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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识以来,他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美丽而璀璨的笑颜,第一次听到她这样开心的笑声。

    被她情绪感染,他也笑了,收回手,“再说下去,你就要送我木鱼儿了吧?”

    陆语笑道“我会做又适合送你的物件儿,实在是不多。”

    沈笑山不予置评,“你亲手制成的琴,印章、铭文请谁雕刻?”

    在琴背面雕刻印章铭文的,必须是高手琴上的漆若是裂损,制琴者痛心疾首事小,难以修复如初留下瑕疵事大。

    “不请人啊,我自己刻。”

    沈笑山笑着颔首,“那成,给我做个印章。”这两件事,有相通之处字数少、字体大的铭文,用的就是刻图章的刀具;字数多、字体小的铭文,用的刀具更小更锋利。她就算不曾做过玉石印章,找块好木头现学现卖也能做得不错——功底在那儿呢。

    陆语爽快点头,“外书房存着些做印章的石头,回去之后,你选一块。”

    沈笑山嗯了一声,瞥她的左手一眼,“没事了吧?”

    “没事了。”

    他这才把她的帕子还给她。

    口头上虽是说定了,陆语心里哪儿能过意的去,回到家里,洗漱更衣、请安用饭之后,带上跟他提过的那支犀角狼毫、二两密云龙去了霁月堂。

    密云龙产量极少,在本朝是贡茶,若非天子赏赐,达官显宦平时都很难尝到。

    沈笑山不免好奇“从哪儿淘换来的?”

    “一位师叔赏我的。”陆语解释道,“一些孝敬姨父了,手里这些,就请先生笑纳吧。”

    他说道“回头我传话给福建那边的人,明年起,让他们给傅先生每年送一些密云龙过来。”

    “……”陆语不由嘀咕,“敢情只是你一句话的事情啊?好没意思。”小财主跟豪商的距离,偶尔实在是让人沮丧。

    沈笑山莞尔,拿起那支狼毫来看。犀角笔杆,蓝田玉笔帽,笔头恰如其名。年代久远,材质不论在什么年月都属罕见,任何喜欢文墨的人,都会视为无价之宝。

    “收下吧,我也用不着。”陆语道。不然,宁可看着他把鸳鸯手镯毁掉,也不能收在手里。

    “行啊。横竖放在哪儿都还是你的。”

    陆语权当没听到。

    沈笑山道“我得去给傅先生针炙。傅太太那边有代安。你在这儿看看账册。”他收起狼毫,转身从书架上取出一大摞账册。

    陆语不明所以。

    “这是去年长安丝、茶、银号的总账目,我调过来几日。”

    陆语会意,欣然点头,又提醒他“我姨父姨母还虚弱得很,眼前的事,只说将元凶抓到了、在盘问就好,别的等他们好一些再如实相告。”

    沈笑山笑微微地道“他们心绪不宜大起大落,我似乎比你更清楚。”给夫妇二人诊脉开方子的就是他。

    “……要跟你统一口风而已。”陆语横了他一眼,“你说话能不这么噎人么?”

    “你把我气得找不着北的时候更多吧?”他笑着举步出门。

    陆语坐在书案前,看着面前的账册,心情就如得到了无价之宝在账册里能看到、学到的东西太多了,更何况,他要她看的,是长安过去一年的总账目。

    他说过要点拨她经商之道,以为是随口一说,到此刻才知道他言出必行,惊喜之余,是由衷的感激。

    他的经商之道,哪怕只学到皮毛,也够寻常人受益终生。

    针炙期间,沈笑山与傅清明闲话家常。

    傅清明瞧着眼前清雅出尘的年轻人,笑,“看着你,总是恍惚,怀疑你不是名动天下的沈慕江。”

    “那我该是谁?”沈笑山也笑,“行医之人?”

    傅清明摇头,“不像俗世中人。”

    沈笑山在心里叹气你们家的人都什么毛病?我一门心思地往红尘里扎,你们话里话外地老把我往空门里推。“大抵是近几年总闭门谢客的原因吧。”他说。

    傅清明自然知道,对方的气度是心性使然,与习性无关,面上则是笑着颔首,将这话题跳过去,提起玉霞观那些木料的事“我听说木料的事出了些波折,我那外甥女出尔反尔?”

    说着话,已面露不安,担心外甥女那时一定是急糊涂了,有些事便率性而为。虽说沈笑山摆明了没当回事,到底是她不对在先。

    陆语用木料作为结缘的引子,参与并旁观的人很多,知晓她本意的却只有方丈和齐盛。沈笑山道“没有的事,是我临时改了主意,下人来回传话却不及时。木料由恩娆保管,最是妥当。”

    傅清明不疑有他,放下心来,说起外甥女,不自觉地现出自豪之色,“那孩子,制琴已有所成,经商方面的头脑,比你是相距万里,比我却要精明得多。”

    沈笑山和声道“话不能这么说。您那新月坊,本意就不是为了求财。”

    傅清明出自书香门第,自幼痴迷音律,精通各类乐器的制作、弹奏。十几岁就开建了新月坊,制作售卖乐器,若有人想学艺,有专人悉心教导。

    原敏仪与傅清明结缘,就是在新月坊。

    二人成婚之后,齐心协力经营,到如今,新月坊已有数间分号。

    ——这些事,住进傅宅之前,他便有耳闻。

    略顿了顿,他又道“恩娆的确聪慧,是少见的好苗子。这会儿,我让她在霁月堂看我手里的部分账册。她若是看得出门道,近期我就让她把陕西各地的账目过一遍,每日上午前去即可。您意下如何?”

    傅清明大喜过望,“难得你这般赏识恩娆,这是她的福分。多谢,多谢!”若不是正在针炙,就要下地行礼了。

    “您客气了。”沈笑山生怕他下一刻也生出陆语曾有过的心思,提议让陆语拜他个师父、认个叔父什么的,道,“陶真人、玉霞观方丈都是我打心底敬重的前辈,他们视我与恩娆如弟子,我们两个小辈,于情于理,都该相互扶持。”

    “原来如此。”傅清明不由得感叹缘法的玄妙。

    沈笑山笑笑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

    针炙后,沈笑山让傅清明安心歇息,回返霁月堂,进门后,就看到陆语正在翻阅账册,神色专注,小扇子一般浓密纤长的睫毛不时忽闪一下,手边备了笔墨纸。

    小模样煞是动人。

    他并不扰她,亲自去沏了两杯密云龙,随后将一杯送到她手边。

    陆语这才察觉到他回返,闻到密云龙的香气,先是讶然,随即就望着他笑。

    那笑容除了固有的美,还让他觉得甜甜的。

    这一定不是错觉。他坚持这么认为。

    为了不打破此刻的温馨氛围,他不言不语的,喝完一杯密云龙之后,转去给她磨墨。

    等到罗松在门外问要不要传饭,陆语即刻起身回内宅的时候,他忍不住蹙了蹙眉。

    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快?

    到密室暗道中听墙角的事,齐盛昨日便安排下去了挑选出最值得信任的人手,每日轮班窃听,及时将听到的值得一提的事或是拿不准轻重的言语记录下来。

    齐盛的办事效率,自来是立竿见影——午间,陆语一边用饭,一边看昨夜至晌午得到的消息记录。

    于是,原府一些事情呈现在她眼前

    原锦攀交情未遂的事,原太夫人说,等着寿辰当日鉴赏那幅双面绣屏风。

    原灏结结实实地训斥了原成梁和原锦一通。

    原锦回到房里,哭着咒骂了陆语一阵。

    上午,原大太太出门前,把原友梅、原友兰唤到跟前,问她们有没有亲手绣的帕子。

    姐妹两个说有。

    原大太太当即让她们唤人各取五条来,看到帕子之后才说,还过得去,下午我去东院的时候带上,说是你们给恩娆的一点儿心意。

    两姐妹抱怨了几句,却架不住母亲的声色俱厉,也就依了。

    没有大事,没有想听到的秘辛。本能生出的失望浮上心头之际,陆语就想到了解奕帆、解明馨那边的事,心情立时转好。

    急什么呢?就算这七日一无所获,那兄妹两个也不会再有退路,定会招出元凶。

    就算她直觉出错,沈笑山也不会的——他们两个一起出错,是绝不可能的事。她笃定。

    下午,原溶与原大太太如约而至,前者去霁月堂见沈笑山,后者见原敏仪未遂后,转去陆语的绣楼。

    陆语出门相迎,请原大太太到宴息室说话。

    原大太太带来了原友梅、原友兰各自送给陆语的几条帕子,“都知道你没工夫做针线,她们就送你几条帕子,针线虽然不及阿锦那么好,倒也勉强能看。”

    陆语不动声色地收下,笑盈盈道谢,唤丫鬟上茶点。

    原大太太又道“我还带了些阿胶、燕窝过来,放在你姨母房里了,只盼她不要嫌弃。”

    “瞧您说的。”陆语从无暇手里接过茶盏,送到原大太太手边,“姨母实在是精力不济,需得静心将养。”落座后,如实道,“您应该也看出来了,我有些体己话想与您说。”谁都不傻,将话摆到明面上,有益无害。

    原大太太如何看不出这一点。陆语与长房相安无事的时候,对她一直淡淡的,与长房哪个生了是非,就当她不存在。

    自昨日到此刻,这孩子话里话外都表露了要与她叙谈的意思,这正是她喜闻乐见的。

    如果能走近一些,日后陆语能看在她的情面上,对她的儿女少一些敌意,遇到分歧少一些计较、多几分宽容,就是她烧了高香了。

    “你有什么话,只管说。我只盼着,你也跟我交个底——你姨母没有大碍吧?”原大太太神色坦诚、真挚。

    “没有大碍。”陆语搬出了沈笑山,“我姨父姨母要是情形不好,沈先生也容不得,昨日怎么可能与我一起去原府做客。”

    原大太太闻言神色一缓,笑了,“的确。倒是我胡思乱想了。”

    “您也是担心我姨母。”陆语抬手示意无暇、无忧到门外守着。

    原大太太亦遣了随侍在侧的丫鬟。

    陆语开门见山“我娘和姨母出嫁前后的事,以前我只隐约听说过一些,也不好当面问我姨母。这三年呢,原府在孝期,我也不好拿这些事烦您。现在原府就要出孝期了,我就想,您能不能把所知的说给我听听?”

    “这……”虽然早有预感,陆语迟早为生身母亲、姨母追究陈年旧事,但在眼下,原大太太不免觉得这时机有些微妙,“怎么突然问起这些?”

    陆语理由充分“我姨父姨母那封所谓的报平安的信,原府一收到就敲锣打鼓地宣扬出去了——我倒不是怨大舅什么,他急于脱身,还不是笃定太夫人不在乎我姨母的死活?太夫人但凡有过一句担心的话,我大舅也不会那么做。”

    “那件事……”原大太太面露不安地道,“我和成栋、友梅、友兰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大舅就请示过太夫人,火急火燎地出门了。我们真想不到那么多,你大舅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听。”

    陆语一笑,“这些不难想见。”

    原大太太心念一转,紧张地道“清明和敏仪的事——”

    “我只能跟您说,有蹊跷。大舅要不是觉得不对劲,昨日怎么会请沈先生和我过去?”

    “那……”原大太太觉得脑子有些不够用了。她对原大老爷的怨念不是一日两日,却知道他的仕途关系到三个孩子的前程,万一陆语把他整治得不人不鬼的……

    陆语笑着安抚她“您放心,我知道大舅孝顺,太夫人说的对不对,他都只能照办。我心寒、窝火,都是冲着太夫人。”

    “对对对,你心里有数就行。”

    陆语趁势道“所以我就想弄明白,太夫人和我姨母,到底生过哪些罅隙?”

    原大太太不由叹了口气,“归根结底,不过是敏仪的姻缘不合太夫人的意。”停一停,念及陆语的生母原敏修,目光一黯,“敏修那时候也是。”

    陆语一笑,“儿女姻缘不合父母心思的事,比比皆是,她们怎么就闹到了仇人一般的情形?”

    原大太太啜了一口茶,想起昔年旧事,神色有些恍惚,“我嫁进原家之后,老太爷常年在外地做官,太夫人带着一家人留在长安,督促子嗣的课业,张罗儿女的婚事。”

    她放下茶盏,坐到陆语身边,压低声音“太夫人在府中,多少年来都是说一不二、独断专行。到如今,说起来是我主持中馈,其实只是挂了个头衔。

    “她那个人,打心底瞧不上商贾,带的我家老爷也是那样。

    “敏修当初与陆东家结缘,要死要活地闹了一年多,亲事才定下来。”

    陆语问道“怎么个闹法?”

    原大太太语声更低“那时候我还没在原家站稳脚跟,凡事都是后知后觉,只听说,陆东家请人上门说项之后,太夫人就把敏修关到了别院。

    “我跟敏修虽然谈不上姑嫂情深,但我们平时相处得挺融洽的——这真不是在你跟前讨好卖乖的话,你可以跟府里的老人儿打听去。

    “我瞧着敏修被关在别院的日子久了,很担心,便吩咐下人想法子去打听消息。没两日,下人给我回信,说……太夫人饿了敏修好几天,敏修那身子骨哪儿受得住啊,病了。就那样,太夫人都不给找大夫,不给饭食。”

    陆语抿紧了唇。

    原大太太携了她的手,“我瞧着不是个事,就跟老爷照实说了。老爷也怕闹出人命,就带着我一起去太夫人面前求情。

    “我们跪了一天一夜,到了还是我家老爷说要将事情告知老太爷,太夫人才松了口,派人把敏修接回府中,请大夫诊脉开方子。

    “敏修病了好几个月才能下地走动,出嫁前都还在服药……”

    说到这儿,她不由长叹一声。

    陆语深缓地吸进一口气。

    “敏修嫁到江南之后,与原府全然断了来往,逢年过节做场面功夫的礼品都不送。两家生疏至此,大抵也是后来你被送到陶真人跟前的缘故之一。”

    陆语缓缓颔首。

    原大太太又叹了一口气,“到了敏仪,她要嫁的也是商贾,太夫人脾气更盛。我跟老爷一早料到,先一步求着她老人家手下留情,又及时写信请老太爷干预,总算没让她在明面上大动干戈。

    “可我们没料到的是……”

    陆语忍不住问道“没料到什么?”

    原大太太握紧了陆语的手,神色颇为复杂,“你姨父姨母这些年都无所出,就是因为……太夫人当年让敏仪服了一段日子的避子汤药。我们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我们房里知情的下人,都被太夫人寻由头处置了。我家老爷又秉着百善孝为先的处世之道……”

    陆语咬了咬牙。

    同一时刻,沈笑山正在与原溶叙谈。

    沈笑山单刀直入“傅家的事,到今日,你是摸不着头脑了吧?”

    原溶自是颔首称是。

    “傅家若是将这些事公之于众,是不是在情理之中?”

    “是,可是……”原溶拿出帕子擦汗,“我并不知情啊沈先生……真的,我可以对天发誓!”

    沈笑山牵出一抹冷笑,“你以为,该被追究的只是你知情与否?”

    原溶懵了,冷汗直流,不知所措,“那,先生的意思是——”

    “我以为,如果你知情,便该重塑家风;若是不知情,那我可就由着性子来了。”沈笑山笑微微地道,“说到底,不管你知情与否,先把家风正一正,碍眼的应该尽早予以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