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z市北边医学大楼的实验室内,灯光幽暗,看守的人很是尽责地守在两间相连的实验室内。
这栋实验楼是白婵婵战败后的暂留之地。莫倦和小白很早就见过手握白藤的白婵婵并从她手上得到了关于云歌的消息,一心想找到云歌的兄弟俩在白婵婵手底下做事,换取关于云歌的情况。
正楼下,最南边角落的休息室里,临时凑出来的两张木床上,已然是油尽灯枯的小白靠着墙边低低地喘息。
莫倦捏着一颗药丸一杯水守在床边。“先把药吃了吧。”
好一会儿,小白费劲地摇头示意。
这颗药丸是白藤身上凝结下来的,白藤跟红藤一样是木系伴生兽,本身具有十分浓厚的生命力,化生而来的精华能极大地催生人类潜在的生存意识,焕发求生意志。他很早之前就通过云歌知道了这些东西的用途。
莫倦不听,仍旧想把这颗药丸塞进小白嘴里。
“吃啊,你吃啊!我……我求求你,你吃下去啊……”他低低地垂着头,声音像是从喉间抠出来的一样,狰狞不堪,满满都是血痕泪迹。那一字一句,说到最后竟不知道是在求谁。
他生而为人,迄今为止短暂的过往中,总共就那么点愿望,可惜时命不怜悯,他还没有长到可以抵挡风雨云歌就含恨去世;紧接着天灾人祸,世间万物轮回洗牌,低廉的物种一跃登上捕食者的位置,他带着小白不远万里去寻找一切能召回云歌的希望;好不容易顺着感应找到了云歌的白藤,却发现伴生兽早就换主人了,所有的希望变成绝望,连带着小白都要折进去!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们,他们已经够努力了啊……
为什么……
“.…..求求你,吃下去……”
长夜的风声从楼道穿过,呼啸而来,似乎从没有停止过。
人如灯火,拽着莫倦这株唯一的浮草,小白忽地咳起来,一声接一声仿佛要把肺咳出来一样。
“你……”
“你听我说……”
小白又咳了两声,顺过气来,苍白灰败的神色上突然显出一抹诡异的红。“你听我说,我们,好像一开始就错了。”
莫倦抬起头,露出一双浸湿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绝望又透着一股希望。
小白惨笑:“以前,云歌姐说过,白藤红藤里产出的果子饱含着生命力,能催生人们的求生意志,所以能生死人肉白骨,但是,我已经吃过了,也不是第一次吃了,我……好不了了。”
沉浸在绝望的眼睛里那一抹希望若如暴风雨里的小舟一样,翻船沉海,消失不见,莫倦怔怔地停下所有动作,一动不动死死地看着面前的人。
他可能真的不行了,云歌姐死后,他从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像个正常人一样,说话道别。
云歌去后,他陷入无尽的自我责难里,一夜之间从最初天真烂漫的孩童变成了沉默寡言的少年,他开始独立,不再依赖死去的云歌和活着的自己,一心魔怔地想再从这个世间找到任何关于云歌的踪迹,他总觉得云歌还没有彻底死去,总觉得自己还有什么可以为云歌办到。直到他们遇见白婵婵。
在白婵婵手上,他们见到了曾属于云歌的白藤,几经波折盘问,终于在黑暗之中找到了一点点关于云歌的痕迹。
白婵婵告诉他们,云歌并没有真正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只要能够收集同源的木系能力,汇聚到一起就能找到云歌的踪迹,甚至能再见到云歌。
“末世后觉醒了五系,其中木系种子者连十分之一都不到,何况不止要木系还要同源,精神力有很多的频段,只有相同的频段能被称之为同源,你们……”穿着白裙子娇小俏丽的白婵婵适时地停下话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莫倦俩人。
木系种子者少,但仍然能找得到,但是同频这个条件却很难达成,云歌已死,几乎没有人能知道她的精神力是什么频段。
“我可以。”沉默之中,一直没有说话的小白抬起头。“我可以。”他的异能是云歌给的,异能依赖于精神力,这就是说,他的精神力频段跟云歌的精神力频段是相差不大的。
这个消息如末世明灯,给了沉浸在悲痛之中的两个人一线生机,于是他们像个苦行僧一样从京都徒步到z市,按着白婵婵跟他说的方法收集沿途的种子者能力。
“我知道,你很费力才从白婵婵那里拿到这个果子。可是我用不到了,你拿着才最有用。”小白又低声地咳了咳。“你、你还记得,我们是为什么来的嘛?”
“在实验室动乱之后,白婵婵拿走了我的异能,云歌姐为了救我,喂我吃了红藤果,又摘了自己的木系能力移植到我的身上,我才能活下来的,不然我早就死了。”
莫倦一颤,从脑海深处重新回忆起那出过往。
那是他人生中最痛苦的岁月,他最好的伙伴、家人相继被吞噬在哪个深不见光的实验室里——云歌衰竭而亡;突如其来的白婵婵趁着小白觉醒的最虚弱的时刻强行剥离了他的木系异能,异能联系精神力,木系异能更是连带着生命力,异能被剥夺既是生命力被剥夺,顷刻间,生机勃勃地小白瘫倒在床上危在旦夕。
他哀哭着,痛斥着命运的残忍不公,生生将云歌从昏睡着的睡眠舱中惊起,然后目睹一场以生命为代价的异能调换。云歌当时也这样跟他说:我好不了了,既然这样,那我们就救救小白,好嘛?
他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样点下的头,只知道衰败的云歌愈加衰败,而危在旦夕的小白却很快地站了起来。
他当时怎么样想来着?他想着,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小白,不,是,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小白和云歌。
这是他最重要的两个人,他励志要保护好的,因为,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没有了。
“白婵婵是骗我们的,云歌姐应该早就不在了。”小白怔怔地看着斑白的天花板,语气空洞,暗藏着滔天而来不堪言说的悲戚。“……在她抢走了我的异能之后,我们都以为她即刻就走了,随后云歌姐从睡眠舱里醒过来救了我,紧接着,我们放火烧了实验室,按道理来说,除了我们谁都没有办法再见到云歌姐的……”
他终于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并且能忍着切骨断肉的疼痛说出口。
是的,虽然他们两个都不愿意接受,但是事实如此,他们是亲眼看着云歌闭眼,亲眼看着实验室被烧成灰烬的……
是该看清这一点了。可是有一点他没有想明白:白婵婵告诉他们,她是云歌姐的妹妹,云歌姐是自愿将白藤转赠给她的。可他们是亲眼看着云歌倒下,她倒下时,红藤白藤都还在手上,白婵婵根本没有时间过继白藤,那么是不是意味着,过继白藤必然是在云歌死后发生的或者……云歌没死?
他们想问清楚,白婵婵却不愿意再说,只是很明确的告诉他们,过继白藤确实是在他们烧毁实验室之后发生的,如此一来,不管是什么样一种缘由,云歌确实还是存在的,不管是什么方式她确实还存在着,为了再见到云歌,他们只能听凭白婵婵安排前往z市,为她收集种子者的生命力。
“我之前,感应到两束跟云歌姐很相像的精神力,一道是白婵婵,另一道应该是红藤。那束精神力与云歌姐姐的精神力很像,很温和,我总觉得是云歌姐在提醒我什么,你需要、需要去看一、一看……”
“你别说了,休息一下!”
“不、来不及了。你要去、要去看一看……”
他拽着莫倦的手,很是执拗地看着他,直到他点头,才松开梗着的那口气。
“还有,这个,你拿着。”白色的光球显现在掌心,小白费力的将光球递到莫倦面前。这是他们一路来从木系种子者身上收集到的生命力。
“你是水系,在这样漫天大雪的寒季里,要走很容易的……”说话越来越费劲,语调也越来越轻。“如果可以的话,你把那个万达也带上。白婵婵不是什么好人,我总是担心……”担心云歌姐会怪他,她那么善良的一个人,现在她的弟弟为了再见她一次杀了那么多人,剥夺了那么多的种子者能力——
他突然觉得难过极了,他们明明一开始那么好的,虽然是在一个狭小落魄的地方生存着,向往着别人有的温暖,奋力去抓取,等到了那传闻里可以温暖生存的‘家’时,他们却变成了这个样子。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该去哪里找回属于他的温度、家人和良善?
在那灰黑的夜色里,诡异的红色褪去,他奋力拽着莫倦的手指脱去力气跌落,伴随着留存在脸颊的眼泪一齐跌落在地,只留下一同长大的同伴的低沉的哀哭声,消散在很冷很冷的夜风里。
昏暗的过道里,北风呼过,守卫裹紧身上的毯子,啐一口唾沫,恶狠狠地跟同伴骂道:
“什么破天气,好像越来越冷了。”
另一个守卫穿得比较厚实些,但也冷得发颤。“寒季快过了,过来寒季就好熬了。”
“我呸,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谁知道明天你还活不活得下去?”
“说什么丧气话?你想死自己去,别拖累我。老子好不容易熬到现在,就等着寒季过去了。”
那守卫被骂了一句,心有顾忌,不敢多说这些丧气话,但又实在冷得生气,只能转骂实验室内躺着不能回嘴的:“我说领头也真是的,里头那两个‘人’,哪里还需要守着?一个贪心不足屁都不懂就强行吞噬异形,那可是异形啊,另一个呢,被下了药掳过来之后就没有说过一句话,动没都没动过几次,这样的人也需要看着?”
另一个守卫也有些怨气。大晚上的,冷到零下还要来轮班看守,于是也不阻止。
两人有一腔没一腔地搭话,丝毫没有发现周遭的水汽越来越重,镶嵌瓷砖的墙上,水汽汇聚成水珠沿着墙体滑落,两人四周隐秘地缠绕上黏稠的薄雾。
“说起来,你有没有觉得……”
两守卫对视一眼,互相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睡意。
“不对啊,这个时间点,怎么会困呢?”
稍微警惕一些的守卫登时铃声大作,还没动作,发现,四肢上下都已经冻成了冰块。
“这……”
“救……”
话刚出口便被冰渣子堵满嘴,两人惊恐中看到,走廊的另一头,黑暗之中走出来一个人影,他一步一步踏着夜色而来。
等到两个守卫终于看清来人的时候,尖锐的利刃已然插进心脏肺腑,四肢百骸,温热的血液消融凝结的冰柱,他们抽搐一下,失去生息。
莫倦看到没看一眼,转身打开了实验室的大门。
内里,融合里长爪犬的李鑫被困在坚固的防护罩内,不知疲倦地撞着,喉间断断续续发出介于人兽之间的嘶吼声,在他旁边的铁架手术台上,被铁链束缚着的万达侧过头借着微弱的光线看他。
万达身上连着许多的接线,线口链接着周身的血管,将浓重的异能力量输送到兽化的李鑫身上。
同样的莫倦也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四周,他见过这套装置,在之前,白婵婵也是借着这个装置硬生生从小白身上取下异能的。如今的万达就如同那时的小白一样,等待着异能力量输送完毕后衰败死去。
想到这里,莫倦快步地走到台前,在万达的惊愕中一把拔下输送接口。
骤然停止的实验反噬了本就很羸弱的万达,他缱绻着身体,无声地嘶吼着。莫倦粗鲁地扳正万达,颤着手将手里的丸药灌到他嘴里。
万达挣扎着,可哪里是全盛时期的莫倦的对手,直到药丸咽下,莫倦松开手,才猛地咳出声来。
“你……”浓郁的生命力悄然传播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万达愣在原地。
莫倦高昂起头,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走。”
冷风之中,晴了好几天的天气终于又下起大雪了。
万达一步一跌远远地跟着莫倦出了围困他许久的大学城。
熟悉的街道慢慢地出现在他眼前,顺着这条路往南就能到达名苑基地。
莫倦停了下来,任凭夜风吹起他单薄的黑色披帛,冰冷的雪落到肩上,呼吸带出温度在眼前凝成白雾,他怔怔地透着雪看向不知名地黑暗里。
“你,为什么要救我。”
万达停在稍远的地方,修整自身的同时,尽最大能力的调整着已经恢复的小部分能力——靠着那颗不知名的药丸,他被透支出去的异能开始缓慢恢复,潜藏在四肢百骸里的疼痛消弭在温暖的生命力流动之中。
他调动着所有的能力谨防那一头的莫倦发难。他不知道他想做什么,身为白婵婵的下属为什么会放过他,放他出来是不是想杀他,等等,所有的事他都不得而知。
莫倦没有回答,静待着薄雪沾满身,细密弯曲的头发被雪水浸透时,“出来吧。”
万达一转身,街道的另一头,一身黑衣的阿七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阴影里,他手握着一柄秘制的金属武器,刀光淬炼过,在漆黑没有一丝光亮的深夜里微微发着光。三人站成一个三角形。
“你把人带走吧。”
阿七没有说话,握着刀径直地向万达走过去。
他扶起还十分虚弱的万达,轻声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万达摇摇头,还是看着前头的莫倦。
“白婵婵想练一个听话的异形,已经献祭了李鑫,但是还不稳定,需要一个强大的火系异能者提供火系能量。”
阿七低头看万达,只见万达颔首示意。
“快要开始了,你把这个东西带回去,给你们的种子者。”莫倦从怀中掏出小白给他的光球抛给阿七,目光顺着光球,依恋地最后看一眼。“再告诉沈?,大战准备开始了。这次,所有的帐都一笔算。”
他顺着夜风走进黑暗里,消失在阿七万达的视线中。
“等一下,你私自放了我,白婵婵就不会放过你的。”万达往前冲了一步。
莫倦仍旧走着。
“莫倦!你、你跟我们回去吧。”
莫倦脚步一顿,转过身来,停留在肩头的雪顺着动作悉悉索索地落了一地。“不了,我还有事要做。”他顿了顿。“白球交给陈园园,她会知道要做什么的,再告诉她,我总会再去见她一面的。”
总会说上话,总能替小白再问一问云歌姐的。
现在他还有事要做,等做完了这些事才能安心地去见长眠在永夜里的他的亲人。
破败的白墙,斑驳地遍布着不知道是什么的黑点,踏着黎明初的光,莫倦匍匐在雪地里,抱着从废墟里挖出来的的锈斑了的铁盒子痛哭。
六棱地雪花飘扬过院落门口,竖式破落木牌上,红字寥落,依稀能认清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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