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矢如雨,朝着那个高大男子射去,可惜尽管他的随从偶尔中箭倒下,但大部分箭雨都被那些围护着他的西蕃人扫去,他们顶起巨大的盾牌轻松挡住箭雨,围拢着明堂从容离去。偶尔有零落的箭从空隙射到明堂身边,也被他随手用弓拨开。
纪蓉看的咬牙不止,但一只手却始终拦着尤为,不让他举箭射出。
“纪公子!”尤为急的不行,眼看那人就要退出射程之外,就差要跳起来了。
此时已经是第三波攻击,前两拨的箭雨都被挡开,明堂已经带着嘲弄的神色,纪蓉这才松开手说:“不计位置,只要射中他!”
尤为的箭法在军中数一数二,迫不及待的和所有弓兵一起射出了一发箭,这最后一波箭雨在那些西蕃人眼中只是最后的挣扎,有前两拨箭矢的攻击,明堂心里都对这些西原人的箭法起了轻视之意,依旧是随手荡弓,一副轻松姿态。
他这么做,自然也是激发士气的一种手段,如今宁山城内需要振奋士气,久攻不下的西蕃军同样需要士气激励,不然他今天也不会冒着奇险冲到乱军之中,靠近城墙暗中攻击那终于现身的守城大将。
可出乎明堂意料的是,这一轮的箭雨竟然不像之前那样,乱箭之中,有一杆力度十足速度极快的箭混在其中,朝着他的胸膛激射而来。明堂大意之下,一弓挡了出去,弓身震动,手掌发麻,堪堪在毫厘之中将那一箭挡开,刚准备松一口气,他的胳膊一痛,转眼看去,一杆箭尾深深射入他的手臂,鲜血流出来,那样的血红。
射中他的却不是尤为,而是温峤。他手里拿着一个弓弩,他的身后同样站着好几个弩兵,弩力极大,比起弓箭有过之而无不及,明堂一时大意,差一点就被尤为的箭射中,精神集中之下防不胜防,终于是中了一弩。
他中弩的这一幕同样落在城上守军眼中,登时就激起一片欢呼之声。刚刚宁朔被射中而流失掉的士气已经重新被补救了回来。相反确实西蕃军这边暂时慌乱一阵,明堂怒气勃发,大有冲上前去再射杀几个城楼守将的打算,但他这一次近前已经是趁对方不备,勉强才能退回来,怎么可能再杀回去给对方当靶子?他只好压抑着怒气,装作只受了轻伤的样子后退。本来这场战斗并不会立即结束,谁知道那些匈奴不知怎么忽然大举退兵,匈奴既然退兵,明堂再不甘心,也不能让西蕃人独自作战,只好一起退兵。这一次兵败如山倒,倒像是由于他中了箭才引发大举退兵一般。明堂知道这是匈奴人在给自己下绊子,一会儿必定会借此生事,但他又怎么能真的遂了匈奴的意愿,心里不断盘算着一会儿该如何行事,顺便将刚刚自己中箭的一幕一次又一次的回想。
“西原人如此狡诈阴毒!”明堂喃喃自语,看着手臂上的弩尾,这种机关弩前段的箭头是莲花形状,射中人身必得挖开皮肉才能将箭头拿出来,虽然伤在手臂并不紧要,但也算是重伤,明堂自恃体魄强健,也知道要受不少苦头,心里更加恨憎。
他身为西蕃国师,从来都以智谋自傲,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栽了跟头。
不说明堂这边如何,眼见着对方因为大将中了一弩就退了兵,城墙上官兵气势更胜。纪蓉指着那些人说道:“你看出来什么了?”
温峤点头笑道:“匈奴兵先撤,西蕃人本来志在攻城,后来见到匈奴撤下来了,才被迫撤兵。”
纪蓉笑着说:“果然他们只是暂时联合,实际上彼此算计。那些匈奴人也够狡猾的了,见到明堂中箭,不先说关心盟友,反而落井下石,看来是想要从中捞好处呢。”
温峤笑道:“西蕃兵力实力其实并不比匈奴强多少,这一回大举进攻西原,西蕃人却占着主事的地位,看来匈奴看不惯,是要争权。”
纪蓉点点头:“匈奴兵力也十分强劲,就是他们在北面因为地形原因难攻下来,所以不得不配合西蕃,从西边取道下来,想要瓜分西原。”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内忧外患,外患如此强大,幸好他们并不齐心,才给了西原一点喘息之机。
这一次攻城撤退下来,下一次攻城应该不会再像之前那样等到晚上就起事了,西蕃和匈奴争斗最起码也给了他们一天的喘息时间,何况对方的国师明堂受了伤。
纪蓉从容和温峤下了城墙,安排刚刚奋战了一夜的士兵们下来休息,将活捉的战俘抓起来审问,从城楼领和其余守城将领的脸色来看,大家都有几分激动的神色。
两人既然下去休息,也招呼着其余将领:“好了,都下去休息吧,养足了精神,好与那些人战个痛快。”
众将领齐齐应声,这些人带兵打仗,十分耗费心神,当然是最需要休息好的一批人,一旦开战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休息了。
走了一会儿,纪蓉才说:“咱们俩还得去看看那个宁朔将军怎么样了。”
温峤挥挥手说:“你回去吧,我去看看就可以。”
纪蓉虽然对宁朔将军穿着那样显眼的一身衣服上城楼当靶子的行为颇有微词,但是也因为他,对方国师挨了一箭,顺便引起西蕃和匈奴的争斗,看在宁朔将军这么大岁数还中了箭的份上,她也就不在心里叨咕宁朔将军的不是了,说道:“也好,我回去看看安乐公主。”
温峤正准备和她告别,听她这么说一下子就拦住她说:“你等等,我一会儿和你一起去找她。”
纪蓉已经见过温峤对安乐公主欲除之而后快的眼神,哪敢真的带他去,忙说:“我就是去问问她父王派兵增援的事,站一站就走。”
温峤不放心,嘱咐说:“风林,雨石,你们两个跟好纪还真。”
嫣红柳绿不乐意道:“有我们在,安乐公主碰不到我家主子一根寒毛。”
温峤怎么可能跟两个小侍女置气,点头说:“你们都护好她。”
纪蓉露出一副嫌弃的神色:“何苦弄得我一点自保之力都没有的样子。”说完就往将军府走,谁知道进府一问,安乐公主并不在府中,而是去官衙那了。
安乐公主既然被他们放了,自然没有禁锢她人身自由的道理,所以她去哪里,并没有人敢拦着。纪蓉安排了安平随时跟着她,一旦有动静就立刻汇报,既然安平没有传消息回来,想必安乐公主并没有闹事。
只好牵马出来,一行人往府衙赶。到了府衙一问,得知安乐公主居然在地牢那边,纪蓉知道如今不少战俘都被关押在那里,心里一跳,连忙带人赶去。
走到门口,就见到安平已经从地牢里走出来,小声说:“安乐公主在里面转了一大圈,提出来了几个俘虏,正在审问呢。”
纪蓉心头疑惑,连忙走了下去,就看到那阴寒黑暗的牢房外审问犯人的地方挂着一排的刑具,安乐公主坐在火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正看着眼前一个年纪颇小的西蕃人凄惨嚎叫。
纪蓉还是头一次见到审问犯人的场景,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见那少年手上已经没有了好肉,指甲片片剥落,鲜血淋漓,差一点当着众人的面打了个哆嗦。好不容易绷紧了面皮忍住不适,转过头盯着安乐公主问:“您这是做什么?”
安乐公主一点都没有身在地牢的不适,她笑的十分甜美,这份甜美落在众人眼中只会激起一片冷意。纪蓉不是第一次体会到这个女人的变态和可怕,可就算是早有准备,也忍不住心里一阵一阵的发寒。
“审问战俘啊,你难道看不出来么?”安乐公主说完,又轻声说:“怎么,还不肯说么?既然这样,就割了他的舌头吧,反正他这张嘴也没有用处了。”
纪蓉看那个战俘还有不少青春气息的一张脸庞十分坚毅,虽然勉强做出坚强不屈的模样,却到底因为受尽了折磨而微微流露出了恐惧的神色。虽然知道对方是西蕃人,是敌人,却也不忍心再看,又问了一句:“你要问他什么?”
安乐公主笑笑:“忘了给你们介绍了,这个人可是厄鲁部首领家的幼子呢,居然也跑了出来参战,若是他的父亲知道自家小儿子被咱们抓住了,不知道该多么心疼啊。”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像是在叙述一件极普通的小事,纪蓉等人却倒抽了一口冷气。厄鲁部是西蕃第二大的部族,据说足有十几万人,这之中的兵马就占了一多半,可以想见厄鲁首领在西蕃军中有多么大的话语权,谁能想到就是这家的小儿子居然会跑到战场中来,而且被他们给生擒了。
纪蓉赶紧回头去认真看那个小孩儿,长得倒是眉清目秀,肤色也比那些西蕃兵士白不少,就是个头还不算很高,应该年龄不大。
他身周还挂着几个人,年纪都比那小孩大一些,打扮十分相似,安乐公主见她的眼神落到他们身上,就笑着说:“这些人都是这小孩儿的护卫,可惜就算身手再好,跟着他们的小主子爬到咱们的城墙上,也不得不被生擒。”
纪蓉点点头,能护着这么大点儿的小孩成功上了城墙已经十分难得了,城墙上西原将士何其多,其中身手好的将领士兵不在少数,这小孩儿没被当场杀了,而是被生擒,自然是他这帮护卫出了大力。
可惜英雄难敌四手,再怎么厉害也落到如今的下场。
眼见着行刑的人拿着一个薄薄的小刀走到那少年面前,其中一个侍卫大声喊了几句,乌拉乌拉的,纪蓉一句都没有听懂。
这是西蕃语,安乐公主已经主动给大家做了翻译:“他在请求我们不要割了他家小主子的舌头,让我们把人送回西蕃,能得大笔的金子。”
纪蓉来不及感慨安乐公主居然连西蕃语都会,冷笑道:“大笔的金子?我们难道在乎这些?”
安乐公主也笑笑,朝月儿点点头,那侍女就也呜噜噜的说了几句西蕃语,真的将纪蓉说的话一字不漏的传达给护卫听。
护卫一愣,又喊了一通。
月儿说:“他说让我们把小主子在这里的消息传回西蕃,厄鲁首领会考虑退兵。”
这句话分量十分之重,众人不约而同沉默了下来,安乐公主只是说:“我不在乎这些,我只要厄鲁银帐和西蕃金帐所在的位置。”
在西蕃,只有一军统帅和西蕃国的大汗才能住金帐,像是部族首领只能住银帐,月儿把她的话传递给那伙西蕃人听,得到的只有一片沉默。
安乐公主摇了摇头:“算了,割了他们的舌头,将他们挂在城墙上,让西蕃人好好认认他们的小主子。”
狱卒动了起来,拿着薄刃靠近那些西蕃人,纪蓉看着那个小孩儿哆嗦了几下,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但眼角却流下两滴泪水。
她心头一动,忽然喊道:“慢着!”
安乐公主眯眼看她:“我知道他还算是个孩子,但他是西蕃人,难道,你同情这西蕃人?”她声音放缓,音调提高,显然是在质问。
纪蓉摇摇头:“非也,我只是觉得不该浪费他的价值。”
安乐公主摇头笑道:“你要拿他换金子?还是你真的相信他所谓能让厄鲁部收兵的鬼话?”
纪蓉叹了一口气:“当然不可能,我是想,把这小子给放回去。”
“放回去?”
不止安乐公主,连她身边的那些侍卫、侍女和狱卒都神色诡异的看向纪蓉,都以为她是脑袋糊涂了才说出这种不着边际的话,唯有纪蓉身后跟着的那些人,始终用信任的眼神看向纪蓉,等着她将接下来的话说出来。
纪蓉闻着这监牢中冲天的血腥气味,说道:“他们这些游牧民族都是部落整合而成的国家,好比荒蛮七个部族,匈奴四部,西蕃更多一些,共有九部。西蕃九部之中,厄鲁排第二,各部的首领都在西蕃有相当的地位,但这些部族并不是齐心协力的,就好比我们西原也有无数城池,每个城池也都有各自的私心一样。”
安乐公主不屑道:“西原又怎么可能和这些蛮人一样,西原各城府首不过是官职,朝廷想裁撤就可以随意裁撤,这些人必须听从朝廷和皇爷爷的命令,他们的部族首领却各自为政。”
纪蓉挑了挑眉,少不得赞同她了一句:“公主说的有理,如同公主所说,他们虽然听从西蕃大汗的统一命令,但各部族还是各自为政,若是我们在决战激烈的敏感时间里,将这小子好好的放了回去,你觉得西蕃各部的人会如何想?”
安乐公主许久不语,倒是雨石反应很快的接口说:“怕是立刻会起猜忌之心。”
纪蓉笑道:“正是如此,不说西蕃各部人心不齐,与他们一起作战的匈奴人看到了,又会怎么想?只怕会更生嫌隙也未可知呢。”
安乐公主怎么会不知道她这番话的确有道理,她只是笑着:“纪小公子为了救这个小少年,也算是不余遗力了。”
纪蓉面色微变:“公主这么说,我也无话可说了。他再怎么年纪小,也终究是西蕃人,其心必异,我就算救了他,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安乐公主说:“谁知道呢,你心肠柔软,不像是我,我心肠冷酷,滥杀无辜,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么?”
纪蓉冷笑一声:“公主冷酷不冷酷,我却不知道,但在城墙上杀敌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安乐公主摇摇头:“倒忘了这个,你这时候拿这个当做借口,我也没办法反驳你。不过你最终的目的,还是想要做个好人罢了。纪还真,你难道就不知道,这个小孩儿长大了,未必不会成为我们的心腹大患,以他的地位成长起来,真的不会成为我们可怕的敌人么?”
纪蓉说:“他能不能顺利长大还是两说,我也不过是提出一个建议罢了。”
安乐公主笑道:“随你怎么说吧,不过你非要扮演圣人,高人一等,难道我就是没有心肠的人了么?你会爱人,我也不是心中没有爱的冰冷人,你心里的柔情,难道我就没有么?”
纪蓉不明白安乐公主为什么在这会儿忽然跟她绕来绕去说这么复杂又似是而非,且毫无关联的一通话,她转念一想,难道安乐公主始终存在着和自己一较高下的念头,刚刚说那番话的意思,只是表达她不比我少什么?
这么一想,自己也觉得略微稀奇,不明白以安乐公主这样的身份为什么非要和她一个小小的农女要比来比去。
安乐公主笑了笑:“纪还真,你不是要放了他么,好,那就放了他,看看他回去,是不是真的如你所说,能起到关键的用处呢。”
纪蓉这时候反倒对她起了提防之心,小心说:“公主三思,我也不过是提议而已,若是公主觉得不妥,自然可以用别的方法处置他。”
安乐公主这时候却只是笑,她的脸庞暴露在火光之下,格外的娇美无限:“来人,给这小子换上干净的衣裳,然后喂他吃饱饭,喝饱水,太阳光正好的时候,从正门把他给送出去,谁都不许伤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