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湛蓝,黄色琉璃瓦在太阳照耀下光芒闪烁。
大明宫东西两侧,原种植着十余株梧桐,高耸参天,庇护宫阙。两日前雷鸣电闪,劈断了正中一棵,还未来得及补上,愣愣地空出一片白,每每有人经过,都要瞧上两眼。
殿内大门紧闭,静谧无声。
宫婢悄声掀了炉盖,添了一丸香球。倏忽间,白玉缠枝莲盖炉即飘出几线若有若无的香雾,袅袅回旋,散在偌大的宫殿中,回味无穷。
“太后果真这样说?”嘉平帝搁下朱笔,将奏章递给宝福,由他规整。
德福伏跪在地已有半柱香的时间。太后刚送走殷元昭,便遣了他来大明宫回禀。依他看来,太后虽然觉得可惜,但还是不想违背殷元昭的心意。不过嘉平帝闻言却无任何反应,好似他未说过一般。故而他听到问话又恭敬回了一遍“太后娘娘的确是说,肃安郡王不愿,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德福悄悄抬眼,嘉平帝正低着头啜了口新茶,杯沿上还有些轻飘飘的水烟,让人看不起他的神情。他想起太后的吩咐,继续道“太后娘娘还说……”眼睛余光瞄见嘉平帝瞥了他一眼,声音立时顿住。
宝福躬身搀着嘉平帝起身步阶而下。斜阳从窗棱中射进来,抓不住的光线印在宫婢内侍的衣衫之上,纹丝不动。嘉平帝掀了炉盖,取下香案上摆着的细巧香箸,轻轻挑开香球,霎时一股浓郁的檀香扑鼻而来。
“太后还说什么?”
“太后娘娘还说,请陛下念在王爷自幼无父,在婚姻之事上就遂了王爷的心意。”
嘉平帝手中动作瞬停,殿内一时默然,唯有炭火燃着了檀香,发出细细的滋滋声响。
遥想当年殷元昭甫进宫,还会跟在众人后面,仰着脸叫声皇伯父,后来却只称陛下了。他心中微微酸涩,曾经连剑都拿不起的孩子,已经长成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良将。谢琦兰之事他是顺手推舟,没想到他竟如此固执倔强。不过这性子也真是像极了……
嘉平帝半晌无语。德福趁他不在意和宝福眼睛对上,没过一会儿就听到宝福在旁低声唤道“陛下,太后娘娘还等着回音呢。”
嘉平帝这才转过身子,沉声道“朕知道了。退下吧。”
宝福小心打量他的神色,竟一时猜不透他心中所想。他扶着嘉平帝重回御座,默默在一旁伫立。
嘉平帝遥望着殿门,重重宫阙,朱红宫墙,隔住的又岂只帝王心术。
“把关孝宇的折子找出来。”
宝福立时从一旁尚未批阅的奏折中,找出太史监监正呈上的奏折,双手递给嘉平帝“陛下,这就是了。”
前几日乌鸦盘空,梧桐树倒,嘉平帝便命关孝宇占卜推算。关孝宇当时回奏天象不明,需回去和众人商议。
嘉平帝阅览过后,眉头微皱。内中只叙两事,一是无云缺月星隐,将星将陨,实为凶兆;二是之前测算的殷元昭与金氏鸾凤和鸣的卦象竟出了变化,按卦象来看,一宫两星,金氏所在星位黯淡无光,此乃他二人婚姻难成之兆。
待到西窗上最后一抹阳光褪尽,暮色将上之时。嘉平帝指着手边的绫锦“烧了吧。”
宝福遵令称是,又疑声请示“太妃那里?”
嘉平帝朱笔挥洒,道“你遣人去说,就说是朕的意思。”
柳如卿醒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藕荷色帐幔。
透过珠帘望去,八仙桌正中摆着一个绿色七宝烧花瓶,供着三两支莲花。门口立着一个杏红色长裙的女子,正在对外交代事情。
这房间显然和她平日居处大为不同,霎时间她竟误以为自己入了地府。
她盯着顶上帐幔,迷糊了一阵,方想起佩兰居之事,想到那凶狠之人、差点落在头上的刀,她心中狂跳,不禁抬手抚上心脉,却发现虎口处已包扎的严严实实,微微还有些残血。她还想探查右肩被砍的地方,不巧动作有些大拉扯到伤口,惹得她轻呼一声,冷汗涔涔。
“姑娘,您醒了!”言语中透露着惊喜。
柳如卿寻声望去,只见门口女子小跑着走近,唇角含笑、温柔可亲。
柳如卿左手肘撑床,挣扎着坐起,红衣女子行快一步将她扶住,扯过被褥塞在她身后,随后坐在床边,问道“奴婢瑶琴,姑娘可有感到不适?。”
柳如卿摇摇头,问出心中疑惑“不知这是何处?”说完一怔。她的声音些微沙哑,恍若暮年。而且说话动作牵扯到咽喉深处,一阵刺痛,小心吞咽也觉痛苦难当。
瑶琴原是在殷元昭身边服侍的,平日里最是温柔和气。昨夜殷元昭差人唤她来远香堂伺候,她便知来人不一般。途中也问过缘由,齐越并未细说,只让她好生伺候。如今见柳如卿前颈两道掐痕,经过一夜休整,反倒青青紫紫,被白皙肌肤映衬得煞是恐怖,心中顿时生出无限怜惜,叹道“姑娘且放宽心,这里是肃安郡王府。王爷昨晚回京,恰遇上姑娘被贼子所伤。”
柳如卿一愣,当时注意力全在吴乾身上,只知道有人经过,不料竟是殷元昭。
瑶琴见她不由自主地抚上右肩,猜她担心伤口,那里已经和右臂捆绑在一起,宽慰道“昨晚太医来瞧过了,姑娘肩上伤口虽深,万幸没伤到骨头,休养些日子就好了。虎口处有些震裂,太医嘱咐不可见水,姑娘若有需要,直接唤我便是。”
柳如卿想到最后一刀,仿佛那刀光还在眼前,不禁打了个冷战。
又听得瑶琴笑着说道“想来是老天爷也在保佑姑娘呢。这次姑娘逢凶化吉,往后说不得还有大造化。”
柳如卿心中尚有许多疑问,刚想开口,又闻得门外脚步声,她和瑶琴一同往外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水绿色外半臂的侍女端着食案进来,圆脸大眼,看模样比瑶琴小上不少。
果不其然,琼箫掀开珠帘就喊姐姐,看柳如卿醒了,露出笑来,左右两个梨涡,尤其可爱。
瑶琴从食案上接过清粥,一勺一勺地喂柳如卿吃了。无奈柳如卿喉咙太痛,只吃了小半碗,便不愿再吃。瑶琴也不勉强,又和琼箫配合着为她换药。一番折腾下来,柳如卿满身冷汗。
瑶琴替她拭去额上冷汗,又取过药碗来喂她喝了。罢了又给她塞了颗蜜饯“良药苦口,姑娘含着散散味。”
柳如卿自幼学习医理,日常接触药草,各种味道都闻过,其实并不觉得难喝,只一笑谢过瑶琴一番好意。抬眼但见琼箫眼睛不错地盯着她看,不解问道“怎么了?”
不待琼箫回答,瑶琴含糊道“怕是没见过姑娘这么不怕苦,一时看愣住了。”言罢目光一扫而过,琼箫吐吐舌头不说话。
柳如卿瞧见她二人动作,知有内情,也不好细究,便道“不知王爷可在府中,烦请瑶琴姑娘替我致谢。”
“姑娘只管好好养伤,等伤好了再谢也不迟。”
柳如卿点点头,想起昨夜遭劫,唯恐济世堂众人担心,尤其佩兰居多处损毁,心中更是愧疚,便道“可否麻烦瑶琴姑娘替我传信。”
瑶琴似看出她所想,劝慰道“姑娘放心,王爷已谴人去济世堂和白府报信。白夫人让姑娘好生养伤,不必急着回济世堂。”
柳如卿这才放下心来。许是刚吃了药的缘故,她整个人昏昏沉沉的。瑶琴扶她躺下,叮嘱她好好休息。又和琼箫坐在一旁守着。
柳如卿迷迷糊糊中听到二人小声谈话。似是瑶琴训斥琼箫,再不许像方才那样。她本想细听,却熬不住困意。再醒来时,窗外暮色一片,房中几支红烛摇曳。
房中只余琼箫一人,见她醒了,立时丢开手中的九连环,又去桌前倒了茶给她解渴,却不开口。
柳如卿奇道“你怎么不说话?”
琼箫小脸皱起来,嘟着嘴道“瑶琴姐姐让我少说话,说我祸从口出。”
柳如卿打小就偏爱活泼灵动的姑娘,在云安的手帕交也俱是俏皮可爱。此时见琼箫有口不敢言,有心逗她“我闷的慌,你就当替我解解闷,瑶琴姑娘不会怪你的。”
“姑娘想听什么?”琼箫早就憋不住,随手搬张方凳,靠着床坐了。
柳如卿沉吟一会儿,但见琼箫不错眼地看着她,但眉宇间的好奇无论如何是掩不住的。她莞尔,想起在王府一日,不知是否会给殷元昭惹来麻烦。若是因她造成误会,岂非是她之过,遂开口问道“我在府中养伤,还未拜见王妃,瑶琴姑娘可有安排?”
琼箫一派天真,并不曾意会内中深意,歪着头道“我们府里只有太妃和王爷两位主子,太妃近日出了远门,王爷还不曾有王妃。”
柳如卿初时一喜,暗道原来他不曾娶妻。转而又纳闷,殷元昭看模样也有二十四五,又生于皇族,怎会仍是孤身一人。
“这是为何?”
琼箫对着她欲言又止,眼睛躲躲闪闪,不过还记着瑶琴的嘱咐,只道“我也不知道。许是王爷自有考量。”
柳如卿心道,琼箫到底年纪小,不太会遮掩。这事分明是有内情,只是不好告诉她罢了。她非是不识趣的,便道“那你再与我讲些好玩的事,好么?”
琼箫歪着脑袋想了想,只捡着自己以前的一些趣事说了。说到高兴处,她捧腹大笑,前俯后仰,乐不可支,十足的孩子气。
“什么事情这么开心?”琼箫听到声音,回头望去,却是殷元昭和瑶琴前后走进。瑶琴朝她皱眉,琼箫她立马站起来靠在柳如卿旁边,收了笑,只低着头踩着脚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