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飞溅,冷剑凌冽……纪蓉当初学剑,初衷并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自保。
但若有人问她如今这么做悔不悔?她定是回一句不悔的。
哪怕她手底下终究是多了两条人命,哪怕她杀的人是堂堂兵卒……车夫已经吓傻到腿软走不了路,纪蓉看着剑上流下的鲜血,默然不语。
两具尸体躺在地上,他们或许也是谁家的父兄,可她依旧毫不留情的把人杀了。
这一回,不仅仅是为了羯奴,也是为了她自己。这些人干的是贩运羯奴的勾当,出了事,上面肯定会追查下来,若让人查出来这件事是纪蓉和温峤做的,他们两个想要光明正大的出现在西域怕是不可能了,说不得真被人查出来,那景飞鸾和家里的亲朋好友也会被连累。
温峤顺手也杀了两人,一边轻轻咳嗽,一边冷冰冰的指导纪蓉如何杀人……那种淡定沉稳,竟有种让人胆寒的感觉。
车夫见到这两人这样的表现,后悔的肠子都青了,但他也不敢跑,若是跑了,他一定会有和这几具尸体一样的下场。
那些羯奴们手上脚上的锁链绳子都被解了下来,并没有立刻离去,而是沉默不语的拽着尸体到路边的林子里,用他们的腰刀挖坑,将这五个人的尸首埋了进去。不仅如此,他们最后还把腰刀也一起埋了,在地面上还用尘土不断的踩踏,直到把血迹掩埋,没有人能发现这里发生过一场袭杀。
“恩公。”这些人跪在地上给纪蓉和温峤磕头,然后似是约定好了一般,四散离去。
这些人的心里都十分清楚,纪蓉他们杀了兵士,虽然一时半刻没人发现,但日后因为这件事定会又有一番腥风血雨,所以甚至连恩公的名字都不敢问,就怕给他们招来麻烦。
至于报恩?连自己的性命都顾不上呢,只能等日后有机会再说。
世道艰辛,人人对于如何活命都分外的清楚明白,纪蓉看着这些人一个接一个的跪下给自己磕头,那一张张脸上对于生的渴盼震撼了她,让她对于满手的血腥似乎没那么在意了。
虽然她救的是异族人,杀的是本国的兵士,若让人追查出来,定要坐牢甚至杀头。
这群人已经忍饥挨饿的走了一天,如今重获自由,挣脱了手铐脚链,步履轻快,不敢走大道,全都往林子里钻去。这可是天大的好事,那麓谷坊就是个魔窟,吞噬了不知道多少羯奴的性命,从来进了那个地方就没有活着出来的,有几个机灵的,已经抱着孩子拼命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哪怕一辈子在林子里不出来,也比被人抓住强。
蓝眼睛少年石头和那个叫灵儿的少女对纪蓉和温峤最是感激,但即便是感激,他们也不敢说要跟在纪蓉身边,磕了三个响头之后,头也不回的一样走进了林子。
纪蓉看着他们走远,才默默收回了视线。
幸而这条路偏僻,没有什么人经过,不然出了这么大的事被人看见,他们谁都活不了。
纪蓉重新上马,那马车夫连滚带爬的从地上站起来,努力了好几次才爬上马车,战战兢兢看了一眼重新放下车帘的温峤,又看了看端坐在马上的纪蓉,一句话也不敢多问,赶紧驾驶马车离去。
一切平静的,就好像根本没有刚才的一场打斗,没有尸体,没有兵卒,没有逃散的羯奴,只有他们这样驾着马车走过……
“纪还真,你满意了么。”
温峤的声音忽地从马车里传出来。
马车夫打了个哆嗦,他觉得自己应该堵住耳朵,但实际上,该看的不该看的他都已经看到了,多听到些什么,似乎已经没有区别。
纪蓉转头看了打开车窗,看着自己的人一眼,眨了眨眼睛:“你在说什么?”
“你救了这些人,心里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伟大?”
纪蓉听他刻意挑衅,黑眸沉沉看他一眼:“先出手的人是你,不是我,若说伟大,我肯定没有你伟大,因为我没有厉害到随便杀人,也没有胆子去杀我不该碰的人。”
温峤被她堵了回去,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他本意是想再刺纪蓉几句,谁知道这人脾气上来了,嘴皮子极利落,他还在病里,即便是有满肚子的道理,一时半会居然没有说出来。
车夫静静听他们斗嘴,这才明白自己大错特错。
这两个人根本就不是主仆,明显是……是仇人吧?又不像,说是朋友,哪里又怪怪的。
这黄脸的小子虽然穿的朴素,但看气质并不是一般人物,这马车里的公子带着个大帽子不以真面目示人,定是身份也不一般。
车夫觉得自己似乎参与到一件十分不寻常的路途中来,不由自主挺起了胸膛。
一路无话,快到前面小镇的时候,纪蓉忽然对车夫道:“你家在开泽城,还有亲人么?”
车夫打了个寒颤,瞪大眼睛看向纪蓉,战战兢兢道:“没,没有了,就我一个人。”
“很好。”纪蓉笑道。
车夫又是一愣,心道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亲人,就意味着杀了你,也不会有人找你。”车帘后面,那个公子笑着说。
车夫整个人差点儿要跳起来,正准备求饶,又听纪蓉道:“不过若是你能守口如瓶,带我们到安兴城,或许能饶你一命。”
“你就这么放心他?万一他在咱们睡着的时候,跑去告官怎么办?”温峤冷声道。
“他一拿不出证据,二找不到门路。就算是告官,不但没有好处,反而会因为和我们一路受牵连,被当做同党抓进大狱。你知道的,那些人对于告发这种事情的人,一贯是抱着宁肯错杀绝不放过的想法,一个车夫而已,谁会在乎他?而且他若真敢去告官,咱们两个一走了之,找不到咱们,官府定会拿他当替罪羊,也是不错。”
“呵呵,倒是有些道理。”温峤说道。“不过半夜,他若是跑了呢?”
“跑到哪里去?这年头吃一口饭有多难,你我二人都知道,马车扔在这儿,他跑了,于咱们更方便,到时候就在车里留下些痕迹,把这件事情弄得像是他做的,然后畏罪潜逃,官府自然会去捉拿他,他没有吃饭的家伙,跑不了多远,被抓回去被几板子打下去,什么都招了。”纪蓉斜眼看了一眼车夫,似乎在说,你尽管跑吧,到时候我们就有了替罪羊,简直再好不过。
两个人一唱一和,把车夫吓得魂不附体。不过他明白过来,自己这条小命勉强算是保住了,能不能保的再长一些,定是要看他这一路表现如何。
他敢跑么?马车是他吃饭的家伙,若是跑,能跑到哪里去?这两个人虽然凶悍,但说的话全都有十分有道理,他如今能做的,怕就是要屈服在他二人的淫威之下,先把这趟路好好跑下来,到时候……再求饶留他一条命去。
车夫冷静下来了,连忙道:“两位公子放心,我绝对会守口如瓶,这件事情烂在我肚子里一辈子,死也不会说。”
温峤忽然问:“若是有人威逼利诱问你呢?”
车夫似乎被他点醒:“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若知道了,就是我的死期了。”
纪蓉隔着车窗与温峤对视一眼,满意的点点头。
车夫被调戏了这一回,无论心里多不愿意,也要承认这个事实,就是恶人太恶,他惹不起。
终于到了镇子里,纪蓉扶着温峤下车,温峤已经又带上帽子,遮住脸,跟着纪蓉进了客栈,给车夫要了个通铺,自己则是坚持和纪蓉又要了一样隔壁的房间。
纪蓉撇撇嘴,这还是怕她跑了,防着她呢。
晚上温峤喝过药,拽着纪蓉扎马步练剑,纪蓉怎么可能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不过这一路都已经这么走过来了,习惯了温峤的臭脾气,她竟觉得也没那么无法忍受有另外一个人陪在身边。
人是群居动物,都有社会性,若不是无奈,谁愿意一直孤单寂寞,连一个可以说话的朋友都没有呢?
温峤今天出手狠辣,当先杀了那大兵,但用意未尝不是想要救那个羯人少年,虽然方法过分了一些……
在纪蓉看来,那毫不留情用鞭子抽打羯奴的兵士,未必是什么不可杀之人,这种人心肠狠辣,手底下定有不少人命,他带着的那几个人也一脸淫邪奸佞的样子……
不知不觉间,纪蓉浑然不觉自己的思维已经被这个乱世所同化。曾经她在现代社会养出的那种悲天悯人,软弱畏缩的性格已经在慢慢的改变,甚至她的手上,已经有了三条人命……
纪蓉当然没有察觉这些,她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猝然醒来,眼前是自己杀人时他们不可置信的目光,这让她忽然想到,若是让景飞鸾知道这一切……
知道她是一个心狠手辣,能够眼也不眨就杀人的女子,他还会用那种温柔的眼神看待自己么?
她还是那个自忖温柔良善的农女么?每天的梦想就是开店赚钱,盖房子,做好吃的,早睡晚起,数数银子?
她已经变了,而在她之前,走过这一条路的景飞鸾,他会不会也变了,但不管景飞鸾变成怎么样,纪蓉都知道自己会依然爱着他。
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睡意涌上,她再度闭上眼睛。
这之后的一连几天,路上都没有再出什么事情。温峤身上的热度终于退了下去,也不时常浑身发冷了,可纪蓉瞧出来,这人身上怕是有什么不足之症,身体弱的厉害,一有不对就要加衣服,风也不敢多吹,太阳也不敢多晒,简直就是个玻璃人,一碰就要碎似的。
纪蓉对这种人也能有强悍的武力值感到惊讶,想想这些天她被温峤压迫天天扎马步和练剑的日子,又有所明悟。温峤这样的狠人,最不喜欢落于人后,即便是身体弱成这样也不会在武功上认输,定是不知道下了多少苦功,才有如今的成果。
不过最近因为她练剑略有小成,温峤又教了她一套剑法,叫什么落尘剑法,纪蓉学第一遍,就知道这套剑法不知道比上清剑法高大上多少,心道温峤难得要免费教她好东西,就当做这些天她照顾他的劳务费吧,因此十分用心,定要把这套剑法吃透学深不可。
她因为仗着一套上清剑法就击杀了两个士兵,对剑法越发有兴趣,这才知道能学会一套剑法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有了落尘剑法,就像得到了宝贝一样,恨不得天天抽到时间就练,整个一个剑痴。
偶尔车夫停车休息,纪蓉就迫不及待的下马舞剑,那一道道流光越发快速,看的车夫眼晕,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很快离安兴城越来越近,纪蓉一颗心好似也跳的快了些,偶然想到景飞鸾,脸上不由自主就露出一点甜蜜的笑容。这一路长途跋涉,不可谓不艰辛,可她都撑过来了,很快,她说不定就能找到他,和他团聚。
她的这种几乎无法掩饰的喜意,连车夫都看出来了,更何况温峤。这天中午他们找了个林子短暂休息,温峤就趁着车夫去拾干柴生火的时候,毫不留情的给她泼冷水:“你说过,你是去找人的。”
纪蓉理所当然的点点头,笑道:“没错。”
温峤一步步走到她身边,唇角似乎带着些笑意,可是眼角却没有:“你去找的人,是你的亲人,还是朋友?”
“都算吧。”纪蓉想着景飞鸾,心里偷偷道,景飞鸾是她夫郎,自然是亦亲亦友。
温峤眼中冷意更胜,忽然笑道:“最近我才发现,还真你脸色虽然不好,但容貌倒是不错。有时候让人不禁想,若是你的肤色更好看一些,那论容貌,应当是极为好看的,若是扮做女子,真担当得起,倾国倾城。”
纪蓉愣了一愣。
看看温峤,他神态安然,似乎并没有因为自己说了这句话而表现的略有不同。他不过是顺口想要讥讽一下纪蓉脸色这般差,差到毁了她的好容貌……
纪蓉就不像温峤这样淡定了,犹豫了一下说:“我这肤色,自然是天生的,就算是难看,也认了,哈哈,哈哈。”
温峤挑了挑眉:“这也未必,东域繁华,有好几种药方可以让人肤色洁白,你若有需要,我自然可以帮你问问。”
纪蓉干笑两声:“男子汉大丈夫,要什么肤色洁白。”
温峤道:“这却错了,即便是男人,也需要衣容整洁,海西时,诸公每朝,朝堂犹暗。惟会稽王来,轩轩如朝霞举,这就是外在美好的重要之处。”
纪蓉见他坦然谈到男子容貌的好处,再看看温峤,这人确实有资格这么说,若说景飞鸾是萧萧肃肃,巍峨玉山,那温峤就是风姿特秀,孤松独立。
纪蓉点点头:“再说吧,我要找的那人,是在军中,为了找他,我怕是也要找机会进到军中才行,到了那里,容貌也就不算什么了。”
温峤正低头看她,和她清澈的眼睛对上,不由得喉咙一动,轻声道:“你要参加募兵?”
“嗯……为今之计,也只能这样了。”
温峤摇了摇头:“你不知道他具体在哪里?”
纪蓉也知道自己所作所为莽撞了,赧道:“是。”
“你……”温峤忽然笑了一笑:“你知道安兴城有多少不同的兵马?就单轮飞尘将军手下的兵,就有多少营多少队?”
纪蓉摇摇头,想起景飞鸾寄来的信,讷讷道:“我只知道他应该算是飞尘将军手下的兵马。”
温峤呵呵一笑:“安兴城有多大,所驻扎之地又有多广阔,等你看到了,才会知道你想要找一个人,到底有多么的难。”
纪蓉叹了一声:“是啊,但我必须去找他,若他不在了,若他不在了……”
她有些说不下去了,温峤不得不有些怀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让纪蓉如此挂怀?甚至不惜要到军中亲自来找寻?
不过不管怎样,他既然到了安兴城,就有自己的大事要办,纪蓉要找人,他当然不可能纡尊降贵陪着一起找,不过替纪蓉找个门路进到军中,他倒是有些办法。
“这样吧,等到了城中,你跟我一起,我给你找个人,让你到军营里谋个事情做做。”
纪蓉眼睛一亮,她根本没有想到温峤居然能主动提出要帮她,一时间愣在那里,好一会儿才高兴道:“果,果真?”
温峤本来是为了打击纪蓉而来,可纪蓉这般高兴,实在是让他意兴索然,因此把许多刻薄的话都收了回去,只是点点头:“战场无情,西原军并不是那么好当的,依我看,你也不要去什么云风骑,更不要去建章营,背嵬军、八校尉、蹶张兵和跳荡兵都不适合你,就老老实实在后面当个役兵,做做杂事好了。不仅出入方便,而且还可以时长入城,也方便我找你。”
这一串话说下来,把纪蓉否了个彻底,纪蓉黯然道:“这么说,我不能上战场?”
温峤摆了摆手:“你剑法未成,上战场岂不是丢人?等你把我教给你的剑法练熟,才能勉强对敌,到时候再说吧。”
他说完就闭目养神,一副不肯再谈的模样,纪蓉心里十分不情愿,但想到他能让自己进到军中,已经是帮了大忙,不敢再多说,只好憋着不服气认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