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蓉的继续赶路计划被严重的耽搁了。
见证了这一场残暴的乱斗,纪蓉感觉自己之前一年在晔湖村平静的生活就好似是一个孩子还被保护的太好,没有踏足过真正的世界。那些邻里相斗,家长里短在真正的巨浪面前只赶得上一个小小的波纹,让她真正的明白,在古代人命何其轻贱,甚至有的时候比不上路边的一条野狗。
客栈偌大的后院足足挖出六十四具骸骨。有刚刚死去没几天的,有半腐烂难辨面貌的,甚至还有已经成了白骨的……这些人何尝不是没有亲朋挂怀的人,可他们死在这里,没有留下一声半语,永远没有了任何声息,不明不白的就交待了性命。
这是能寻到尸首的。
没寻到的那些呢?
纪蓉没有去认真琢磨过,她觉得这个念头太过刺心,让人想想就觉得难过。
她算是莫名其妙在这一场官寇大战中立了大功,那姓叶的公子果真是承保州里派下来的神捕,黑风虎带着这么多的贼盗死守大山,偶尔下山掳掠,本来是极难抓捕的。但叶捕头打听出黑风虎的习惯,特意扮成富户,不露一丝声息的藏在这家最经常被黑风虎抢掠的客栈里,仗着客栈狭小的地形布置人手,将贼首击杀,随后轻易瓦解了数量众多的黑风寨贼众。
纪蓉也算是碰巧听到客栈掌柜就是黑风寨二当家的消息,把想要继续隐藏身份的二当家揭露出来,帮着叶捕头解决了南常镇留下的隐患。
叶捕头虽是刚到,却在南常镇立下这样的大功,所以很受百姓敬仰,这些天走到各处都能听到百姓们对他的歌功颂德。南常镇被黑风寨困扰太久了,哪户人家没在黑风寨的滋扰下吃过亏,现在见了叶捕头就像见到观音菩萨,恨不得给他立上长生排位日日供起来。
纪蓉也因此被叶捕头留下来,想让她开堂的时候去做证人,纪蓉一再说明自己有急事要走,那叶捕头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始终不肯放人。
“你若是不想再住客栈,就住在我家里,不收你钱,一日三餐供足了你,如何?”叶捕头在南常镇有住的地方,府衙给他找了个大院子,里面伺候的人齐全,进屋就有热水热饭。
纪蓉不乐意:“我真有急事儿。”
“不会耽搁你很久,就多住两日,好歹让师爷把你前前后后见到的听到的记下来,你若不愿意透露姓名,随你随便起个名也无碍。”叶捕头似乎看透她所想,一再的许诺。
纪蓉听他这么说,心里掂量一会儿,勉强同意下来。如果只是一两日,那还耽搁的起,而且她确实也算是个证人,就当为了那些枉死在客栈里的冤魂们做件好事罢。纪蓉点了点头。
见纪蓉同意了,叶捕头似乎挺高兴,晚上特意没陪同僚也没审犯人,陪着纪蓉吃了晚饭,见她举止礼仪都一丝不错,挑了挑眉,心里越发对她感兴趣,忽然道:“公子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纪蓉磕巴了一下,一口菜差点儿噎到自己,喝口茶顺顺才道:“你看出来了?”
她还是江湖经验太浅,其实叶捕头也就是看她包的太严实,顺嘴试探一句,谁知道纪蓉自己招了,他就做出一副我早就看出来的神态道:“不是叶某自夸,公子的装扮太过了,我早就看出不对,怕你多心,在外面就一直没提。”
纪蓉心道神捕不愧是神捕啊,不过这人眼神儿也没那么好,自家还是个女孩儿呢,他都没看出来……额,莫非是因为自己胸太平?还是这年头娘化的男人太多?这才让她好歹保住一个秘密。
“是,是吗,我也是因为出门在外,所以才想遮掩一下,没想到被你发现了。”
叶捕头煞有介事的点点头,见她神态自然,虽然略有走神,但并不紧张,就知道此人并不是逃犯一类的人,先松了一口气:“行走在外确实要事事小心,好比你因为小心躲过一劫,不过明日和师爷说起这些的时候……咳咳,还请不要太多提起这些,我们做捕头的,对于有些事情,都是有心无力。”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八成是怕她把他对自己见死不救的事情说出来,所以才特意一起吃饭。纪蓉笑笑:“怪我运气不好,住在楼梯口挡了人家刀口,你们埋伏的地方在走廊里面,又不知道这黑风虎凶悍到想一间间房一口气杀进去,且埋伏这么久不敢打草惊蛇,危机之中没有出手救我,我其实理解。”
理解个鬼,我大华夏警察是能救一个救一个,哪里像你们明知道他们在旁边杀人也问心无愧的待在房子里埋伏不出来,一点儿都不敬业。
叶捕头松了一口气,他心里明镜似的,虽然自己这回立了功,但在道义上确实是见死不救了,被同僚知道了,有心的在上司面前参他几句,留下话柄那可不妙。
至于那些跟自己一起蹲守埋伏的兄弟们,他倒不怕他们说漏了嘴,这些人都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自己人,更能保守秘密。
说清了这些事,叶捕头放心多了,大吃大喝一通之后和纪蓉分别回了各自的卧房。夜已深,纪蓉要了热水洗澡,看看门窗关的严严实实,这才解开衣裳和头发,一头埋进浴桶里。
一路风尘仆仆,好几天没洗澡了,她都觉得自己要发臭了。
这些天太累了,纪蓉没叫人收拾洗澡水,洗完澡就一头扑倒在床上,眼睛一闭就睡着了,第二天又是毫不意外的睡过了头,误了早饭,起床匆匆把脸抹黄了,勉强赶上中午饭。
叶捕头已经在正厅里准备吃饭,见她来了同她打了招呼,告诉她下午一起去府衙,纪蓉应了一声,她肚子饿的咕咕叫,坐下之后,直接夹了一口菜吃,又咬了一大口馒头。
吃了几口,才感觉出来不对,叶捕头没动筷子,愣愣盯着她不说话。
“怎么了?”纪蓉心里一跳。
叶捕头指指她的下巴,眼神儿直勾勾的。
纪蓉皱眉,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叶捕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发现纪蓉一张脸还是黄澄澄的像个病人,但许是早上太急没有涂抹均匀,下巴上一小块原本的肤色露了出来,雪白雪白的,晶莹透亮一般,他看了一眼,就转不开视线。
怎么会有人有这么好的肌肤?
叶捕头自问见过不少人物,但从没有一个,能仅凭着下巴上这么一小块皮肤就让他转不开眼睛。
艰难的,十分不舍的移开视线,叶捕头将目光放在纪蓉的正脸上,“纪,纪小兄弟,你这儿漏了一块儿没抹好。”若不被那黄澄澄的颜色影响再去细看纪蓉的容貌——柳叶弯眉,明眸杏眼亮的似星辰,鼻子挺直而微翘,嘴唇微菱而丰润……
叶捕头咽了一口口水。
他隐隐有了个不好的猜想。
纪蓉也瞧出来他不对劲了,听到他提示,放下筷子告了个罪回房间,果然见到下巴上一块白色,连忙拿出药材抹上了,上看下看,嗯,黄的吓人,叫人看了第一眼就觉得这人气色十分差,差到不想再细看第二眼。
抹好了脸再去吃饭,下午跟着叶捕头去县衙“录供词”,按上手印,这一切算是尘埃落定,第二天终于可以继续赶路了。
可一下午,她都觉得身边这位叶捕头情绪有些不对劲,对着她的态度又好了不少,还隐隐带些谄媚。
谄媚?纪蓉打了个哆嗦,想到某种可能,决定明早一早就走。
傍晚时分,吃了饭,她收拾了包裹,在院子里晒太阳,顺便拿着匕首比划几下,今天在县衙的时候她见那些捕头们在练剑,一时兴起请教了几招匕首的用法,现在趁着有空练习一下,免得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情自己一点儿反抗能力都没有。
“黑虎掏心”、“流云一刀”、“惊龙神舞”、“猴子偷桃”……听到纪蓉说要学匕首保命招式,大家你一嘴我一嘴的教她,纪蓉学的乱七八糟,不过有招总比没招强,她还是第一次接触这堪比武侠里的武功,一招一式练的十分用心,越练越顺手,虽然没什么力气,但匕首锋利,比划起来寒光闪闪,也有些模样。忽然院门处传来一声,“好!”
听到有人,纪蓉收了招式停下动作,深呼吸了两下平缓呼吸,转过身来:“叶捕头,我这粗陋的几下子也值得您称赞,您是笑话我呢。”
叶捕头刚到,站在院子外面观看,远远听她说话更有些清脆悦耳之感,就走了进来:“我称赞你当然是出自本心。你是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些的人,乍一练就出了模样,且出招十分果断利落,难道还不许我夸一句。”
纪蓉心道我天天看我家夫郎暴揍莫正阳,没吃过猪肉也算见过猪跑了,这两下子匕首和练剑又不一样,简单的很,当然容易。
“别人夸我我就信了,只是叶捕头击杀黑风寨大当家黑风虎,武功无双也来夸我?我越发听着觉得像是奚落人。”
叶捕头连连摇头,“哪里,哪里,我确实是真心赞叹。这不,听说你明日要赶路,我还给你带了礼物,你看看喜不喜欢?”
纪蓉愣了一下,礼物?
她和叶捕头并不算有深交吧,就认识了短短的日子,叶捕头也太客气了,既然如此她就看看是什么好东西。
叶捕头把身后藏着的东西拿出来,平拖着给她。
纪蓉看去,竟然是一把长剑,剑鞘和剑柄都是用细皮制作,手艺精细,虽看上去平平无奇,但自有一番清润之感。她大感意外,接过长剑情不自禁的抽出剑来,剑身坚硬,锋刃锐利,竟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剑。
“这……叶捕头太客气了……”
这么一把剑,要足足十几两,不,二十几两银子吧,叶捕头居然这么大方,是她一直以来小瞧了他啊!
“师爷同我说了,你今日录的证词,字字句句隐隐夸我不少,我也是投桃报李,这剑你可喜欢?若是觉得不错,我舞一套好学的剑法,你学学看?”
纪蓉更加惊喜,从前在晔湖村她虽然十分羡慕景飞鸾和莫正阳都会武功,但平常顶多跑跑圈做做操当锻炼身体,从来没想过让他们教自己练剑。正因如此,这回出门没有武艺傍身,她才吃了不少的亏。若是她学会一招二式,虽然比不上那些厉害人物,但至少能争得一息时间,多条技艺多条命嘛。
于是一个是有心教学,一个是求之不得,索性借着残余的夕照学起来,纪蓉拿了跟树枝跟着他比划,叶捕头舞了一遍后见她有兴致,就继续一遍遍的教她,等到月上中天,足足练了十几遍,纪蓉总算能够一招一式的比划出来。
这一套剑法十分基础,大约是每个学剑之人的入门剑法,但正因为基础,所以又十分有用,一招一式只为杀敌,纪蓉记住那些招式名称,什么起手式有凤来仪,接着是天绅倒悬、白虹贯日、苍松迎客、金燕横空……最后收势退步扎衣,一共二十四招,全名叫做上清剑法。
学会一套剑法,又白得了一把看起来挺贵的剑,纪蓉喜不自胜,之前对叶捕头那点儿忌惮也渐渐去了,只觉得这人虽然有时候心肠硬了些,但本质上是个好人,就不由自主对他笑了一笑。
这一笑下去,在月光中尤其的温柔可人,纪蓉压根不知道叶捕头如何看她微微红了脸,也不知道叶捕头的心头怎么起了波澜,只是拎着剑与他道谢一番回了房,晚上又舒舒服服洗了个澡,睡了个十成十的好觉。
第二天一早她早早醒来,这回细细的在脸上做了修饰,早饭都没吃就准备离开。才出院子,就见到叶捕头居然等在门口,见她出来了脸上露出笑意,紧接着又露出几分遗憾:“怎么?纪小兄弟是打算不告而别了么?”
纪蓉笑道:“我走的太早,怕打扰你休息,因此才没说的,你不要见怪才是。”
叶捕头连忙道:“自然不会见怪。”又带着她去马厩牵马,一直将她送到镇外,期间打听了她要去什么地方,纪蓉留了个心眼,笑道:“我是往固州去的。”
“哦?可是要去参军?”
纪蓉想了想:“这倒说不准,我准备先投奔固州的亲戚,看看情况再说以后。”
叶捕头点点头,似乎十分不舍她的离去,一再说了以后有事就传信到承保州的晋林城府衙,又说有机会他也会去固州,到时保准会联络她。纪蓉一一应了,才在叶捕头依依不舍到让人起鸡皮疙瘩的眼神中骑马快速离去。
好不容易离开南常镇,连镇子的影子都瞧不见了,才终于算是松了一口气。
这叶捕头的态度也太过明显了些。
纪蓉心道,她如今是男装示人,脸上都黄成这个样子了,叶捕头还能对她露出那种类似不舍和欣赏的眼神儿,这人的审美该怪到什么程度啊?
难道是办案的时候看尸体看多了,所以口味也跟着变得十分古怪?更加重要的是,她在他眼中难道不是个男的么?
纪蓉心有戚戚,这西原国果然如莫正阳所说,越是往上面越口味独特,民风开放……他们晔湖村与这里的人相比实在是一股清流中的清流。但愿景飞鸾去一趟边疆不要被同化掉,至于莫正阳,他已经无可救药了……
因为学会了一套上清剑法,这一路上纪蓉除了赶路又有了事情做,那就是练剑。一连多日,除了每天白天赶路,晚上找地方住宿,其余空闲的时间大半都用来练剑,纪蓉深知在乱世中这套看似不怎么起眼的剑法的重要性,即便是累得吐舌头也坚持下来,以至于她虽然天赋不够高,但这一路下来,上清剑法已经被她渐渐的练得熟的不能再熟。
偶尔比划一招,下一招就已经烂熟于胸,自然而然的使了出来,带着剑行走江湖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人们偶尔见到她身上的武器,都会有所忌惮,自然而然的不敢主动惹她,甚至住店的时候纪蓉总觉得人家管自己要的住宿钱都少了些,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这一日好不容易赶路到了洞朗州,交了五文钱入了州城的大门,又赶了大半日的路,终于进了最近的一座名叫开泽城的城池,看着满地走的人有带着头巾的,有蒙着面的,有穿着严密的,有打扮暴露的,有穿金戴银的,有宽袖阔裤的……而且这城里不仅是汉人,还有不少的异域人,说话、手势全都与中原多有不同。纪蓉牵着马进了城,入目这般的繁华热闹,只觉得自己像是土包子进了城,哪里都觉得有趣,哪里都十分新鲜。
她牵着马正往前走,忽然听到身后阵阵马蹄声,也算她见机快策马躲到一边,刚躲开,就见到一个一身银色盔甲,穿着红色大氅的中年人带着一队同样是骑在马上的城防兵骑马从街中间傲然飞驰而过,期间行人小贩无不匆忙躲避。
“好威风的人物!”
“那可是云风骑的右将军,自然威风的紧!”旁边有人接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