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兴旺帮纪蓉挑破了水泡,见俩新人一个被木刺扎了手,一个被斧头磨出泡,安慰他们两句,笑道:“叫我王大哥就行,你们俩孩子,以后好好干,早晚让你们上灶头熬粥。”
在军营的伙夫营里,能熬粥做饭的伙夫地位挺高的,给那帮兵卒们发饭更是人人抢破头的活,纪蓉知道王兴旺在鼓励自己,连忙道:“谢谢王大哥。”
安平瞅瞅纪蓉,也跟着说:“谢谢王大哥。”
王兴旺挺高兴,嘱咐纪蓉别忘了敷上他给的草药,打发他两人吃饭去了。伙头营里吃的自然和大家吃的都一样,不过就是量管够,大锅饭能有什么好吃的,纪蓉和安平两个人干了活,出了大力气,一开始饿过头了没什么胃口,等到吃了一口饭,那种饿劲就一下子重新冒了出来,纪蓉喝了两碗小米粥,安平足足喝了四碗,还是其他伙夫对他侧目而视了,才十分遗憾的放下碗筷。
纪蓉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喝小米粥也喝的这么香,她这一路走来,虽然经常啃干饼子,但到了城镇遇到好吃的也没怎么亏待自己,跟着温峤一路之后天天更是吃的好。如今到了军中,就是小米粥、红薯粥、窝头配上盐和酱……
没错,纪蓉一再确认,盐就是大块青盐,酱就是用青盐和豆子做的酱,味道除了咸还有苦,没别的滋味儿了……
这可真是从天上掉到地上的苦日子,纪蓉这才知道军队里这么艰苦,深深的为景飞鸾心疼了一会儿,回头看看安平,也是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就知道他应该也挺难受的。
可是难受又有什么用呢,这年头能吃上饱饭就是好事儿了,哪有几家能像他们一样吃饱吃好,纪蓉填饱了肚子,和安平一起又往伙夫营的营地赶路。
骁骑营自然有伙夫值守,不过值守的活轮不上刚来的新兵,他们两个走到伙夫营又是一脑门的汗,春天刚来,他们两个却热的要命,要不是怕感冒,纪蓉恨不得站在风口里吹上一阵子才舒服。
营帐里已经坐满了人,大家都累了一天,并没有什么话讲。纪蓉想象中那种老兵欺负新兵的场面压根没出现。天色晚了,水井旁的棚子里挤得都是人,她跟着其他人拿着巾子一起去河边打水洗漱,这长长的河水并不湍急,远远看去河岸上满满都是大兵,三三两两的洗脸漱口,晚一些的时候,又有人直接脱了衣服裤子跳到河里洗澡。
幸好这些人洗澡也都捡大家洗漱过后天色暗一些的时候,要不然纪蓉绝对会长针眼,她听着这些人扑通扑通跳到河里和掀起水花的声音别提多羡慕了,心想自己倒把洗澡这件大事给忘了,以后有的罪受……
不说洗澡的事,就是洗脸洗手这件事都让人头痛,纪蓉不得不在河岸旁等到天黑,摸着黑舒舒服服的洗了脸,脱下鞋子踩在河里洗脚,晾了一阵子等脚上干了再穿上鞋子。这时候其他人差不多都散了,她再从袖口里掏出药膏,往脸上抹……
这小黄脸的形象,想要保持,着实十分不容易。
实在不行只好多晒晒太阳,来个阳光自然美黑。
帐篷里没有灯没有烛,回来就是摸黑,入了夜,篝火有值守的人看着,其余人不许在外面停留说笑,进了帐篷在一片黑暗里除了唠嗑能有什么事儿干?但其实唠嗑也是不被允许的,帐头哼了一声,那就代表必须睡觉了,大家就必须赶紧闭上嘴,闭上眼睛努力酝酿睡意。
纪蓉是最后一个回来的,那油腻汉子似乎奚落他们上瘾了,又唠叨一句:“慢腾腾,洗个脸都这么费事。”
纪蓉瞅了他一眼没说话,反而是油腻汉子旁边的一个人忍不住了:“冷东,你少说两句。”
“崔二牛,你算老几也敢管我!”
纪蓉这才知道那油腻汉子的名字,也暗暗把崔二牛的名字记住了,那两人正互相埋怨,帐头咳嗽了一声,一时间大家全都消了音,其他人尽管遗憾没有热闹可看了,也不得不躺下展开被子。
放下帐帘,篝火的光一下子就消失了,帐篷里漆黑一片,纪蓉躺倒下来,她旁边是沾了枕头就睡着的安平,对面和安平那边则全都是陌生的汉子,纪蓉咽了一口口水,努力闭上眼,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睁开眼,瞪着一片黑暗发呆。
虽然十分累,但真的是睡不着。心理上实在难以放松下来,她不由得佩服起花木兰还有所有那些男扮女装毫无障碍的人,他们都是怎么克服心理障碍和一群大男人在一起同吃同住的?她,她有些做不到怎么办。
愣愣发着呆,渐渐地周围此起彼伏的响起了呼噜声,纪蓉抿了抿嘴,更加郁闷了。
回想一下这一天下来,她尽管已经十分注意,见到人必加留神,却也没有瞧见景飞鸾和莫正阳的身影,想要找人打听,又因为刚来怕惹人怀疑,只好继续默默观察寻找。
今天晚上去河边的时候,她也尽量把能看到的人都看了过去,这条河太长了,整个军营也太大了,这么多的人,要找到一个人何其艰难,路漫漫其修远兮,纪蓉知道自己还有好长的路要走。
想着想着,困倦渐渐压制住心中的不安,让她的眼皮越发沉重,纪蓉闭上了眼睛,在一片呼噜声中,慢慢睡了过去。
果然人被逼到一定的程度,什么情况都能适应。这是纪蓉睁开眼睛之后的第一个念头。
她居然睡了个好觉,旁边白胖的安平似乎撒发着热气,让她仿佛靠着一片暖气,西域晚上十分寒冷,可纪蓉却愣是没觉得冷,甚至她感觉十分暖和。
有安平在旁边可真好啊,在心里默默夸了一句小胖子,纪蓉决定早上不洗脸了,就洗洗手漱漱口就算了……
出了帐篷,看着往来行色匆匆的人,她意识到在军中上厕所也是个大难题。
士兵白天如果想上厕所当然随意,但在晚上,上厕所不允许出军营,必须在营地解决。纪蓉远远瞧着,在远离河水的地方有一堆的茅草屋,下风向地势低的地方还有一条臭水沟……她默默的懂了,脑门冒起青筋,偏偏安平还盛情邀请:“还真,走,茅房在那边。”
纪蓉摇摇头:“我一会儿再去。”
安平哦了一声,自己走过去了。
纪蓉则琢磨着要趁着人少的时候找个茅房解决人生大事。
当伙头军有一点特别不好,那就是早晚都有事情做,幸好在军中不吃午饭,一天就吃两顿,早上一顿,下午申时的时候再吃一顿。纪蓉一早就要和安平往骁骑营跑,大家吃过了早饭,再回到伙夫营跟着大伙一起练阵型,他们操练的时间比起正规军来要少很多,因为他们还要搬运粮食、柴火、物料,要烧水、打水、劈柴……
总之进了伙夫营,清闲的日子就离他们远去了,不到一个月,纪蓉眼睁睁瞧着安平瘦下来一大圈,甭管怎么说眼睛越来越大了,还有点水汪汪的,忽略其他依旧胖乎乎的部位,这双眼睛长得是十分秀气。
纪蓉晒得黑了一些,因为成日里被指使的团团转,有时候连找景飞鸾的事情都顾不上,每天疲于奔命,越发理解当兵的辛苦。
这天她又和往常一样,在骁骑营干完活之后,和安平打个招呼就往茅房走。骁骑营的茅房比起伙夫营建设的要好上很多,至少干净许多,而且这个时候基本骁骑大军们都在操练,茅房没什么人,纪蓉就会找个最后面的茅房蹲坑,再优哉游哉晃荡出来,去水井旁打水洗脸洗手,找个没人的角落往脸上涂药膏。
药膏越来越少了,眼看着要见底,她洗脸的时候特意照着水面看了看自己,洗去药膏之后,脸色果真黑了一些,看来这些日子坚持不懈的晒太阳有些用处,再过一阵子,脸上再黑一点,描粗了眉毛,再裹上大头巾,应该就不用每天这么麻烦了。
在这军营里,纪蓉压根一点儿都不珍惜自己的美貌,反而生怕自己因为长相招来祸事,晒黑些算什么——没瞧见那些长得不错的小白脸,都有上峰特别照顾,这年头男女荤素不忌,尤其是在兵营里这种事情屡见不鲜,她可不想以身犯险。
收拾妥当,和安平说着话往伙夫营走,才没走两步就被王兴旺叫住了,兴致勃勃的问她:“你还记不记得昨天我肚子疼你替我熬粥的事?”
纪蓉愣了一下,昨天王兴旺似乎是吃坏了肚子,一个劲往茅房跑。正好据说在骁骑营巡视的参将要吃炒菜和米粥,这些伙夫里也就王兴旺一个对炒菜有点儿研究,偏偏他在茅房里出不来,纪蓉就顶了上去,随便拿了个柯坪恰玛古炒了,又熬了个加了红薯的米粥送到参将那里。
“难道是我做的饭菜他不满意?”纪蓉心里咯噔一声,心说这下可坏了,一个参将那可是相当于军长一样的人物,他上头就是副将,副将再往上就是将军,这种级别的大官她怎么得罪的起,这下闯了祸了。
“什么不满意,你可有福了!”王兴旺大笑,重重拍着她的肩膀道:“参将觉得你手艺好,要调你去他身边小厨房干活,这可是大好事啊!”
他丝毫没有因为纪蓉抢了他的功劳而生气,反而是与有荣焉的样子,纪蓉是从他这里出去的,以后自然能照应的上他,王兴旺很想得开,他如今在骁骑营十分舒服,再挪到参将那里反而没如今方便,但纪还真过去,就不碍事了。
纪蓉吓了一跳?就炒了个菜,熬了个粥,至于么?虽然心里不住的犯嘀咕,但是还是回伙夫营拿了行李,安平对她十分依依不舍,这一个月来两个人已经建立了兄弟般的阶级友情,乍然要分开,自然挺难受的。
纪蓉安慰了他两句,那个参将自然是和大家一样住在云风骑的营地里,想见面不难。“以后有事就来找我。”她想了想,十分郑重的给了安平一个承诺,这小胖子心眼实,她不希望他吃亏出事。
安平泪眼汪汪的点头,送她出了大营。
这回往云风骑大营方向走的时候,纪蓉的感受又有不同。想了再想,那个所谓的参将是新来的,一没见过她,二不知道她名姓,应该对她没什么别的企图,估计就是因为大营里伙夫做饭的手艺实在是太差了,这才逮到个会炒菜的就不松手,直接把她要了过去。
这样也好,跟在参将身边,就不会有那么多活要干了,而且据说参将还有专用的茅房和洗漱用地,她完全可以好好利用一番,这么一想,心情好了许多,步伐也轻快了,竟有些盼望着赶紧到达目的地,看看自己的新生活。
果然越往云风骑的营地走,帐篷越华丽高大,一应生活建筑也越发的整洁干净。参将自己有个大帐,赶上纪蓉他们住的那样大了,帐子旁边就设了棚子和好几个小帐篷,棚子自然是做饭用的,帐篷里面则住着他的卫兵和伺候他的人,看着这可以称得上是豪华的配置,纪蓉目瞪口呆,对古代权利到底代表着什么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和她一起给参将当伙夫的人是个比王兴旺年纪还大的老汉,姓刘,看岁数应该有五六十岁了,见纪蓉来了,十分和蔼的和她打招呼,带她看了小厨房的一干用品,又带她进了休息的帐篷。
这小帐篷能住两个人,纪蓉以为是自己和刘老汉一块住,谁知道刘老汉笑笑道:“我住那边的帐篷,你是新来的,这帐篷也是新给你搭的,以后就你一个人住在这里。”
纪蓉简直不敢相信,瞪大眼睛在帐篷和刘老汉左右看看,怀疑道:“真的让我一个人住?”
“参将不会亏待下面伺候的人。”刘老汉呵呵一笑。
纪蓉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这么好的事儿居然让她给碰到了,她放下包裹,坐在帐篷里摸摸这个摸摸那个……一个月来终于又享受到了真正的木床,还有软软的被褥,睡觉能伸展开手脚,居然还有个小小的木桌子,桌子上有烛台和蜡烛,还——立了个铜镜?
嗯?
纪蓉差点儿跳起来。
这铜镜不是她从温峤家里带出来的那个么,本来一直压在枕头下面,今天早上收拾包裹的时候找不见了,她还以为是让谁给偷了。
可是这个铜镜为什么会立在这个桌子上?
她张大嘴,瞪着镜子发了好久的呆,心里惴惴不安,忽然刘老汉在外面叫她:“参将回来了,你第一天来,去帐篷里和大人问声好吧。”
纪蓉恍恍惚惚站起来,愣愣看向刘老汉,刘老汉见她神色不对,疑惑道:“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没有,没有。”摆了摆手,她咽了一口口水,望向帐篷,只觉得那大帐的门口黑洞洞的,像是个怪物张开了大嘴,要一口吞了她。转过头,偷偷问刘老汉:“你见过参将么?”
“自然见过了。”刘老汉恍然大悟:“你不用怕,咱们大人是个顶好的人,待底下的人一点儿都不苛刻,你去见了就知道了。”
纪蓉磕磕巴巴的:“是,是吗,那么,参将到底长什么样子啊?”
“长得好看。”刘老汉郑重的说:“不过大人的样貌咱们底下人不好瞎说,还是一样的话,你见到了,就知道大人有多好了。”
一个老伙夫,居然肯这么夸这参将,纪蓉就觉得哪里不对劲。不过伸头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这铜镜莫名其妙的丢了,又出现在这里,总有缘故。
会不会是她自己糊涂了,把镜子装进了包裹里,刚刚又取出来放在桌子上,这一切都没有经过她的大脑,所以才误以为是镜子凭空出现的,这一切都只是她在自己吓自己?
纪蓉不断地假设各种可能,缓缓朝帐篷走。
云霞慢慢裹住湛蓝的天空,给这画布添了彩色,胜过丹青高手精心的涂抹,春季的西域,滚滚的阳光已经开始发挥余热,没到中午就晒得人睁不开眼睛。马嘶声远远的传来,雄浑的角号声、营地士兵们整齐的呐喊声震得她心里发慌。
牛皮大帐外两支高高的旄旗迎风抖动,太阳将大帐顶晒得一片光亮,纪蓉眯起眼睛,走到大帐跟前,守在帐篷两旁的卫兵看了她一眼,没有任何动作。
纪蓉在帐篷外面走了两步,给自己做好心里建设,看了看那两个卫兵的脸色,自己掀开了帘子。
帐篷上有窗户,里面并不暗,反而十分亮堂。踩着软软的厚实的地毯走进来,入目就是两排木头架子,一个架子上摆了一溜的兵器,一个架子上摆了一堆的牛皮卷和书本。此外还有个书案,案上随意摆着摊开的几本书,此外就是一床一榻。
床是行军床,但是比普通的行军床要大,似乎是改过的,上面铺了厚厚的毛皮和被褥,一看就知道躺在上面会有多么的舒服。
榻上也是一样,不过榻上正半躺着一个人,那人拿着本书,似看非看的眯着眼睛,见到纪蓉进来了,就漫不经心的把视线转了过来。
“居然是你?”纪蓉大叫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