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草民第二个要告的,正是司法参军韩敏。”
韩敏再忍不住,站起来喝道“柳青云,你太放肆!王爷,刑律有令,民告官,杖三十。来呀,拖下去重打三十大板。”
两旁衙役支着刑杖两相为难,眼睛不错地睃着殷元昭。莫怪人都说小吏难做,打吧,身份最尊贵的没下令,不打吧,韩参军怒火难消。
好在殷元昭并非和稀泥之人“韩参军,王刺史已免了他今日的杖刑,此事不必再提。”
韩敏一时哑然,忙道“那、那不是……”
殷元昭断喝一声“好了,若没事就先听案。”
正巧先前打发的衙役前来回禀,对他摇了摇头。
韩敏知道柳青云并非殷元昭救出得狱,顿时增了三分底气,厉声又道“王爷,柳青云是犯案之人,本该收监关押在刑牢,当先问他个逃狱之罪!”
殷元昭脸色一变,仿佛才知道此事“此事当真?他所犯何罪?”
韩敏迟疑,当初汪集吩咐找个由头逮捕柳青云,之后一直未定罪。如今却是不好交代了。正踟蹰间,王宪捻须应道“柳青云作文污蔑朝廷,散播谣言,扰乱民心,其心可诛。”
不及柳青云辩驳,堂上便有人呛声“永昌三年,陛下就有令不得捕风听影捉拿读书人。柳兄不过是写了篇针砭时弊的文章,以此为由给柳兄定罪,莫不是不把陛下放在眼里?”抢白之人名唤赵祥,和柳青云同为乡贡,二人脾气相投,他极钦佩柳青云的勇谋。故而昨日柳青云亲自上门请他上公堂直言胸臆,他二话不说连连答应。今日见堂上的状况,也品出些味道,更是出声相助。
果不其然,殷元昭接着说道“不错,文章千古事,文中思想千人千意。不该以此定罪。”
柳青云赶着往上爬,忙道“王爷,草民告韩参军,正是因此。大半月前,草民与几名同窗以文会友,途中竟被韩参军逮捕入狱,直到前日才被表弟用百贯钱赎出。草民要告他目无遵纪,冤枉良民。”
殷元昭喝道“韩敏,果真如此?”
王宪醒过神来,半眯着双眼打量殷元昭,暗道他定是借题发挥,不能不帮着撑腰“王爷,韩参军也是一片忠心……”
殷元昭惊堂木拍下打断他“王宪,韩敏此举祸害百姓毋庸置疑。要是官员都和他一样的做法,天下万万人,是他能抓得过来,还是你能审得完。你们食朝廷俸禄,却视朝廷律法为无物,尚有脸面辩驳。”
王宪被他一顿抢白,心中翻江倒海,反观韩敏,也是一阵白一阵红。他压住了火气道“王爷待如何?”
“韩敏身为司法参军,更是罪加一等。先将他撤职留看,待本王禀明陛下再做定论。”
韩敏满口黄牙都要咬碎,冷哼一声甩袖而去。而后亲兵侍卫押着乔大乔二回程,两人在公堂上倒也没嚣张气焰,只是一味的矢口否认。
殷元昭思量留着他们还有用处,只命人把他们收监押后再审。
围观百姓见此,只觉压在胸中的一口恶气吐了一半,俱是奔走相告拍手称快。众人见殷元昭雷厉风行,不过半日即摘了韩敏的乌纱,对他有了几分信服。渐渐城门口的告示下有了人气,有大胆的先用小事试探。而殷元昭也不负众望,但凡所言属实,俱是秉公处理,涉案人员全部依律问罪。又将刑牢中未定罪之人经堂过审,证据不明、捕风捉影之类一律释放。
来回十数日,终是在锦州有了威望,不平书似杨花飞雪,从各处而来。殷元昭又派梁益等人在城门口守着,方便不识字的百姓诉说冤屈。其中王宪等也曾派地痞流氓滋事生非,甚至混淆视听,被齐越暗中找人盖了麻袋,为百姓又出了一口恶气。街巷中还有黄口小儿传唱歌谣,绘声绘色地道出锦州近日之事,可见人心畅快。
而百姓所言之事,无一不是锦州官场积年舞弊。或是粮价、布价比之他州高上几厘,或是巡察御史途经锦州不查不问,或是人命官司让人代赴法场……桩桩件件,皆是让人震怒。殷元昭以雷霆万钧之势,率人严查,锦州城马疲人倦,然俱是兴奋中洋溢着激动,只待最后收网一招。
不同于殷元昭拨开云雾见青天,锦州官场上下愁云笼罩,风雨欲来。
王宪等人对于他动作频频,皆是夜不能寐,暗恨不已,甚至有人已起杀心。而王宪之前被王?来信斥责,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先顾忌着魏王大计,绝不能让殷元昭在锦州有碍,否则难脱嫌疑。再三让他不要轻举妄动,一切自有魏王周旋。故而王宪只能一面竭力劝阻其他人,一面想方设法堵住锦州悠悠之口。一封封书信快马加鞭晨昏不分地自刺史府向上京送去,以求对策。
然而锦州其他人心思各异,毕竟王宪身为王氏族人,魏王舅父,背靠大树好乘凉。而他们纵然多年经营,尤是根浅叶薄,难有倚仗。若被殷元昭查个水落石出,不说灭门之祸,身首异处是难免。故而吴承水等人背地里瞒着王宪找上汪集,诉说利弊。
傍晚过后,锦州府衙大门合起,不再许人进出。殷元昭自接案以来,和亲兵皆宿在府衙,行馆已是几日未踏足了。
府衙厢房内,长烛高燃,明明灭灭中映照房内一道伟岸的身影。
倏忽“吱呀”一声门被人从外推开,齐越抱着一摞整理好的案卷进来,道“王爷,您先前吩咐的存疑案卷,已经打听清楚小一半了。其他的,要么找不到原主,要么不愿多说,只好暂时搁置。”
殷元昭笔下不停,他这几日忙着处理冤案,难有闲时,只得趁空写成奏章。听得齐越言道,只点点头赞了声好。
齐越又在一旁絮絮叨叨说着王宪他们的动作,他们带来的亲兵大部分都安排去盯着锦州府衙。没过一会儿,就听到齐越愤愤道“王爷,我想不明白,咱们明知王宪他们有鬼,为什么不能直接抓起来审,现在这样费时费力还不讨好。”
殷元昭头也不抬,道“你以为朝中人现在只盯着锦州?你我都被百双眼睛盯着。若是稍错一点,陛下的御桌上少不了弹劾的奏章。况且王家根深叶茂,难道会放任我们严刑逼供?只有让他们无翻身之机,才能一劳永逸,明不明白?”
齐越闻言虽觉有理,但心中还是气不过。他一边嘟囔着“还不如在战场上痛快”,一边跑出去和张迟叽里咕噜商量了一通。殷元昭虽听不见他们的话,但也可猜到七八分,无奈地摇摇头,让他们受点教训也好。
奏章写至一半,因近日里少睡眠,殷元昭感觉隐隐头痛倾袭。他不欲毁了奏章,搁下笔揉着眉心,不经意间视线移到案桌另一头。
那里放着崔云之派人送来的生辰礼,他尚来不及看。想到此,他嘴角不自觉地勾起,露出浅浅的笑来。这两年生辰,崔云之总要纠集一伙人为他庆贺。今年他不在军中,亦不在上京,倒是不知崔云之有何新奇的主意。
他起身走近先拆了信,信中洋洋洒洒,不管是王公大臣结亲涉及的势力拉拢,或是公主驸马设宴的园中趣闻,还是两家相府的蓄力待发,甚至宫妃的伺机而动,都在崔云之的笔下娓娓道来。末尾还留下龙飞凤舞的一句书不尽言,相见再叙。
殷元昭却对着信中一处沉思,皇亲设宴虽有规矩,但人多口杂,难免涉及是非,只是不料竟将柳如卿扯入其中。她心思沉,说不得又要多想。可惜他近日不能得返,还需当面解释才是。他沉吟一会儿,暂且放下不提。又点过他物,不过是上京佳酿,算不得新奇。另有小盒装着锦囊香袋,针脚细密,上绣绿荷红莲,闻起来有股药香。小盒内有一张纸笺,写着锦囊香袋的用途,或是解酒,或是驱虫。
余下还有一个墨色长条锦盒,内中放着两幅卷轴。他心中一动,不禁起了玩闹的心思。修长的手指抚过系着的红绸,继而铺上宣纸将猜测的谜题写出。之后才拾起其中一卷,挑开绸带展开。画上的女子如清水芙蓉,亭亭玉立。眉目极为传神,画外似有人和她开着玩笑,笑靥如花,仿佛是因持画人之故,杏眼中还留着一丝戏谑。殷元昭轻轻一笑,俏语谑音宛在耳边。画卷最下方还有一行小字,一看便知是崔云之的手笔酒不醉人人自醉。适逢寿诞,遥祝心遂愿成。
他又慢慢展开另一卷画轴,顶端两三根细枝上伸出几片墨竹。再往下,正是他的画像,笔锋流畅,意态逍遥,唯独点漆双眸,失了几分清冷,蕴了点笑意。旁边也有几个小字,传递着作画人的心意。
殷元昭凝眸看了片刻,不自觉地双眸含笑,好似春风拂过青柳,原本平静的心湖漾出点点波澜。他将两幅画轴重新卷好收进锦盒,复拿出肃安王府的来信。信中将前几日的风波一五一十的描绘,尤其是柳如卿惹恼太妃之言,写信人唯恐他生气,用词十分小心谨慎,不偏颇一方。
殷元昭初看时虽有些惊讶,但是并无半丝怒气。尤其柳如卿反驳太妃不为他着想,让他心中又甜又涩,他不禁羡慕柳如卿。能有谢婉这样的父母,是她之幸。也正是那样的父母,才能教导出柳如卿这般的女儿。
他将柳如卿的婚姻之论翻来覆去看了数遍,想象着她因曲想容之言生气的神情,不觉笑出声来,果真是个胆大的女人,一如在云安之时。要知道世家贵女,多为家族所谋,即使赞同柳如卿之言,顾忌着贤良的名声、家族的长久,也不会出口宣扬。哪怕是性格泼辣的广平郡王妃,家中不也有几房妾室。而他因曲想容之故,对于妻妾,贵在与他知心而不在多。相比之下,柳如卿和他可说是不谋而合。
夜深露重,厢房里的红烛即将燃尽。殷元昭放下书信,正待写信回传,突来凌厉的风声,破窗而入,逼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