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热未去,蝉噪声声。从半开的窗户中看过去,几朵树影映在书架上,染出的黄晕和暗荫相映成趣,书房里人影绰绰。
殷元昭眉头紧蹙,端坐在黄花梨木椅上,问道“柳姑娘当真这么说?”那日回京在道旁看到她挤在人群中,怔怔地望向他。可惜近日抽身不得,难以当面解释。
“属下不敢隐瞒。柳姑娘的确说,云安县令有行抓捕之事,她怀疑与王爷受伤有关。但画像她并未亲眼所见,故而只确定七八分。”齐越躬身道。
殷元昭沉默不语,垂着眉眼,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叩着桌面,似在沉思。依她的为人,提及七八分估算,怕是太谦了。
有人却沉不住气,拍案而起,粗着嗓子吼道“要真是这样,那咱们在外打仗,出生入死,朝中还有内奸盼着我们死,这算什么事!”
他越想越气,在房中疾走了几步,又回头指着其他人道,“你们怎么看!”
“常培义,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说话的是曹定,他三十七八岁,看上去文质彬彬,对着粗眉瞪眼的常培义,丝毫不客气。他斜眼望着另外几人,“老韩,你怎么想?”
韩启阴沉着脸,自殷元昭训练玄甲军以来,便是由他接管掌事,七年来耗费心血甚巨。南征北战,唯此次损失最出人意料,怎不叫他心痛。
他对着殷元昭抱拳拱手,道“王爷,末将以为此事必须彻查。否则九泉之下,我怎能面对枉死的将士!”
殷元昭却不答,转头向站在窗前的青衫儒士问道“何先生有何高见?”
何文义转过身来,在他的额间到右眼角处,横亘着一条伤疤。疤痕褐红,看上去已有了年岁。他对着众人颔首,嘶哑的声音响起“王爷心中已有主意,何不向大家说明。”
殷元昭环视一眼,将几人反应尽收眼底,道“这事一定得查,但是只能暗查!”他抬手止住常培义,“当日在场的众人,你们都还记得?”
陶茂竹点点头“当然。除我们外,还有宋将军、州府四营的众位将军参将。”
“那就从他们和云安开始查!另外,京畿四营中也需注意,小心有人浑水摸鱼。”
“是!”韩启等人得令,迫不及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不过一会儿纷纷告辞离去。
见众人远去,殷元昭方问道“何先生刚才为何避而不答?”
“老朽突然想到,军情泄露许是针对王爷一人。”
殷元昭眼中一暗,蓦然站起。他双手放在背后,走到窗前同何文义并排站着。
窗外满池的碧绿幽幽,当中嵌着几朵红莲。有的盛开,花瓣颤颤巍巍,似是承受不住蕊心的重量;有的尚含苞待放,几只蜻蜓歇在荷尖。
“先生何出此言?”他哑着嗓子道。
“若与突厥勾结,则不会在王爷失踪后死守定门关。”何文义停顿片刻,年轻时留下的病痛让他苦喘不停。
殷元昭连忙扶住他“先生这些时日可有按时延医?”
何文义摆摆手表示不妨事,继续说道“他们要的,只是王爷你一人的命。”
殷元昭扶在窗檐上的手渐渐握紧,青筋暴露。
何文义在一旁自顾自地说道“王爷因边疆战事,每年倒有大半年在外,对上京局势难免疏漏。自文宣太子三年前身亡,储君之争暗潮汹涌。魏王为长,平王为嫡,各有母家支持。如今他们各成一党,不相上下。若想棋高一着,抢得先机,兵权是重中之重。王爷手握十万兵权,加之身份特殊,不会偏向他们任何一方,自然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咳嗽几声,继续说道“近几年来,王爷为避嫌一直少涉朝政。可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想独善其身,何其难矣。”
何文义对着殷元昭躬身一拜“老朽言尽于此,王爷三思。”说罢默默退下,只留殷元昭一人临窗独立。
若是因他一人令玄甲军命丧他乡,若是因党争置百姓安危而不顾……殷元昭握拳重重击在窗檐上,难忍心中愤恨;又埋怨起自己的出身,若不是……
窗外乌云齐聚,掩天蔽日,如同深处阴霾呈于天边。
忽而大雨倾盆而下,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在娇嫩的花瓣上。花瓣不堪重负,从花梗坠下,落在莲叶中心。一阵狂风吹来,莲叶似波浪般滚动,那花瓣却是不复再见了。
殷元昭思绪万千,浑然不顾雨水打在脸上。
他在窗前伫立许久,直到魏安看不下去,跑过来提醒道“王爷,外面风大雨急,小心伤身。”他才转了身坐回去。
魏安关窗将风雨隔住,见殷元昭颊上还滴滴答答地淌水,不由轻轻一叹,取了干净的布巾上前替他擦干。他是府里的老人,看着殷元昭长大的,还能仗着资历劝几句“王爷就算心里有事,也得顾忌着身子。咱们府里还指望您呢。”
殷元昭接过布巾,随意地擦了擦扔在桌上,问道“母妃可好?“
“您放心,太妃有兰若几个丫头伺候着,一切都好。”他呵呵笑道,“幸好王爷六月回来了,要是再晚点,太妃就去玉泽山庄避暑了。”
殷元昭轻哼一声。
魏安知道这几年他与太妃常有口角,虽住在一个府里,十天半月倒是不见面的。他有心缓和,忙道“俗话说母子连心。您在外面,太妃也是时常念叨……”
“好了,”殷元昭打断他,“你派人去兰阁,说我晚点时候过去。如果母妃不见,那就算了。”
魏安脸上瞬时堆起笑来“王爷说笑了。老奴这就去办。”
兰阁在肃安王府东北方向,是府内最为精致的一处所在。据说乃是先肃亲王为迎娶王妃特地修建。
阁中主殿半身落于水中,临水照影;主殿门前几座假山,怪石嶙峋,恰挡住外人窥伺的视线。长廊处处摆放着兰花,云销雨霁,有几朵花尖上还滴着水露,暗香扑鼻,让人一见便心旷神怡。
殷元昭尚未进入,早有伶俐的侍女向内通报,兰琪兰莹侯在门前屈膝施礼,待他踏入后方小心跟在身后一同入殿。
许是刚刚下过雨,赶走了夏日热气,主殿并未用冰。曲想容斜坐在贵妃榻上,把玩着折扇坠着的白玉蝴蝶玉佩,身后兰碧兰若打扇侍候。
见殷元昭入内,曲想容微微正了正坐姿,簪在堕马髻上的金凤颤动,振翅欲飞。
“孩儿见过母妃。”
兰碧搬了凳子放在下首,曲想容招招手道“过来坐。”
她上下打量殷元昭。虽说是母子,但殷元昭年少时多在宫中和皇子一道读书,十五岁又随军出征,常年不在上京。算起来,两人真正相处时间实不算多。
“瘦了。”曲想容叹道。她容貌出众,年过四十仍不减风采,蹙起眉头来让人生怜。
殷元昭还是出征之前和她见过一面,听她关心,歉声道“累母妃牵挂,是孩儿的不是。”
曲想容婉婉一笑,使了个眼色,兰若众女奉上茶后,纷纷会意退下。曲想容亲手端了茶递过来,镶金嵌宝的玉戒点缀着白玉杯子,不容人推拒。
殷元昭只得接过。
他轻轻拨开茶盖,淡淡清香传来。杯内浮着一朵青山玉泉,杯璧白滑,和花尖上的点绿映衬成趣,恍如青山白云,花蕊怯怯地露出水面,无限娇羞。正是曲太妃最喜爱的兰花茶。
他浅浅呷了一口,入喉微苦,回味却有些清甜。不由心中微叹,这茶,他从来是喝不惯的。
“陛下这几日可有召见你?”曲想容起个话头,殷元昭只盯着杯缘不答。她也不在意,毕竟她早有耳目回报,对此一清二楚。
她端过茶盏抿了小口,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陛下前些时候提起你,说你二十有五,还未婚配,实是不该。”
殷元昭听得两句,便知她目的为何,不由皱起眉头,将茶盏搁在几上“孩儿常年在外,此事不急。”
曲想容闻言嗔笑“哪里不急。要是寻常人家,怕是我早就做了祖母,含饴弄孙了。便是平王、魏王,年纪比你还略小些,也已经有了世子。”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殷元昭的脸色,见他不豫之色甚浓,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怒气。转而想到他性子固执,若是硬来,反而弄巧成拙。只得隐忍不发,待平了心气继续柔声劝道,“我已求得陛下恩准,将御史中丞金锦的女儿许配给你。金锦是清流一脉,和他联姻,对你……”
殷元昭猛然站起,冷声打断她“母妃今日只想和我说这些。”说罢转身欲离去。
曲想容看他油盐不进,再忍不住,手中折扇重重击在榻上,湘妃竹制成的扇骨与之交接,发出“梆”的一声脆响。
殷元昭止住脚步,背对着曲太妃,高大的身影挡住殿外光亮,覆作一片黯淡。
良久方听见曲想容压不住心火气道“莫非你还想着谢家那个丫头!”即使发怒,语调仍然婉转悠扬,听在他人耳里,只盼着她再多说几句。
天边晚霞如锦,璀璨夺目,假山之上如圆月摇金,一片晕黄。有微风吹过,兰花娇弱,禁不住风力,连梗掉落在地上。
“母妃这话不该说。”忆起曾谴人送给谢琦兰一盆玉雪天香,殷元昭心中感情莫名。那盆兰花,只怕如他先前期望一样,早已凋零,不知去向。
曲想容自知失言,只得软了语调,和风细雨地帮他分析“平王为谢皇后嫡子,谢家和他是同气连枝。娶了谢琦兰,对你无半分助力。如今宋谢两家联姻,豫王背后的定北大营向平王示好,殷元曜的势力更胜一筹。魏王有意拉拢金吾大将军冯远生,纳了冯家的二小姐做侧妃……”
殷元昭只觉疲惫,每每见面,不是劝他早做打算,就是替他分析两王之争。母子之间,竟无其他话可言。他从没像现在一样,痛恨起自己的出身来。
曲想容尤在他耳边念叨,殷元昭闭上眼睛,半晌才睁开,回身道“母妃之心愿,恕孩儿不能苟同。”
“你……”
殷元昭打断她,冷道“我清楚自己的身份,母妃呢?”
曲想容一愣,脸上颇有些不自在,继而冷哼一声“你以为你明哲保身,不涉入其中,便能全身而退?倘若文宣太子还在,还有几分可信,可惜他福薄。”
殷元昭听她提起先太子,眉间几分软化。文宣太子殷元?俏?换屎蟮粘ぷ樱?杂妆惚涣10?14?k?诠?心切┠辏??佣运?嘤姓展耍?尤缜椎堋v豢上??昵疤?油獬鲂辛裕?芫?孤恚?背nッ?d鞘彼?毂?谕猓?乩春筇?右丫?略帷k?恢毙挠幸苫螅由肀咚藕蛑?私员淮退溃?薮硬槠稹
曲太妃见他模样,冷笑连连“现在储位之争,你愿意置身事外,难道他们会放过你?”她起身移步,站到殷元昭跟前,软声道“元昭,母妃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就听母妃的吧。”
“母妃好意,孩儿心领了。此事孩儿自有打算。”殷元昭甩开她的手,后退一步道。
曲太妃看他顽固不化,索性威胁道“圣旨不日就下,你且做好准备吧。”
殷元昭闻言甩袖离去,不顾背后青瓷坠地。
兰若四人悄声走进殿中,收拾好地上碎片,上前劝道“太妃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