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闪耀着几点星光。凄冷的月华铺在地上,好似漫天银刃过境,将整个里坊凝冻。隐隐传来的呜咽哀嚎,仿佛鬼魅窜入人的脏腑大展身手,揪的人心结成一团,难以舒展。
如练夜色中,抬着担架的兵士低着头接二连三地向南而行。柳如卿两人让到一边,目送亡者远去。归处火光照天,如傍晚时的云霞朵朵,红彤彤映在天际,预示着生命的完结。
短短一日,她所见者不下三百人被送走。那些人因疼痛而皱起的脸,在临死之前也不得平静,有些人甚至四肢干枯,血脉流尽。
仿佛闻听到生者的哀鸣,柳如卿心中一叹,无限愁绪凝在眉间,低声问道“死去的病患都要送去哪里?”
“太医署说此次病疫人传人,所以病亡之后,都送到南边,由朝廷安排人火葬。”
柳如卿默然不语。虽说入土为安,但医书上也有提到,疫病时期为控制疾病传播,上上之策乃是将人的尸首烧毁,以免感染水源,防止引发鼠疫。
两人继续前行,等柳如卿回了太医署驻地,不及她再三谢过,罗义就告辞离去,临走前还叮嘱她勿向他人提起殷元昭之事。
驻地内仍是灯火通明,烟雾缭绕,扑鼻而来的即是浓浓的药味,呛的人喘不过气来。她轻轻移步进入正厅,案桌上医书四散地铺开,上面贴着几名七倒八歪的医者,有人手里还摸着笔墨,想来是累极。
许文正见她进来,招了招手唤她过去,压着嗓子道“他们太累了。萱卿刚回来,我把她赶回去歇息,养足了精神才好明日再战。”
“大人何不去休息,今夜不如让我轮值。”许文正年过六旬,不仅要查方治病,还要统管医官,事情繁杂细碎,不容一点错失。
许文正摆了摆手道“老夫年纪上来,瞌睡少了许多。你今晚可诊出什么?”
柳如卿想起李三儿与他人截然不同的脉象,抿了抿唇,道“有一人我瞧着,和他人脉象却是有异。”
许文正搁下手中的宗卷,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其他人的脉象多是散浮之像,李三儿却是脉紧且迟,四肢无痛感,高热已退,人亦知晓饥饿。他的症状看起来,应是伤寒好转。怕就怕……”
“但说无妨。”
柳如卿得到鼓励,继续道“怕就怕当初送进来的人中,有和李三儿一般症状的,却被误作疫病。”
许文正听罢,知晓她未尽之言,若是误诊,使未病之人和疫病众人同居一处,极有可能染上瘟疫,那就等同无意间葬送他人性命。
“此事明日一早我和其他医官再做商量,从长计议。”
柳如卿点点头,心中亦是明了此事不宜宣扬。如若坐实,其他病人为和家人团聚,定会纠缠不放。她找出今日记载的宗卷,把晚间诊断记录一一写上,以便医者明日查看。待整理完毕,回头瞧见许文正手撑着额头,已是睡着了。春日尤寒,她连忙找了衣衫披在他身上,轻声走出去,让医徒帮忙煮几碗姜汤,待明日一早替众人祛祛寒气。
一夜无事,五更鸡鸣,红日渐升,光辉照耀。
各处轮值的医官都已回还,厅内人声乍起,惊的柳如卿自梦中回魂。林燕飞瞧见她一脸红痕,忙道“你先去歇息,今日上午有我。”
柳如卿被噩梦所欺,心中惊惶不定。闻言也不客气,悄悄退了出去。
等她再度醒来,不过巳时刚过。
有医徒前来禀告“柳大夫,林大夫说,你若是醒了,让你去东街找她。”
柳如卿谢过,自厨房捞了两个蒸饼就往林燕飞所在行去。
刚到门口,就听得里面人多声杂,吵闹不休。她走进去一瞧,却是一个年轻的妇人钗环尽散,拉着兵士的担架不放,嚎啕大哭。
“你们不准抬他走!”妇人扑上去,头贴着夫君的额头,不断哭喊道,“当家的,你快醒醒啊,你怎么忍心离我而去,留我一个人孤苦伶仃被人欺负啊。”
围观人群闻言,皆是低了头暗自垂泪。如今染病在身,也不知有没有命再见亲朋好友。
柳如卿快速走到林燕飞身边,问道“怎么了?”
不妨林燕飞亦因妇人言语感伤,一时没提防竟吓了一跳。见是她来,解释道“论理,人死要送去南街火葬。可那位夫人伤心太过,死活不让兵士抬走。”
那边厢,抬人的兵士也动了怒,他们亦是为人父为人子。朝廷一朝令下,让他们进病迁坊护卫协助,日日夜夜提心吊胆不说,还被人阻拦,若是其中除了差错,少不了要被责罚。见此情景,就算同情心也被消磨,只剩的怨言弥漫。两名兵士放下担架,扯开纠缠的妇人,怒道“若再纠缠,就拉了你和他一起去南街。”
那妇人被他们制住双手扔到一边,闻言还有些呆愣愣的。见兵士抬了担架就要走,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力气,猛地上去一口咬住兵士的腕部。兵士忽然吃痛,担架一侧散落倾斜,死者滚下来跌在地上,染得满身尘埃。那妇人浑然不顾,上前紧紧搂着夫君的尸首,嚎啕痛苦,其中悲痛仿佛整颗心都被挖走,世上已无留恋。
柳如卿心生恻隐,见兵士还欲再打,忙拉了林燕飞上前阻止。
“这位大哥暂且息怒,看在她失去亲人的份上,饶了她这一遭吧。”接着和林燕飞一起,狠心将那位妇人的双臂从尸首上剥离,箍着她道,“你们快走吧。”
林燕飞却是眼尖,瞧见被咬的兵士腕上齿痕鲜明,现出几道血迹来,心中突突作响,急道“你叫何名字?待会儿自南街回来,记得一定要去太医署驻地。”
那兵士怒意未消,对此满不在乎地应了声,就和另一人抬了尸首就走。
那妇人见拦不住,陡然瘫在地上,仿佛被抽干了一身力气。柳如卿二人将她扶进去,安慰了数声才离开。
“其实我能理解她,”回去途中,林燕飞忽然道,“去年我外祖父离去,我和你提过,我幼时都在他身边长大。那日被舅舅们深夜叫回,姨母施针之后有所好转,我们还以为他能逃过此劫。不料没过两日,就突然去了。那时候天旋地转,怎么也不敢相信。”
柳如卿拉住她的手,被她回报一笑。
“其实姨母比我更甚。当年姨父逝世,方家要她守寡,是外祖父强行接了回来。知道姨母喜欢行医,便让姨母掌管济世堂。对姨母而言,外祖父逝世,她受的打击比我更大。”此事林燕飞之前也有提起,自从去年八月白夫人回转济世堂,日渐消瘦。为此,她二人也绝不会放任白夫人独自进入病迁坊。
“人死不能复生。逝者已矣,该把握的是还活着的人。”柳如卿也是先后经历母死父亡的人,深知其中哀痛。尤其谢婉临终前让她劝柳大夫不必忧伤,更以来者可追勉力二人。谁知她父亲情根深种,不过两年便抛下她随谢婉而去。
“对了,方才的那个兵士……”
林燕飞皱眉道“此次病疫病源不清,感染之因不明。他被那位夫人咬伤,若是被感染上,与他同行同住之人何其多,岂非雪上添霜。”
柳如卿安慰道“你先别急,我们先去打听打听,说不定他自己主动去了医署。”
两人又折回去事发之地,门口守卫的兵士却道,每日安排的人员都不一样,只看谁有闲。而且此次病迁坊护卫之军有千人,并非全是金吾卫,还有巡城卫。方才那两人蒙着白巾,也没细看眉眼,应是不认识的。
等她二人问诊完回到医署,却被告知无人前来。二人急把此事禀报许文正和白夫人。
许文正听了一惊,连忙差人通知太常寺少卿和护卫的校尉排查,不过一日下来也没得音信。太医署众人又忙着分析李三儿病因,确定是伤寒而非疫病之后,又召集所有人对坊内病患重新问诊,将疑似伤寒和病疫之人分开安置。一时半刻就把寻找兵士的事情给搁置了。
翌日之于柳如卿,却发生一件怪事。她和郦大夫从医署前往病患居所,途中忽有一人疯疯癫癫手持匕首就要冲撞上来。幸好郦大夫身手敏捷,一把拉过她躲过那人,高声唤来巡逻兵卫。那人见时机已失,迅速逃离,动作飞快,不似病人孱弱。柳如卿心生怀疑,她从不曾与人结仇,那人目的为何指向她。然病迁坊事多人杂,一时不得头绪索性放下不管,只是每日行事更加谨慎。
屋漏偏逢连夜雨,次日后半夜的时候,医署轮值的医官被紧急叫走,说是巡城卫突发疫情,已有五人染病,一人身亡。众人这才回想起柳如卿两人禀报之事,后悔不迭。无奈错事已铸成,只得尽力补救,许文正和徐少敏商议过后,将巡城卫患病之人隔离,又重新辟了间屋子安置与他们接触频繁的兵士,严禁他们外出走动。
不料巡城卫本就因差事不满,出了人命更添怨恨。不过一日,五百巡城卫竟被鼓动聚众哗变,众口一词要求放他们离开病迁坊。这场哗变虽被金吾卫校尉赵平宜快速镇压,却如同疫病一样,流传的飞快。病患中流言蜚语漫天,说什么朝廷已经放弃他们,只等他们一死烧个干净,闹得人心惶惶。柳如卿等人去问诊之时,被病患死盯着不放,就怕他们突然抛下众人离去。一日解释下来,皆是口干舌燥。
事发之后,徐少敏急忙上折奏与嘉平帝,申请加派人手,以护卫病迁坊安宁。
三月十五,病迁坊正门大开,迎接京畿大营驻军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