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年腊月,天气寒冷非常。先是淅淅沥沥的冬雨不断,之后连刮了几日大风,鹅毛般的大雪下了一日一夜,若不是必要,上京街巷白茫茫一片,见不到半个人影。济世堂每日安排一个坐诊大夫并伙计,其他人全都放了回去。柳如卿因来回不便,殷元昭便请她回了远香堂住着。怕她无聊,又在书房里辟了块地方,两人闲时一块读书画画,悠闲自在。崔云之因夫人有孕在身,来地比往日少了些。
因头天夜里整理札记几近半夜才睡,等柳如卿醒转,撩开帐幔看了眼铜漏,已是过了辰时。白光透着窗纱照进来,分不清是雪是晴。
琼箫瑶琴在外面听见动静,连忙掀帘进来,伺候她梳洗。柳如卿为着自己惫懒还有些不好意思,瑶琴和她相处半年,怎会不知她所想,笑道“王爷吩咐了,说姑娘近日劳累,当是多睡些才好。”
柳如卿抿唇,偏过头往外一瞧,庭中银装素裹,腊梅花苞上顶着雪团,寒风呼啸而过,雪团摇摆不定,颤巍巍地跌到地上。
瑶琴唤来女婢端上早膳,三人直磨蹭到巳时才歇。柳如卿抖开门帘,一时风急,愣是把她逼回屋里。风中夹杂着细细的梅香,清香扑鼻。往旁边看去,墙角还有几枝红梅怒放,衬着雪色格外娇艳。
不多时,女婢来报,说是齐侍卫奉命前来。
柳如卿忙请了他进来,问道“可大好了?”
和县遇刺,齐越和梁益受伤颇重,她前几回去看,两人还面无血色地躺在床上。今日一瞧,面色虽还有些蜡黄,身材却是胖了些。
齐越摸摸鼻子,笑道“已经好全了。整日里憋在屋里也难受,才跟王爷讨了差事。”
柳如卿偏头笑问“什么事还值得你特地跑一趟?”
齐越笑嘻嘻地道“王爷说,今儿个雪景不错,邀请姑娘去问心轩赏雪。”
果然心有灵犀。柳如卿闻言亦笑“难得他有闲情逸致。你回吧,我稍候就到。”瑶琴听见话音已是寻了件大红的羽毛缎斗篷出来,替她严严实实地裹上,俏脸被毛绒绒的领子托着,更显白皙。
柳如卿却不急着走。
她方才瞧着墙角红梅艳似桃李,想着有雪无梅未免失了意境,便领着琼箫先挑了几枝红梅折下,才随瑶琴往问心轩而去。一路但见白雪皑皑,掩映松苍竹翠,莲池中孤零零的残荷,也被雪色覆盖去,不漏二色,如同置身于琉璃世界。
行了一刻钟有余,方瞧见问心轩的飞檐。又行百余步,殷元昭已是在门口等着了,亦是罩着黑色鹤氅,长身玉立,在雪地里尤为显眼。
柳如卿知晓他伤势未愈,怕他受寒,连忙疾走几步,刚走至身旁就被他携了手并肩进入。
问心轩规格不大,一带三间空荡荡立在池塘边上,自两旁各延出一条曲径供人进出,故而前庭雪上了无痕迹,唯留腊梅堆雪,清香暗送。轩内早就烧起了地龙,即便四面的窗户都半开着,走进去还是觉得温暖如春。仆婢们搬了张小几靠在窗前,几上摆了茶果清酒和棋盘。
柳如卿脱了斗篷,见隔壁房中冒着烟气,还传来阵阵笑声。她好奇地探头望过去,房中央赫然吊着一大块生肉,下边支着炉架。齐越脱了厚重的袍子,一身短打,单脚支在长凳上,正忙着用匕首割下一块生肉,随手扔在炉上边的铁丝网上,油气遇火,滋滋作响。梁益见殷元昭二人已到,给了齐越一记手肘,正要行礼,却被殷元昭止住,只道“你们自便,不必理会我们。”
齐越回头见是她,顺手割了一块肉在她眼前一晃。
柳如卿嫌弃地后退几步,把红梅往身后一藏,嗔道“油腻死了,别串了我的梅香。”又嘱咐道“你们伤未好全,上火的东西少吃些。”梁益等人连忙应了。说话间瑶琴已经寻了个美人耸肩花瓶,又往里存了雪放在桌案上。
柳如卿将手中的红梅插入瓶中,对着殷元昭俏笑道“借花献佛,博君开怀一乐。”
殷元昭微微一笑,踱到她身边同她一起赏梅。红梅稀疏有致,留着残雪点点镶嵌其中。殷元昭看着摆弄红梅的柳如卿,刚从雪地过来,面上还有寒风遗留的痕迹。仿佛注意到他的视线久久不离,柳如卿脸上染上一层红云,对上他的眼羞涩问道“作甚一直看着我?”
殷元昭轻笑,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人比花娇,怎么赖我一直看你。”声音低沉,让柳如卿浑身一颤,宛若渴水已久的池鱼,恨不能翻身入水以解燥热。又如吐丝作茧的春蚕,心弦被紧紧裹住揪成一团,恨不能瞬间就破茧而出。
柳如卿镇定心神,挪到临水的窗边,把窗户推开的更大些。窗外梅生横枝,红梅点簇,倒映在池中淡淡水影。小池塘里,薄冰之下还有游鱼觅食。一夜风紧,残叶枯枝落在冰面上,带来无尽的寒意。柳如卿一边玩着窗台上的积雪,用冷下来的双手轻轻捂住脸,才感觉烫热褪了下去,一边道“太热了。”
殷元昭拉下她沁凉的手握在掌心,火热的温度再度传来“让你来赏雪,可不是来受凉的。”
柳如卿莞尔一笑,拉着他在小几旁坐下。瑶琴和琼箫早就在隔壁和齐越他们吃肉饮酒,留意他们这边坐下了,才用盘碟装了烤好的鹿肉过来,笑道“王爷,柳姑娘,齐侍卫手艺好,忍不住献宝呢。”
话音刚落,就听到齐越一句笑骂。柳如卿忍俊不禁,叮嘱道“琼箫年纪小,你让她少吃些,别伤了胃。”瑶琴脆生生地应了,也不打扰两人,径自退了回去。
柳如卿顾忌着殷元昭伤未痊愈,也不让他多吃,两人浅尝辄止了几块就停了箸。伴着雪景又谈起太妃和谢老夫人近日动作。谢家曾多次派人请她过府,道是老夫人有恙请她前去问诊。她依曲想容之意去过一次试探,谢老夫人只拉着她说说旧事。
“我看谢老夫人未必肯定我的身份,只是移情摆脱心里的愧疚罢了。”柳如卿一边摆弄着棋子,一边说道。这几日闲来无事,她看殷元昭独自对弈新奇,便缠着他教她下棋。如今正是兴致头上,天天不离棋盘。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此事上你占尽先机,敌不动我不动。”
柳如卿点点头,又道“不知太妃如何想?”
此事殷元昭背地里已和曲想容争辩过几回。虽然他认同查清谢菀华之事,却不想太妃深入其中。对此只是冷淡道“她近日繁忙,腾不出时间,你不必管她。”
柳如卿听他语意有变,知晓他不愿多谈,遂转了话题,好似想起什么,扬眉笑道“你不在上京那段时日,我听了许多关于你的事。”
殷元昭见她笑靥如花,知晓不是些扰人烦忧的风言风语,不由纳闷问道“何事让你这么开心?”
柳如卿尚未开口,已是笑倒在桌上,肩膀耸个不停。好不容易止了笑,对着殷元昭端详了好一阵子,才将说不尽的小道消息结成一句“他们都说你冷心冷情,让人害怕。”
殷元昭一怔,却见柳如卿笑意满满地看着他,双眸含情,柔声再道“我左看右看,分明是个面冷心热的翩翩君子。”话中之意显而易见,殷元昭莞尔挑眉,倾过身子小声说道“柳姑娘可是情人眼里出……”
柳如卿不等他说完,抬手忙抚干净棋盘,故作无事道“今日再让我八子。”
“好。”轻轻一笑而过。
柳如卿棋艺不精,捏起棋子就放满除天元以外的八个星位。殷元昭沉稳应招,一来一往间虽用时比前几日更长,柳如卿双眉却也锁地更加厉害。她捻着黑子举棋不定,全身心沉浸其中,对问心轩的动静一无所知。半晌过后,才犹豫着下到中腹。
刚下定,就听旁边一声叹息“臭棋篓子没法救了。”
柳如卿闻声望去,却是殷元昀冒雪前来。正待起身,却被他用扇骨按住,道“你下在此处,岂不是满盘皆输。”他往后仰了仰,问道“你可知下棋最难在哪?”
柳如卿视线回到棋盘上,正要思索关窍,又听殷元昀说道“下棋难就难在,明明早就可以赢你,偏偏还得步步算计,让你输得不要太难看。真是难为肃王兄陪你下棋。”
柳如卿才明白过来他在打趣自己,飞快地瞧了一眼殷元昭,又见殷元昀对他亦是挤眉弄眼,眼眸流转,笑道“十三殿下可知冬天什么样的人最受人侧目?”
殷元昀饮了杯酒,挑眉示意“愿闻其详。”
“就是大雪天的,还拿着把扇子附庸风雅之人。”柳如卿指着他手中撒开的折扇道。说罢不等他反应,直接往殷元昭身后一躲,暗笑个不停。她和殷元昀会面虽少,难得地平辈相交,故而揶揄起来旗鼓相当。
殷元昀哈哈一笑,收起折扇正经说道“柳姑娘不觉今日太热么?”他意有所指,偏偏柳如卿先前闹得面红耳赤,这时候想起来,不觉红晕又染上脖颈。
她瞪了一眼殷元昀,轻声道“我去看看齐越他们。”
殷元昀望着她的背影,又是一笑。季乾光曾和他闲谈殷元昭婚事蹉跎,若是联姻必能如虎添翼,为他们增加胜算。不过他却意有不同,只需牢牢拉拢殷元昭,兵权在手,其他不过是锦上添花。
“看来肃王兄好事将近,我先道声恭喜。”
殷元昭将乱步的棋子捡起放入棋笥,邀请他在对面坐下,道“殿下今日有要事?”
殷元昀拾起黑子下在右下角,道“锦州的处置定了,王宪、汪集等人斩立决,江扶风等人流放三千里。父皇下令各州各县自查,明年御史台有的忙了。吴乾虽事出有因,但涉嫌乱用私刑,又杀害狱卒,亦是秋后问斩。还有,柳青云能大胆言事,为补偿他三次牢狱之灾,破格录为崖知县主簿,以示隆恩。”
“拖得太久了。”
殷元昀轻笑“谢家费尽心思落井下石,王家岂会任人宰割,不拖才怪。王兄几月没上朝,朝堂上都快打起来了。不过大势抵定,听说左相府近日门庭若市,想必请立太子的折子很快就要呈上去了。”
殷元昭这才抬起头来“殿下欲如何?”
“季先生的意思,咱们也要添把火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