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正阳跟着景飞鸾埋伏在山丘后面,夜黑风高杀人夜,繁星漫天,风儿吹拂过山上的蒿草,微微露出一些阴影,这些黑影自然都是前锋营铁血骁勇,不畏生死的汉子们。
再往后的密林之中,数不清的骑兵骑在马上,只等一声号令,就会冲下山坡,举起长刀将眼前的一切敌人砍成两段。
马儿们都带着嘴套,发不出声音。这些骑兵们经受过最正规的训练,是神枢军的中坚力量,他们脊背挺直,双目炯炯,身下的坐骑神俊膘壮,就算遇到荒蛮人也有足够的实力一较高下。
“千总,探子来报,说是快到了。”
莫正阳弓着腰重新趴到刚才的位置,小声对景飞鸾道:“还有半里。”
“再等等。”景飞鸾点点头,沉声道:“弓箭手,准备。”
一队千人的弓箭手立刻出列半蹲在最前方,摇动的长草和暗夜将他们的身影恰到好处的掩住,这些人身后一样背着厚厚的长草,此外他们还背着至少三十根雀翎十字钩箭,虎视眈眈的看向山丘中唯一的一条道路。
随着所有人各就各位,那一列漫漫长队终于出现在山道的两旁。丹莫刺尔是荒蛮王伊图尔贝账下最凶猛的大将,此刻他高高坐在马上,毫无顾忌的带着人马走入山谷。两旁的山势略缓,这条山谷的长度十分惊人,除了两旁的山坡,就只有一条笔直的能容下十二匹骏马通行的长路。
“达鲁花赤,前方地势有变,应当小心埋伏。”丹莫刺尔身旁一个山羊须的男人小心翼翼的看了看两旁,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丹莫刺尔,不要忽视一切危险的可能。
丹莫刺尔的官职就叫做达鲁花赤,这意味这他是他们蛮族的掌印者,是荒蛮王手下十分重要的左右手,身为在荒蛮受到无比尊崇的大将,丹莫刺尔略微有些自满,但他终究还是接受了建议,看了看那还算是缓和的山势,毫不在意的挥了挥手:“放鹰!”
数声鹰鸣响起,只见那队长长的人马中忽地飞起几十个黑点,黑点在天空中盘旋,拍打着翅膀帮助荒蛮人侦查这一片的地形。
从高空俯视下来,两旁的山坡上似乎只有高高的蒿草。莫正阳老老实实的趴在草下,偷偷对景飞鸾比了个大拇指。
景飞鸾无视那一声声的鹰鸣,鹰隼神俊,即便看到草丛摇晃,又怎么能够聪明到猜出山坡上无数的蒿草下其实掩藏着无数的士兵……
“没事,荒蛮人太过迷信鹰隼探路,却不知道,其实大多数鸟儿晚上都基本看不清东西。”景飞鸾居然在这么紧张的情况下笑了笑。
“你怎么知道的?”莫正阳悄声问。
“蓉儿说过,世上唯有一种鹰能够夜视,那种鹰叫猫头鹰。”
“猫头鹰?”
“就是夜枭。”
莫正阳也想念起纪蓉,小声道:“等咱们打完仗,就能回去了。”
景飞鸾没有再说话,他的目光望向那长长的队列,领头的人已经对前方的危险放松了警惕,带着人马一路前行,当三分之一的人马走入谷中之时,景飞鸾终于下令:“放箭!”
顷刻间,无数箭矢风一般的从山谷上向下寂射而去,一部分骑兵刚刚骑马走进山谷,还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已经被击落马下。这些人大半只是受了伤,但马匹受到惊吓,开始胡乱的跑动,很快将坠落马下的那些人踏成了肉泥。
而丹莫刺尔这个时候带着他的亲随们才刚刚要通过长谷,就听到身后发出了大片的惊呼和怒吼之声。
他们连忙回头去看,这时候头顶无数箭矢落下,原来是第一批弓箭手射光了手中的箭,第二批弓箭手再一次向这批人发起恐怖的空袭。
黑暗之中,这些举着火把趁夜赶路的荒蛮成为了最好的靶子和猎物,丹莫刺尔挥舞着宝刀拨开两根流矢,眼见又是一根利箭向自己袭来,震怒之中,居然空手就要去握住那根利箭。
这种程度的流矢,根本伤不到他分毫,但他忽视了这与众不同的一箭,明明看的十分清楚来向,双手却没有跟得上它恐怖的速度。丹莫刺尔不愧是沙场上的老手,危机之中只来得及微微侧身,长箭没有射中他的胸膛,而是笔直的插入他肌肉虬结的手臂之中。
景飞鸾放下弯弓,拨开身上的蒿草,于黑暗中站起身,比了一个手势。
龚兴修长啸一声,纵马疾驰,带着骁骑营的士兵绕着山谷前后的出口和入口处杀去,而山坡上莫正阳发一声喊,数不清的西原士兵像是神兵天降,从山坡上围杀下来。
“敌袭!敌袭!”这个时候山谷外面那些只听到同伴惨叫的荒蛮人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而山谷中已经杀成一片血洋。两军交锋,疆场上呼声一片,刀枪无眼,人喊马嘶之中,荒蛮人被列成长长整齐队列,拿着长枪和藤甲的西原兵自两边夹在中间,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皮迎战。血光四溅,喊杀声和哀嚎声一波响过一波,整片山谷已经被这庞大的声音所包围。
千谷回声,声震天际。
景飞鸾骑马立于半山坡上,左边是莫正阳,右边是他的另一个亲随丁虎,由近一百人的铁甲骑兵护持着,山谷之中已经成了一片血海,宛若修罗地狱一般。处于这其中的荒蛮人几乎无一不红着眼负隅顽抗,有特别骁勇的一部分人冲破了阵型向山上跑,都被景飞鸾的亲随小队骑着马随意收割了人头。而山谷外面,被成功截杀前方的骑兵和甲兵之后,落在后面的那近万荒蛮军队已经被哀鸣声吓得转头就跑,龚兴修怎么可能放过他们,他的骁骑营更需要一场无比盛大的胜利,骑在马上追赶杀伐之中,硬是将那数万的队伍当成稻子一般收割,千羣悲鸣,刀马如水流,这种场面之下,任何悲天悯人的心肠都会被杀意淹没。
在这压倒性的胜利之中,景飞鸾看着荒蛮首领带着的千人小队,分外勇武。尤其是荒蛮军掌印者丹莫刺尔,他手臂上中了景飞鸾一箭,但这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实力。抡着一柄黄金手把的宝刀,他一刀劈裂了一个西原兵的藤甲,刀力太大,那个藤甲兵被砍飞出去,紧接着又是金光一闪,站在他后面身无防备的枪兵被丹莫刺尔一刀毙命。
所过之处,如同砍瓜切菜,西原兵不敢后退,警戒的将他们包围起来,却不敢再贸然上前。
景飞鸾看了一会儿,侧头对丁虎说:“这个人十分勇猛,你可能敌?”
丁虎早就已经燃起了熊熊战意,面对近乎于无人能敌的丹莫刺尔毫不退缩,反而长笑一声,策马冲了下去。
景飞鸾点点头,一提马缰:“丹莫刺尔不除,荒蛮实力不减,有此人在,足矣匹敌千军万马,丁虎既然要对付他,我们就去帮他压阵!”说着带着百人小队冲了出去。
他身旁的一个瘦脸汉子忙推了推莫正阳,似乎想让莫正阳劝说景飞鸾不要以身涉险,谁知道莫正阳比景飞鸾还冲的快,几乎在景飞鸾发令之后瞬间就冲出去了,那瘦脸汉子一叹,跟了上去,和景飞鸾等人杀入丹莫刺尔身旁集结的荒蛮人之中。
丹莫刺尔身为荒蛮十分重要的大将,他身边的荒蛮人全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但景飞鸾在前锋营这一段日子以来,也亲手培养出自己的百人小队,这些人转眼就冲入护卫丹莫刺尔的阵中,即便是荒蛮军从四面八方围堵过来也面色不改,有人一刀劈翻了荒蛮军,长刀深深插入那人胸膛拔不出来,就顺手抢过一名荒蛮军手中的弯刀,运力于臂,再度砍杀过去。
这支贴身小队如此可怕的战力,若让龚兴修瞧见一定会心中忌惮,但现在龚兴修正在山谷的另外一边追杀荒蛮军,根本不知道在山谷这一头发生的战斗。
此时丁虎已经和丹莫刺尔战作一团,丹莫刺尔天生伟力,几乎被荒蛮军视为不可战败的神一般存在,遇到丁虎一点便宜都占不到,不仅如此,丁虎精妙的身法和武功慢慢的压过了仅凭力气取胜的丹莫刺尔,就算是有人在他身后偷袭,也背后像是生了眼睛一般顺手挡开,他在马上牢牢不动,左右手两剑使的飞快,一剑杀了偷袭之人,又双剑合并,“当”的一声挡住丹莫刺尔的劈砍。
那砍来的力气足足有千斤之力,丁虎手臂微麻,腰一拧,长剑和大刀摩擦出火星,逃脱了丹莫刺尔的压制。
一击不中,丹莫刺尔策马掉头,转身要再度杀来,堪堪第二刀劈出,就看到一柄利剑幽灵般的从他侧腰刺过来,他身旁的亲兵冲了上来要挡住,拼死想要救援,可惜依然来不及,利剑“噗”的一声刺入丹莫刺尔的侧腰,力贯而入。
丹莫刺尔大吼一声,大刀朝着丁虎砍了下来,这一下丁虎却来不及闪避,他刺中了丹莫刺尔与刀落几乎是同时发生,正凌然等着刀落之时,又是“叮”的一声脆响,原来景飞鸾不知何时已经杀到近前,随手就拨挡开了丹莫刺尔的大刀。
“千总!”丁虎激动的喊了一声。
景飞鸾点点头,长剑流星般倏忽到了丹莫刺尔胸前,这一回丹莫刺尔刀势已落,再没有了可以抵挡之力,只见这一抹冷光在他胸口前穿过又抽出,荒蛮大将丹莫刺尔坠马身亡。
将领战中被杀,西原军连忙高喊出声,一阵又一阵的喊声顷刻传到山谷另一端,还在负隅顽抗的荒蛮军士气大降,本来就被龚兴修杀的七零八落,立时开始混乱四散,再无阵脚。
龚兴修大喜,传令下去,降者不杀。那些荒蛮眼见不是降就是死,全都扔下武器,唯有几个勇不畏死杀红了眼的被西原军斩杀,降者足足有近万人,一举击溃了西蕃和荒蛮想要夺取北游县的计划,重挫荒蛮。
眼见着这大胜仗几乎是轻而易举的就被打了下来,想到即将获得的功勋,龚兴修喜的脸色都变了。
其余人也都颇为意气风发,唯有丁虎发现景飞鸾依旧冷着脸,丁虎长相粗糙,但粗中有细,就让莫正阳问问自家千总这是怎么了?
莫正阳也十分疑惑,反正他和景飞鸾也熟,干脆就问了一句:“你不高兴?”
景飞鸾板着脸,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染血的长剑,微微蹙眉:“不知道,总觉得有些不舒服。”
莫正阳眨眨眼:“受伤了?生病了?”
景飞鸾当然没受伤也没生病,他也为自己为何会觉得不舒服有些疑惑……明明打了大胜仗,却觉得自己心里堵堵的,究其缘由,又似乎没有缘由……
*
——安兴城外,神枢军大营之中,温峤走到浴帐旁边,看着那窗帘缝隙出透露出的亮光,疑惑的走近了。
他一开始以为是有人在清洗打扫,放轻脚步走进帐子,隔着那挂了衣裳的屏风,温峤很快否定了一开始的猜想。
没有人打扫会脱衣服,何况还有一阵又一阵微弱的水声。
有人在用他的帐子和浴桶洗浴?
温峤皱起眉头,他是微微有些洁癖的人,自己房里的东西不许外人乱碰,更何况和他同用一个浴桶。
正想叱责,忽然听到轻轻的,十分熟悉的声音。
纪蓉洗澡洗的特别开心,古代的大浴桶浮力很强,她在里面泡着,不仅全身洗的白白净净,而且像是在泡温泉的感觉,感受着热水包裹着自己,纪蓉舒服的一叹又叹,果真特权阶级都会享福,在军中还有热水泡澡。
在晔湖村就最喜欢泡澡的纪蓉再一次享受到往日美好的光景,洗洗干净之余,十分有兴致的低声哼:“我爱洗澡皮肤好好,啦啦啦啦,小心跳蚤好多泡泡,啊哦啊哦,噜啦啦噜啦啦噜啦噜啦咧……”
屏风后面的温峤脚步一滞,凭他的耳力,这小小的浴房里发生什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纪蓉的声音压得很低很轻,但他还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不由愣在当场。
这是……什么诡异的曲子。
倒是有几分应景,还有几分滑稽,怪模怪样的,也就是纪还真这种人,才能唱的出口。
纪蓉当然不知道此时此刻屏风后面有一个人,她正洗的不亦乐乎,屋子里面被热水熏的很暖和,夜深人静无人打扰,温水荡漾,头发**披在身后,她趴在浴桶上,两只手臂支着下巴,舒舒服服的打算再泡一盏茶的时间就走。
帐中的香气弥漫,那个人的影子隔着屏风影影绰绰的透出来,温峤皱了皱眉,脚步一动,慢慢探出身子。
入目是雪白细腻的惊人的肌肤,一个人披着湿漉漉的乌发露出双臂趴在浴桶边缘,水蒸气略微遮蔽了容颜,但那醉人的风姿令人移不开视线。
纪蓉是半侧着身对着窗户的方向,温峤只能看清楚她的大半张脸,看了一眼那仅露出一半的面容,温峤就轻轻掐了一下自己,只因为他居然差一点就惊叹出声。
浴桶里,纪还真半露出脊背和手臂,他俏丽的侧脸削弱了洗澡这件事天然带着的一点靡靡之色,反而尽是纯净的诱惑。他微微阖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雪白的手臂十分自然扶着浴桶,那一片光滑的背脊随着水微微起伏晃动。纪还真还在低沉的哼歌,漆黑的长发映着他去了黄色药膏的面容,在这夜里突然展现出了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水温似乎是有些热,所以让纪还真的肤色中还透着粉色,润泽的水光残留在他的身上,几滴水珠顺着白腻的手臂滑落……
温峤茫然的站在帐篷后面,不知道怎么了,心跳的飞快。
他匆忙四处看了看,脸渐渐也有些热,这浴帐里实在太过气闷,让他觉得透不过气来。
此时此刻他的心里一无所想,甚至还有些埋怨纪还真。难道你不知道偷用上司的浴帐是很不好的一件事么,若来的不是他,而是旁人……或是若此刻纪还真不是被自己招来,而是被旁的什么譬如千总那样的人找去做饭,若也这般偷偷用人家的浴房,岂不是就会被别人看了去?
温峤又原路退了回去。
他守在浴房外面呆了一会儿,直到听到纪还真从浴桶里爬出来了,窸窸窣窣的穿上衣服,才背着手,一步步走回自己的大帐。
今晚的星光尤其璀璨,算算时间,山武岭的那一场杖,应该是打起来了,就是不知道那个前锋营的千总是嘴上谈兵,还是真有几分本领。
想来军情再过不久就会快马通传回来。
温峤走到帐前,今晚是白江值夜,他见自家主子出去了一趟许久才回来,小心问道:“您是落下什么了,不然属下去替您再找找?”
聪明睿智,所向披靡的温峤忽然说不出话了。
“不用。你就守在这儿,不许离开……也,也不许去浴房。”
白江困惑的眨了眨眼睛,也多亏了今晚是他,若是白湖,早就开始猜测是不是在浴房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过潇洒风流的参将大人说话忽然不怎么利索,可能是着了凉?白江微微有些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