,温峤是她的好朋友,而她为了景飞鸾,最终还是把他抛下了。
说话间,风林已经带她拐过一片小树林,那后面站着一对三百人左右的人马,都是景飞鸾留给她的私兵,见到纪蓉等人来了,全都站的笔直挺拔。
雨石轻轻咳了一声“小公子上马吧?”
纪蓉回头又看了宁山城一眼。
这座庞大的城池在黑夜的蒙蒙雾气之中恍若一个巨大的幻梦,铁灰色的城墙坚固无法摧毁,她骑上马,想了想温峤站在凌冽夜色里呼唤自己名字的样子,她扭过头,狠心说“出发。”
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她这样对自己说,义无反顾的按着地图带着众人朝着景飞鸾最后有消息的方向赶去。她知道自己这么做很不好,前路迷茫,景飞鸾失踪不知所向,她带着三百人的队伍“出国”寻找,一路上或许要遇到不知道多少艰难险阻。对前路的迷茫让她心情低落,何况还与温峤等人这么不体面的分别。
正想着有的没的,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激烈的马蹄声,纪蓉叹了一口气,对跟着紧张起来的那些士兵说道“是他们追来了,没有我的命令,你们不许随意攻击。”
话音落下,暗夜里便出现了一根根火把,温峤打头在前面骑马,见到她们这支队伍已经停在道路一边等待,也放缓了速度,止住身后的队伍,端坐在马上,冷冷看向纪蓉等人。
火光中,纪蓉看到许多熟人的面貌,安平、尤为……还有数个和她曾经并肩战斗的将领们,与温峤不同的是,他们看着自己的目光都带着担忧,而温峤却几乎带着几分愤恨。
“温峤,对不起。”纪蓉牵着缰绳没有移动,心头涌起一种难言的滋味,温峤的脸孔即使在火把的映衬下依旧雪白,像是见到了纪蓉,就被这幅画面一刀刀的割着身体,但他的声音勉强还算平稳“纪还真,想不到你如此高义,宁肯为了别人深入险地。”
纪蓉神情复杂,骑马向前走了几步,温峤也自己一个人骑马朝着她走近了,听到纪蓉低低的声音“你明明知道,他并不是别人。”
这一句短短的话,却像是雷电般击打在温峤的心头。
他一直以为自己无情,因为自己的病,所以从不敢把任何事情任何人放在心头,现在才知道若是一个人走进了心里,是并不需要打招呼的,就算他一直拒绝着,抗拒着,现在面临这些,才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承受。
温峤已然失魂落魄,呆呆看了她一会儿。纪蓉叹了一口气,看了看他身后的那些人“你要把我带回去?”
温峤咬着牙说“你为了他,居然肯舍弃性命?纪还真,你已经做到了你能做到的最好最多的事,难道你从来都不为了自己考虑么?”
纪蓉皱着眉看他“温峤。”
温峤也看着她,看她骑在马上做男儿装打扮,看她看着自己的目光中隐隐有着波澜,看着她坚定的说“我不能离开他,若他死了,我也不会独活。”
痛楚难当的滋味原来是这样,比病发的时候并不会好多少,温峤合上眼睛,拉着缰绳的手忍不住收紧,他苍白无依的坐在马上,脊背笔直,一颗心像是被碾碎了。
和她相处的这些日子,似乎都是混乱的,没有一日能好好的两个人待在一起。
若早知今日,为什么要问刚才的那句话,为什么每天要忙那么多的事情,为什么不珍惜每一天每一刻?
“你明明知道你去不去,意义并不是很大。你只有三百人,难道能从几万人的乱军之中……”
温峤说不下去了,他转过头看着远处苍茫的黑暗,视线虚无缥缈的落在某个点上,忍不住全身的战栗。
纪蓉笑了笑“我都知道,可我放心不下。”
而且,她的时间也不多了。寒间草一直没有消息,安乐公主和萧星文据说在半路上果真追到了几股小部落,已经抵达了西蕃都城附近。
大战一触即发,这一回是西原国主动向西蕃挑起的,但纪蓉却觉得这一切和她都没什么干系。
她只想要找到景飞鸾,在目前已知自己最后的日子里和他不再分开。
温峤伸出手,隔着较远的距离微微探身才碰到她的头发,只是轻轻碰了碰。
纪蓉被他碰到头发,才注意到温峤似乎是出来的太急切,连头发都没有束好,头发垂落在肩上,挡住了他小半的脸庞,他的眼睛那么幽深,让她读不懂“纪还真,你此次一去,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相见。”
纪蓉凝望着他的脸,嘴唇动了动,勉强笑道“你放心,一定会再见的。”
她虽然这么说,却还是忍不住歉然的垂下了长长的睫毛,这时候温峤似乎也已经明白自己并没有办法拦住她,就算拦住了她的人,她的心也已经不在这里了。
转过头来,温峤凝望她的脸。为什么我们相遇的这么晚,若你喜欢景飞鸾英姿勃发,我这样的残躯,想必对你来说也只是拖累。他心里再如何难受,外面还是做出一副冷静冷清的姿态,可目光却骗不了任何人。
要走的人,是留不住的。
“好,我等你。”温峤轻声道,声音苦涩。
纪蓉点点头,又望了望他身后的那些人,朝着他们挥了挥手,然后轻声说“我走了。”
温峤忍不住唤她“还真……”
纪蓉听他喊了这么一句,想起他还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名字,想要告诉他,却觉得嗓子里疼的厉害。她拉着马缰让马儿后退了几步,和他错开一点距离,看着他的眼睛,然后叹了一口气“温峤……我,我的名字。”
温峤的眼睛一下子抬起来,纪蓉才看清那里仿佛缠绕着雾气。
“纪,我叫纪……”她懵懵的,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要告诉他这件事,告诉他自己一直在骗他,告诉他自己是一个多么不称职,多么可恶的朋友。
“我知道。”
温峤却已经朝着她笑出来,竟然是欣慰而畅快的“蓉儿,再见。”
纪蓉见他竟然笑了,心中一阵恍惚。她一直觉得温峤和自己之间尽管相处那么久,但两人之间模模糊糊的还是有隔阂在阻挡。就好比他每一次对自己的故意疏远,横眉冷目,就好像自己对他始终没办法坦露身份,甚至连名字都不曾告诉。
如今两人彼此在对面,很快就将远在天涯。
他却像是挥挥手,就轻易将那层阻隔摘下了。
温峤终于把这个时常在唇齿间缠绵的名字吐出口,然后驾着马转身带着众人离开。
这一回,是他先走,先松的手。
纪蓉坐在马上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火把的光芒终于被黑暗吞噬,犹如他们消失在了自己的生命之中。
从理性的角度来说,她这一回去找景飞鸾,着实只是无望的挣扎,根本并没有意义的离开,也没有太大的希望和结果。
然而景飞鸾……是她的夫郎啊。他与自己分别了几回,每一天还是会想到他,想到他冷冽的眉眼,想到他的温柔的一面,从来只给予自己。
曾经她以为景飞鸾会考取秀才,然后她成了秀才娘子,两个人一起在晔湖村,要么就是东门县经营生意,赚多多的钱,过体面安稳的日子。后来她看着景飞鸾从一个普通的乡野农夫,在考场上一步一个脚印,她随着他遇到越来越多的人,走过荆棘,走过坦途,走到他就要功成名就,然后一切戛然而止。
身为他的枕边人,纪蓉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不甘和痛苦。她和他的生活已经纠纠缠缠无法分割,就连喜怒哀乐也是一样。这样近的距离让他们对彼此的心情都感同身受,共同抚养着陈至,就好像在抚养他们两人第一个孩子。
之后景飞鸾就把一切都托付给自己离开,她当时还暗暗生气,觉得景飞鸾立意要离开这一切,觉得他的离开只是一个借口。但后来她明白了,晔湖村的一切对于他来说,也许才是最重要的,她却没能守护好那里,而是任性的前来寻找。
就算是这样,他也没有因为这件事而责怪过自己一句,始终包容着她,尽他所能的护着自己。
至于之后的中毒等事……不能否认,因为之前的种种和如今这样的身体,她其实对景飞鸾,有着十分的愧疚。
纪蓉叹了口气,终于不在看向温峤离去的方向,转过身的时候就看到雨石目光灼灼看着自己“小主子,温大人对您……”
纪蓉摇摇头“他待我有恩有义,我却辜负他了。”
说完自己都觉得自己好渣,温峤有她这样的朋友实在是倒霉,反省了一会儿才和雨石等人说“走吧,有些人早晚都要分别,希望我们还能有再见的一天。”
风林忽然说“一定会的。”
纪蓉笑了一笑“等我们找到飞鸾,这件事了了,我也觉得自己该好好休息一阵子了,这阵子你们跟着我委实太辛苦,倒是我没能体谅你们,让你们跟着受苦。”
风林雨石、嫣红柳绿四个人齐齐一愣,总觉得她这句话带着些许不详,柳绿马上说“主人,我们能伺候您,真的很开心。”
嫣红也笑道“人生在世,忙乱一些,辛苦一些却也比很多人要强,我和柳绿跟着您,一直都很快活。”
有这两朵解语花,纪蓉感慨的点点头。她与两姐妹相处的时间算算也不短了,她们一直有多么认真的在照顾她,纪蓉是知道的,也是感激的。
虽然有时候她们并没有很多对话,但共同经历过生死,也一起欢笑过,一起难过过。纪蓉的一举一动都不复杂,她不是那种心中沟壑万千,算计来算计去,让人摸不透的那种人。嫣红柳绿喜欢她的温柔,觉得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自己跟着的这位主人都是最好的,就是中毒一事让人心里挂念难过,最近听说派去寻找寒间草的人终于有了点眉目,但两姐妹没敢对纪蓉说,怕是空欢喜一场,让她徒增烦忧。
如今主人的忧愁已经够多了,最好不要再给她增加负担。
有两姐妹陪伴,还有风林雨石这两人时时照拂,加上敌军都已经被打退,如今路上还算安全。至于宁山城,有温峤在,也出不了太大的事情,纪蓉这一回离开是放心的。
她于半夜带了这三百骑出城,往北疾驰而去。一路上经过当初发生过激战的焉支山一片地域,二十多天过去了,这里的土地上还残留着当初战斗的惨烈痕迹。纪蓉经历过这些,忍着难受带人一路走过焉支山,翻越过淳宁国旁的山峦,按着景飞鸾带兵的路径,已经踏在了西蕃人的土地上。
靠着风林雨石的机敏和智谋,他们避开了许多股游兵和小部族,终于远远望见了云风骑的战旗遥遥飘荡,走近了去看,却只看到几个被抛弃来不及拆卸的空帐篷,和两支深深插入地面的军旗,此外还有不少烧火煮饭的痕迹,此外再无一人。
------题外话------
觉得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纪蓉这追夫路都够长的了,很快过了这一段,又要开始甜甜蜜蜜了,啊,我也已经见不得儿子女儿受苦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