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长平帝晚上会来,全夜阑听雨上下都松了口气,辛虞却不见欣喜。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正确,总怕妥协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迟早有一天,她会失去本我,成为这后宫中战战兢兢攀附着皇帝生存的众多菟丝花之一。
这对于一个从小接受男女平等的教育,从没向性别服过输的现代女性来说,实在太可怕了。
辛虞不想成为那些为权势、地位和家族使尽全身解数甚至不择手段去争斗的其中一员。但首先,她得让自己好好活下去,而不是彻底失宠,带着下面的宫人一起受人磋磨。
人都不是只为自己而活的,他们既跟了她,只要不生二心,她就得担起庇护他们的责任。
纪明彻一行到夜阑听雨时,辛虞已经率众在院中跪迎。
她穿了身浅橘色纱质齐胸襦裙,腰肢纤细如柳,肌肤莹白如玉。胸前裸露出来的一小片雪腻在衣裳掩映间隐见丰腴,鬓边垂坠着的流苏又泄出一点娇俏,整个人的气质与往常大不相同。
既都已来了,纪明彻干脆彻底抛掉心中最后一点迟疑,上前扶了她,“都起来吧。”拉着她的手往阁楼内行去,“你今儿送来的功课朕看了,字又有所进益,可见最近没懒怠。”
“陛下交代的事情,嫔妾哪里敢偷懒。”辛虞眼帘微垂,恭顺地任他牵着,手还反过去握住对方干燥的大掌,难得的主动。
感觉到辛虞的动作,纪明彻心底掠过丝意外。
转头瞥一眼身边表情如常的女人,他顿了步,站在门边回望整个院落,道“你这院子空荡了些,明日叫送几盆时令花卉来。”
辛虞微笑着谢了赏,“那就送几盆小巧的摆在廊下,院子嫔妾还要留着练练拳脚,这样空着刚刚好。”
“也好。”纪明彻颔首。
两人进到厅堂中坐了,辛虞亲自去倒了水来,“嫔妾这里的荷叶茶还没有制好,要过几天,只能委屈陛下喝白水了。”
话音刚落,一旁服侍的玲珑忙一脸懊恼地告了声罪,匆匆取了包茶叶来,“小主,午后内务府来人,说下面的人不留神,给您的例茶之前弄错了,又补送了新的。”
“怎么不早说?”辛虞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丝错愕,接过来埋怨一句。
玲珑自责道“奴婢见您正午休,就没汇报,不想竟忘了。”
纪明彻眼瞧着主仆俩一唱一和,放下手中只盛了白水的茶盏,看着辛虞转去小茶房的背影,突然感到有些烦躁。
从前她反应迟钝,行事与这后宫所有人都不同,他心存怀疑颇多揣测。如今她同别人一样学会了装模作样上眼药,他却只觉别扭。
就连这茶,亦不似当初在乾清宫第一次动手时那般味道差强人意,温度也刚好可以入口。纪明彻浅呷一口,突然问“内务府之前送来的茶怎么了?”
辛虞头遭在对方面前耍这种小把戏,心中不免紧张。听男人如是问,她不着痕迹松一口气,“回陛下,嫔妾份例里的茶叶,内务府这个月送来的都是发霉的陈茶。不过既说是弄错了,那应该就是弄错了。”
这话说得,依稀又有了些当初直言不讳不懂拐弯抹角的模样。
纪明彻心底的烦躁散去一些,“刘全。”他唤了门边候着的御前总管进来,“回头叫人取二两朕的武夷岩茶送来给昭容华。”
武夷岩茶又名大红袍,纪明彻平日喝的皆是九龙窠那边御贡上来的,一年也未必能产上一斤。二两,别说给一个从四品容华了,就算皇后,也是种莫大的荣耀。
刘全郑重应下,心里重新衡量起纪明彻对辛虞的态度来。
依今日种种来看,这昭容华不仅没有失去圣宠,反比之前更得陛下的心。那陛下之前冷着她,到底是因接连被驳了面子不悦,还是和三皇子早夭那回一样……
辛虞前世没有喝茶的习惯,今生也谈不上喜爱,自然也不知道武夷岩茶就是后世鼎鼎大名的大红袍。她才成功告了阴状,就和小朋友打小报告一样,既觉痛快,又略感难安。
觑见对方神色还好,她自己找了个话题,“听闻最近前朝事多,陛下很是忙碌,不知陛下身体是否安泰?可有按时休息?”圆了之前小凌子说的理由。
“朕还好,你不必担心。”纪明彻端着茶盏顿一顿,在喉间转了半天的话终于出口,“你怎么样?身体可调养好了?那件事,委屈你了。”
这还是自香露一事后,首度亲耳听到他说她委屈。辛虞心中毫无感动,只觉讽刺,还有些话在横冲直撞,直欲脱口而出。
知道自己恐怕要掩不住情绪,她干脆挥退众人,敛起表情道“嫔妾有件事,想问陛下,还请陛下如实以告。”
她想问什么,纪明彻不用猜也能确定个七八分。男人将手中茶盏搁到一旁的小几上,面上露出几分认真,“说吧。”
“香露一事,珊瑚背后之人,到底是谁?”她端端正正站在那儿,目光不闪不必直视向坐着的男人时,身上竟腾起些往日绝不会有的压迫气势,“一个孩子半条命,嫔妾总要知道事情真相,才能过得去心中那道坎儿。陛下不会连这一点,都吝啬告知嫔妾这个受害者吧?”
最后一句,到底没忍住流露出丝怨愤。
纪明彻听得真切,沉默一瞬,才道“这件事,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这是不愿说的意思?
是没查出来,还是查出来却不能处置也不能叫她得知?
他是忌惮对方,还是想保护对方?
辛虞瞧着,眼底渐渐泄出失望,以及嘲讽。
“珊瑚识字,你可知情?”出乎意料的,男人忽然问了这样一句。
辛虞一愣,随即皱起眉,“她跟嫔妾说自己并不识字。”
明明识字却要在自己面前装文盲,到底是为的什么?她仔细回想了下当时的场景,猜测“她是不是还做了什么嫔妾不知道的事?”
纪明彻沉眸望她一眼,道“她看了朕的奏折,然后传递了些消息出去。”
辛虞倒抽了口冷气,终于也察觉了事情的严重性。
牵涉到前朝,便不是后宫倾轧这么简单了。这满宫后妃,没人会嫌命长去做这样对自己全无好处的事。那么珊瑚,到底是何人安排进宫里的?
古人常说后宫不得干政,辛虞犹豫着要不要再问下去,纪明彻已经道“珊瑚是专门培养的奸细,有人控制了她弟弟,让她为自己办事。昭容华,你还要再听下去吗?”
这是在警告她不该接着刨根问底吗?辛虞咬着牙,“前朝之事,嫔妾无权过问,也没兴趣知道。但嫔妾的孩子不能就这么白没了,嫔妾这个做母亲的,总要为他讨回个公道。您也是孩子的父亲,难道就一点也不难过愤怒吗?”
“朕也是从后宫倾轧中过来的。”纪明彻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这样一句。
辛虞不明所以,他是想跟她说这些都是常事,让她不要太放在心上吗?那也太……
“朕曾亲眼见过母妃为失去的孩子痛哭,也目睹过几个弟妹的夭亡,生平最恨的,就是对子嗣下手。你觉得,朕会选择辜息?”纪明彻被辛虞眼中的情绪刺到,只觉心口憋闷。
他也没想到,珊瑚一事,查来查去居然查到了英国公许振威门下的幕僚身上。
英国公府自开国至今,几代人的经营下来,手握重兵,又前后出过两位皇后,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早不是想动就能动的了。
没有万全的准备,没有铁一般的证据,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如此便只能从长计议以图后事,这让身为帝王的他每每想起,胸中都充盈着郁气。
更叫人如鲠在喉的是先太子留下的那个血脉。
许家有这根苗在,谁知会不会哪一天反了他拥立荣王为新君?
虽则前几次事件看着与此次全无瓜葛,可谁又能确保并非许家所为,他不得不多想。
只是这些俱不足与外人道,许家他可以防着盯着,却不能真拿到明面而上说,更不能像石子那事一样险些被一个方虎萌住了眼让真凶逃脱。这些人惯爱玩虚虚实实的把戏,一不小心就会着了道失去先机。
辛虞不清楚纪明彻那些辗转的心思,也不接受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那陛下的意思,是会为嫔妾和孩子讨回这笔命债了?”
“自然,只是这是不能急于一时……”
辛虞才不想听他那些苦衷、为难,“您的话,嫔妾可是会当圣旨一样,牢、记、于、心,您千万别忘了。”
毫不识趣地揪着不放,甚至出言打断,自登基以来,已经许久没有人这么与他说话了。纪明彻感到些不爽快,但念及对方的确受了天大的委屈,还与自己的错疑脱不了关系,旋即释然。
“这夜阑听雨,你可住得还灌?”略显生硬地,他转了话题。
辛虞表情淡淡的,“还行,比宫里自在。”
“等你生了皇子,朕就下旨让你千出长春宫,做一宫主位。”
这是想给她补偿?辛虞并不想领情,“那若是嫔妾坏了身子生不出来,或是只生了个公主呢?”
被一而再再而三顶撞,纪明彻终于微微沉了脸,“朕已仔细问过太医,你这次小产并未伤及根本,只要调理好了,那个失去的孩子迟早会再回来,别乱说。”
那是因为有系统,不然她早死了,辛虞心中冷笑。
她不清楚他是一早便知道珊瑚有问题还是一直在怀疑那个奸细其实是她,所以香露那事一出,才那般相信是她所为。但先有他把她宣到御书房后有消息泄露是不争的事实。
局不是他设的,毒不是他下的,没错。可弱无他将她置于风口浪尖,何来这般凶险?
她可以理解一个帝王的多疑,也知道除非长至威胁自己的地位,哪怕是皇帝,在孩子尚小时都多少存有舔犊之情。可原谅,呵呵!
只是她主动低头,不是为了和对方争吵将对方惹怒的,她到底压制住了自己的脾气。
是夜纪明彻留宿夜阑听雨,辛虞一改之前的消极,十分配合,男人也对她极尽怜爱,好像与之前折腾过她的压根儿不是同一个人。
第二日晨起,他没叫辛虞起来服侍,怕惊动她甚至自己披了衣出卧房找人服侍他换朝服。可辛虞还是没能再睡下去。御驾走后不久,杏林那边便传来了熟悉的琴声,穿过夏日里轻薄的窗纱直往人耳朵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