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北面依山,一百零八里坊从东南西三面环绕宫城。以朱雀大街为界,西为里,东为坊。东西里坊各设一市。东市衣烛饼药、调版印刷,各行各业无所不有。西市则尽揽古玩奇珍、西域吐蕃特色,异族之人比比皆是。伊洛河隔开南北两城。南城多是贩夫走卒杂居。北城紧挨着皇城,王公贵族纷纷开府于此。
各项规制沿袭前朝,不过比之少了坊墙之隔。
七月初,朝廷就有旨意下达,自南城大安里到北城如意坊,都被划作乞巧市。几处早就张灯结彩,各式乞巧摊子轮流摆了出来。没过两日,又有布告登出,称七夕当晚将在朱雀门燃放焰火。
七夕当日,白夫人早有吩咐,清晨就让周大娘在院中摆好铜盘,等到正午盆中结了水膜,便唤林燕飞和柳如卿出来投针乞巧。
林、柳二人取来引线,轻轻平放在水面上,水纹轻漾,不过片刻重归宁静。
背后白夫人摇摇头,轻叹一声“没想到你们两个,乞巧都是同声共气。”
林燕飞和柳如卿望着盆底笔直的两条针影,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出声。
林燕飞举着柳如卿的双手,左看右看,故意叹道“这两双手合该是给人诊脉治病的。老天爷一定是早知我和如卿投身医道,故而不精于女红缝裁,也是命中注定。”
白夫人横她一眼“就你不会,还扯出一番歪理来。”
林燕飞和柳如卿两人早就商定,七夕去看焰火。这时见白夫人心情尚好,柳如卿扯扯林燕飞的衣袖,眼神直往白夫人瞥去。
林燕飞会意,挽着白夫人的胳膊,舔着脸道“姨母,今日七夕,可否放我们半天假。”
白夫人面上依然严肃,眼中却有笑意流露。她看着二人期待的神情,道“罢了,申时你们就散吧。记得平安回来。”
两人笑着点头称是,便随着白夫人去前堂。即使在济世堂内里,也能听见各处喧闹声音。
申时一到,柳如卿两人就向白夫人道别,各自回房整理仪容。
林燕飞不耐做女子装扮,索性换了一身月白色圆领锦袍,腰系蝴蝶结子长穗宫绦,头发用白玉簪束紧,活脱脱一个玉树临风佳公子。
“如卿,好了么?”林燕飞靠在门上朝里催促,手中折扇三长两短敲击着房门。
内里传来柳如卿几句“好了好了”,片刻后才有人开了门,走出来轻声问道“如何?”
不比往日全身苍青、不施脂粉,今日她换上了林夫人替她裁制的新衫。上着藕荷色窄袖,外罩一件缠枝花团半臂,下系蓝灰色襦裙,楚腰纤细不盈一握。鬓边斜插一支梅花竹簪,挽起一半云发,薄施粉黛,淡扫蛾眉。
林燕飞眼中露出几分惊艳,围着她快步走了几圈,嘴中不停赞道“果真清艳脱俗。若我是男子,定要娶你为妻,好好藏在家里,再不让看见。”
柳如卿见她又作男装打扮,掩唇而笑,也开玩笑道“你也是一表人才。若你是男子,我必嫁你为妻。”
恰巧周大娘来后堂,听她二人这番话,指着他们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待笑够了,她才朗声道“两位姑娘快别闹了,还不趁这时候出去,晚了可没好地方看景。”
林燕飞和柳如卿相视一笑,赶紧别了周大娘,就往朱雀大街走去。
朱雀大街上人满为患、车马盈市,布衣罗绮接踵摩肩。道旁两边挤满了摊贩,各式乞巧物品应有尽有。摊主嘴不停歇地吆喝巧果、磨喝乐还有各类小食。
柳如卿和林燕飞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先挑了几样吃食尝鲜。又跑到磨喝乐的摊前,对着娃娃一番评头论足。
磨喝乐多是笑容可掬的小儿形态,栩栩如生,讨人欢喜。商家为了获利,极尽精巧之事。或以樟木雕刻,加饰华服,添之金玉宝石;或以象牙雕镂,佩戴珠翠,以红纱碧笼做罩。当街还有小儿童子手执新荷叶或未开荷花,模仿磨喝乐姿态,向行人乞得巧果。被遇上的众人大笑开怀,逗得来人说几句吉利话,纷纷解囊。待到天色稍暗,两人仍意犹未尽。
为防被人群分开,林燕飞一路牵着柳如卿的手,有人经过露出轻笑,满脸了然之色。两人也不解释,只心中暗笑。
等过了倚马桥,沿着伊洛河向东走,即到宣平坊。宣平坊内酒肆、饭庄数不胜数,到处都悬挂着花灯,争奇斗艳。灯明如昼,衬的满天星月黯淡无光。
途经燕子楼时,外面已排成了一条长龙,还有伙计不断折腰赔罪。
林燕飞指着人群介绍道“燕子楼的乳鸽、春风堂的烤鸭、玲珑阁的点心,乃上京三绝。”柳如卿往上望去,燕子楼楼高三层,楼上人影攒动,不过不比楼下喧哗吵闹。林燕飞顺着她的视线抬头看“上面多是达官贵人,清静随意,比之楼下贵了十倍不止。”
两人便舍了这处,又往永平坊行去。坊中飞天阁,原是前朝王侯所建,历时百余年,几经修缮。阁高百余尺,与怀德里仁济寺中的齐云塔遥遥相对,并称“上京两大观景台”。因可揽尽上京风光,每逢上元、七夕佳节,飞天阁备受青睐。为免意外,朝廷则加派军队驻扎,护卫观景秩序。
在飞天阁左右,新建“挹翠”、“临洛”双亭,常有书生墨客在此挥毫泼墨,此时乌泱泱的全是人群。旁边还摆着笔墨摊子,挨着卖莲花灯盏的。林燕飞要了两个灯盏,递给柳如卿一个。又匀出几个大钱,在笔墨摊上写好祈福的话。柳如卿跟着如法炮制。
两人走到僻静处,待墨干了,林燕飞教她叠了个同心方胜儿,再小心塞进灯盏,走到伊洛河边上放了。河面上早就飘着万千莲花灯,照得河水悠悠发亮。有的顺流而下,带着祝愿劈波斩浪;有的撞上画舫小舟,倒着跌进水里,惹得岸上一阵惊呼;还有的被有心人拾起,被周围人撺掇怂恿得面红耳赤,犹豫半晌才去求证。河中央笙箫齐奏,引来叫好声不断。又有童子童女在岸边拍手唱到“河灯亮,河灯明,牛郎织女喜盈盈。河灯一放三千里,从此岁月顺且宁。”
柳如卿幼时虽随父母四处游历,但这般盛景也少见。谢婉在世时常教导她处事不惊,要有大家风范。可她到底年轻,言语中免不了惊叹。
林燕飞回头望飞天阁方向人满为患,招呼她往回走,遗憾说道“今年飞天阁是上不去了,只能明年赶早。”
柳如卿笑道“早听人说上京富丽繁华天下无,今日一见,方晓不虚。”
林燕飞脸上有了光彩“嘿嘿,等上元节,比这还热闹呢。那些好风雅的贵族公子哥,还会自己制灯笼,猜灯谜打擂台,赋诗作曲。连送出的彩头,个个都是精巧之物,引来围观的人连声叫好。”她愈说愈兴奋,雕车宝马鱼龙舞,仿佛那番盛景就在眼前。
“要说热闹,还是上元节好玩。”春风堂顶楼,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俯视窗外,回头对着众人抱怨道,“今日只有些河灯焰火,偏偏人还多得很。”
又闻得一人轻笑“要比玩,只怕上京没人能比得上十三弟你呀。”
“平王爷所说即是,相信十三殿下今夜不只安排了这几盘鸭子吧。”他语带嫌弃,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少年笑骂道“殷兆柏,真是吃都堵不住你的嘴。”他摇晃着走到桌前,自顾倒了杯酒饮尽,叹道“好酒难得,这酒果然不及御酒。”
另有一人笑道“十三弟,酒多伤身,小心父皇禁足。”声音清亮,仿佛玉石之音,一袭宝蓝锦袍,手持象牙白玉扇,言谈之间常有笑意留在唇侧,望之可亲。
原来那少年正是嘉平帝的幼子殷元昀,尤其好酒。嘉平帝在皇子酒色方面管束甚严,故而他平日不敢放肆。上月大军得胜还朝,趁着龙心大悦,他愣是一个人解决了数瓶御酒,醉倒在天子驾前。气得嘉平帝将他禁足半月,前两日才刚解了禁。他又喜欢热闹,便趁着七夕聚集了一帮皇亲,寻欢作乐。
听得殷元晔揭他短处,殷元昀面上讪讪,转而道“今夜月色正好,不如去伊洛河上赏景。”众人早知另有安排,哪会驳了他的意,纷纷点头称是。早在一旁候着的侍从连忙接引,请众位尊客往画舫一行。殷元昀落在背后,偏头见殷元昭自斟自饮,好似方才的热闹与他无关。
殷元昀晓得他行事冷淡,也不介意,笑着邀请道“肃王兄一起同行?”众皇子中,殷元昭独与他交好,闻言不便拒他美意,只得随着众人一起下楼。
春风堂外三三两两的人群结伴而行,柳如卿和林燕飞亦随着人流赶往倚马桥。两人言笑晏晏,好不悠闲自在。
忽听得后方传来骚乱,两人回头一看,却是五陵年少当街纵马,道中行人被马蹄踢翻在地,慌乱中又连累他人齐齐滚作一团,顿时哀嚎之声四起。左右摊贩也遭了无恙之灾,现场一片狼藉,孩童哭喊之声不绝于耳。
两人霎时间被人群冲散,柳如卿尚来不及寻她,却瞥见青石板道当中,幼童吓得仿佛双脚被定住,呆呆得一动不动。转瞬间当先打马者已近在眼前,眼见得马蹄就要踏上幼童身躯,柳如卿当机立断,冲上去双手搂过幼童就要急奔回转,未料到仍是被骏马尾风扫到,长鞭扬起,就要落在她的身上。
危急之际,柳如卿只觉腰间一紧,疾风吹过耳边,回过神来已在道旁。她正欲道谢,抬头竟是一怔。
这人一袭青衫,不似凯旋时风光,无故显得几分落寞,如同那晚在云安一般。
林燕飞从对面飞奔而来,焦急神色溢于言表,匆匆挤开旁边一人,担心问道“如卿,你怎么样?”
柳如卿放下怀中幼童,幼童受到惊吓尚未缓过神,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放。
前方突然几声骏马哀鸣,引得众人视线齐齐转了过去。
殷元晔翻身下马,对着滚落在地的人厉声道“闹市当街纵马,该当何罪!”
谢玉澄方才被人从马上踢下,心中火气按捺不住,本想发作,又听得声音耳熟,彷如珠落玉盘,偏头望过来,心中一惊,立即单膝跪倒“臣参加魏王殿下。”
同行之人皆已瞧见殷元昀等人,面面相觑“臣等叩见魏王、平王、十三殿下。”
殷元昀一张俊脸上满是怒容“今日你们不在城中值守,反而纵马扰民,真是好大的胆子!我明日倒要问个明白,冯远生他怎么管的金吾卫!谢相他是如何教的儿子!”
殷元晔却是眉头一皱,瞥他一眼,思忖他是有意无意。柳如卿闻言也留了心,暗道原来这就是谢家子孙。
听得叱骂,谢玉澄也起了怒气。不过他虽是相府公子、皇后之侄,又怎比得上龙子凤孙。且殷元昀最得陛下宠爱,若真捅到天子面前,怕得不偿失。他只得掩住愤愤不平,悻悻解释道“臣等今日向冯将军告假一日,和众位兄弟多喝了几杯,还望殿下恕罪。”
殷元昀冷哼一声,紧接着又听到殷元曜低喝道“还不退下!”他声音不比殷元晔清亮,听着温润有余。一身素色长衫,更显得身姿玉立。然眉间微蹙,语气中自带威严,逼得谢玉澄连连后退。
谢玉澄用余光偷瞥了一眼,却见殷元曜朝他使了眼色。他会过意,急忙召集其他人离去。
“卫安,着人安抚百姓,若有伤亡,报至京兆尹。”
“还是三弟想的周到。”魏王殷元晔见人离开,也不多计较。他“唰”地一下绽开象牙折扇,悠悠走到殷元昭面前,对着他身后道“姑娘安好?”
柳如卿收回目光,和林燕飞牵着幼童走到人前,福身道“多谢殿下关心,民女并无大碍。”
殷元晔虚扶一下“不必多礼。”刚才惊鸿一瞥,隐隐瞧见她像极了一人,他心中暗自玩味,面上和煦如初,忽而问道,“姑娘与肃王兄相识?”
柳如卿听他言语打探,心中不喜,且想起云安事,怕出口不慎给殷元昭惹了麻烦。
犹豫间听到熟悉的低沉声“臣与柳姑娘曾有一面之缘。”话音刚落便有几道视线在她二人身上来回探视。
殷元曜温声道“这倒是巧了。你叫什么?”
柳如卿悄悄打量殷元昭,见他不着痕迹地点点头,方回道“民女柳如卿。”
突如其来一声巨响,无数星点洒落人间。柳如卿举目望去,烟火华光遮蔽黯淡星月,化作金风细雨散向各处,倒映在伊洛河中,仿如铺就了一条银河。
画舫上有人朝岸上大呼,殷元昀打断他们,挑眉乐道“他们等急了,两位皇兄请。”
殷元昭踏上画舫,夜风吹动青色衣衫,他回身朝岸上望去。夜色中幼童的父母上前谢过柳如卿,三人一番寒暄,年轻的妇人即带着孩子离开。
柳如卿似乎察觉到视线,朝画舫望去,对他盈盈一笑,和云安离别之时的记忆重合。肃州战事完结,他即派齐越前去云安打听,得知她入京随白夫人学医。崔云之当时还笑称,回京后定要给她惊喜。
谁知班师回朝后两人事务繁多,皆腾不开身,竟于今夜意外重逢。方才见她险些被马鞭挥中,心中骤起慌乱,幸好……他浅笑颔首,眉眼舒缓开来。见她和同行之人欲离去,他向黑暗中使了个手势,方进入画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